聰明的努力，

這句話永遠地留存在了高山的腦海之中。

2001年。

9月中旬，公司計劃要派新人去紐約總部進行為期10周的培訓，這幾天，高級別的同事便抓緊時間讓初級分析師們多干活兒。高山這組呢，小到打印復印，大到報表和周報，基本都是扔給高山他們去做的，級別高一些的同事絕對不自己動手。

從入職以來，高山就不分日夜地奮戰在各種表格和PPT當中，以至于偶有幾個小時的睡眠，夢中都還在快速地練習Excel表格修改術。

“就咱倆，名校畢業的優秀學生，從高考的千軍萬馬里闖過了獨木橋，又從龐大的畢業隊伍里殺出了一條血路，難道不應該是在各種燈紅酒綠的場合和客戶談上市項目嗎？怎么凈干這些工作？而且還不知道要干多少個月。”半夜吃消夜的時候，蘇江源和高山聚在一起發牢騷，抱怨夢想和現實的落差太大。

其實高山更慘。Adam上班第一個月就用家里的關系為公司拉來一單業務，于是被供了起來，基本上就不怎么碰辛苦的活兒了，大家一有事都下意識地想到高山。

“投行是個資源導向型的行業，要給公司拉來項目，拉不來項目，累死累活，等于做無用功。”高山安慰蘇江源，也是給自己打氣。

“外表看上去光鮮亮麗，你覺不覺得咱實際上更像是一個高級的辦公室秘書？”蘇江源說這話的時候，已經是深夜兩點了，他玩笑似的看著高山。

待得久了，高山就知道蘇江源是耍寶型的，表面輕松，實際一絲不茍。高山甚至覺得蘇江源其實更像個IT Geek，極客派，產品型。

因為經驗的原因，有些事情他雖然處理得也不那么熟練，但表面上看起來似乎永遠不急躁，能在最短的時間里找到犀利又能對癥下藥的解決方法；態度溫和，但做起事來卻尖銳得像刀子劃在玻璃上。

“你要是做經理了，會加班來做這些基礎的活兒嗎？”高山頭也不抬，喝了口咖啡繼續埋頭對數據。

“那必須不啊……我也得鍛煉新人不是。”蘇江源甩甩頭，得意一笑，“不過還是等熬到那天再說，沒準我死半路上了。”

“江源，這是我們的新世界，也是我們通往未來世界的世界，加油！”高山突然抬頭，認真地看著蘇江源。

“我下班了啊，你走不走？未來世界在哪兒我不知道，我就記得馬上要飛紐約。”蘇江源邊收拾東西邊說道。

“我走不了。”高山聳肩，哭笑不得。

“還沒弄完？”蘇江源瞟了一眼高山電腦屏幕上的PPT，于是朝Adam的座位使了使眼色，“你可是做兩個人的活兒，不，至少是四個人的活兒。那么，勞模，我看你就不用睡覺了，把手里堆積的事兒給處理干凈了。”

蘇江源往外走了兩步又回頭喊了高山。

“高山，去紐約我介紹一位華爾街的師兄給你認識。”

“好啊。”高山一聽是華爾街的，來了興趣。

“我入職前，師兄告訴我，讓我小心點不要得罪領導。這行，領導討厭誰，派很多活兒是最直接的方法。活兒太多，不可避免會影響到質量，要從中挑毛病很容易，只要被發現有錯，想整你基本是手到擒來。”

蘇江源慢條斯理地說完，做了個拜拜的手勢，出門了。

高山細細品味這句話里的意思，明白這是蘇江源在提醒自己，本來席卷而來的困意又消失殆盡，他又打起精神來盯著電腦屏幕。

“周五，兩市強勁反彈。一年期央票的發行量大幅減少，意味著本周央行可能繼續實現資金凈投放，同時農行申購發行接近尾聲，均有助于緩解市場對資金緊張的憂慮。”高山一個字一個字小聲念著檢查確保無誤。

