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慢慢地從他的世界里淡出，

但他卻一直都在她的世界中心。

2000年。

秦沃再見到高山時，已經是秋天了。投資協會招新，竟大動干戈地搞了一個月。

內部會議上，高山為新人做了工作安排和介紹。那天的高山沒了招新會上的盛氣凌人，倒是平易近人了。新入的社員都圍著高山問這問那，而高山也一一耐心回答。

于是新人老人會后齊聚一堂，圍坐在高山周圍，說說笑笑，氣氛倒也活潑輕松。就只有秦沃遠遠地坐在角落里，偷偷翻看《圍城》，既然沒人主動搭理她，她也樂得清靜。

秦沃并沒有注意到高山不時瞟過來的眼神，安安靜靜地專注于自己的世界，直到手中的書被突然抽走。

秦沃抬頭對上了高山冷冷的臉。高山合上書，看著書名，念了出來。

“《圍城》。”

高山這么說的時候，沒來由地想起了還在獄中的父親，他也在“圍城”之中，寸步難移。而眼前秦盛生的女兒，卻在這里安靜地看著書。想到這一切，高山心里就憤懣難平，神色也變得復雜起來。

透過眼角的余光，高山能感覺到身邊其他會員異樣的眼神，于是努力用學長對學妹關心的口吻說道：“這位同學，難不成你有結婚狂的潛質？”

“圍在城里的