這份資本市場周報他從今天一早就開始做了。周報涉及搜集數據，做PPT，運用數據庫等各項基本技能，大多數新人做起來很慢，但對高山來說，并不算是太難的事。他實習期的時候就已經做到不用做這些基礎活兒的階段了，今天是因為中間穿插了幫Adam改材料，幫其他同事做PPT等雜事，一直拖到現在都還沒完成。

高山起身去茶水間泡了一杯濃咖啡，喝了一口，瞬間清醒很多，又全心投入到周報上去。

高山心里響起一個聲音：“我們可以不登山，但心里一定要有一座高山。”曾經的投資協會上，他把這句話說給其他人作為警醒。如今，他知道，他在自己的高山之下，一步步走向山頂，更不能有一絲一毫的懈怠。

一直加班到終于把周報發送出去，高山關了手機蒙頭大睡。

等醒來打開手機的時候，他發現自己的手機都快炸了。幾十個未接來電和十幾條短信，高山迷迷糊糊還沒打開來看，手機響了，是蘇江源。

高山怕有什么緊急的事情，一個激靈，清醒了。

“你怎么才接啊，快看新聞！出大事了！”蘇江源的聲音雖然溫和卻聽得出來有些急躁不安。高山不敢懈怠，忙打開電視。

國際頻道的畫面讓高山大吃一驚。

播音員站在濃煙滾滾的背景前，進行現場報道：“紐約時間早晨8點46分，位于華爾街中心的紐約世界貿易中心被恐怖主義分子劫持的飛機猛烈撞擊，導致世貿雙塔倒塌，保守估計將造成上千人死亡，目前失蹤人數還在追加中。政府認為這是歷史上第二次‘珍珠港事件’，也是迄今為止人類歷史上最嚴重的一次恐怖襲擊。”

蘇江源快速在電話里說了事情的始末：“兩架客機撞上了世貿雙子塔，應該是被劫持了。天啊，在電視上看著世貿大廈一個接一個地倒了。另外，現在還有不知幾架被挾持的飛機在美國上空飛著，不知道死了多少人！現在看報道感覺像是世界末日……第三次世界大戰不會就要打起來了吧！是誰居然敢動美國人啊！世貿附近是全球最集中的金融區，估計全球金融市場都會歇菜……”

高山一邊看報道一邊和蘇江源總結：“第一，看來我們的美國之行要延期了；第二，經濟下行勢必更為嚴重了，不知道是不是嚴冬。美國打噴嚏，咱們都不能不感冒。”

掛了蘇江源的電話，高山看了下十幾條短信幾乎全是秦沃發的，未接來電除了秦沃的就是吳東娜的。

秦沃只知道高山最近會去紐約，不知道具體時間，所以格外擔心，每條短信里都是驚恐。

“你去沒去紐約？”

“你沒去吧？”

“你在香港是不是？還是你在飛機上？你怎么不接我電話也不回我短信？”

“真是急死人了，高山，你說話呀！”

“電話不通，你快說話啊，你回我電話，以后我再也不和你斗嘴了，你說什么就是什么，你讓我做什么就做什么。”

……

高山一條條讀下去，忍不住嘴角上揚。他笑了笑，給秦沃回了一個電話過去。電話接通的瞬間，他首先聽到的是秦沃在那邊的尖叫聲。

“我活著呢。”高山忍住內心的竊喜。

“太好了，我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了。”秦沃仍有余悸。

“你說話算話？”高山問。

“什么？”秦沃開始裝傻。

“我說什么就是什么，讓你做什么就做什么啊？”高山忍不住笑了。

“那你要我做什么呀？”雖然不樂意，但確定高山沒事之后，秦沃也寧愿低頭認輸。

“好好學習，保重自己。”高山頓了一頓，很認真地說道。

秦沃一時不知道怎么接話茬兒，兩人有了片刻的尷尬。

“那你趕緊忙吧，我還得給東娜打電話。”高山打破寧靜。

“東娜……東娜姐她還好吧？”秦沃問。

“嗯，好。”高山掛了電話。

高山給吳東娜打了個電話，她接起電話就嬌嗔地抱怨：“我們可是戀人啊，你來香港之后也不管我了，見你一面真不容易。你看，世貿大樓都消失了！世間的意外來得多快，所以我們要更加珍惜彼此才對嘛，是不是啊，高山？”

“你的房子安置好了？”高山話鋒一轉，也很好奇過去都一年了，吳東娜大小姐還在熱戀期的狀態。

“有沒有良心啊，不應該先關心關心我嗎！房子的事情是我爸爸幫我搞定的，他在香港的世交把一處寓所，兩居室的，免費借給我用段時間。”

“你看，你多厲害，都不需要我，自己就搞定了，大小姐。”

“是我老爸厲害，不是我。不過衣食住行你不用擔心，你啊，就負責陪本小姐開心。”

“我可沒太多時間陪你開心，美國出了這么大的事情，波及面太廣了，一場大風暴就要席卷全球經濟了。”

高山預估的情形沒有錯。紐約證券交易所閉市達4天之久，這是自1914年以來時間最長的連續停止交易，而美國所有的民航航班也禁止運營長達數天。

而對高山來說，還有另一場風暴在等著他，但并不是受美國恐怖襲擊影響。

當天深夜高山收到孫總的回郵：“材料里面的數字全都是錯的！你自己有沒有看過一遍？”高山一個鯉魚打挺就從床上翻起來了。

高山本以為周報做完發過去就完了，但是突然收到孫貍這樣一封郵件，不禁嚇了一跳。工作郵件是群發的，所以會抄送給很多人，包括上層大領導們，這意味著孫總回復的內容上至高層，下至實習生全都看到了。

高山連夜核對了一遍所有的數字，并沒有發現任何錯誤，不禁憤懣不已。

“你的周報我看了，但領導們沒有時間下載附件來驗證孫總說的是否屬實，怎么辦，這郵件你回還是不回？”蘇江源特意給他來了電話。

“這么多人都在收件人里，一方面大家會煩，另一方面解釋自己沒錯的郵件就是在說孫總不對，讓我想想吧。”高山冷靜下來，已經厘清關鍵所在。

“你趕緊把你做的周報重新粘貼發一遍，并附言說多謝孫總批評指正，錯誤已修正，敬請孫總審閱，這事兒就過去了。”蘇江源給高山想了個法子。

但次日的部門會議結束時，高山還是站了起來，把自己的PPT放了出來。

“孫總，知道您很忙，抱歉耽誤您兩分鐘，我昨夜通宵核對了數據，沒有發現錯誤所在，煩請指正。”高山最終還是沒有采用蘇江源給的建議。

大家都陸陸續續站了起來準備出會議室開始工作，高山突然來這么一出，所有人臉上都出現了要看好戲的期待神情。

高山雖是個新人，此刻臉上卻絲毫沒有懼色。他直直地望著孫貍，面上是誠懇，但大家都清楚，這實際上是一種極具火藥味的反抗與回擊。

孫貍畢竟也是老江湖了，慢條斯理地站了起來，對上高山的眼神：“通宵核對沒有找到錯誤？覺得自己滿肚子委屈？”

高山沒有說話，依舊只是看著孫貍。孫貍走向高山，推開他，自己操控電腦鼠標，快速翻找到一頁，立即用紅色標出一塊。

高山一下傻眼了，這個數字應該加上千分號而他沒有加。因為孫貍強調的是數據錯誤，所以他對了一晚上數據，但這個明顯不屬于數據錯誤，而是粗心造成的格式問題，所以他沒有檢查出來。

“投行是高端服務業，完美不是目標，而是及格線！你現在連格都及不了，還有什么好委屈的？還來跟我說你昨晚通宵工作？努力有什么？愚蠢的人才需要非常努力！我們要的是聰明的努力！”孫貍毫不留情地發飆。

驕傲如高山，儼然感受到了寒冬般的溫度。

但聰明的努力，這句話永遠地留存在了高山的腦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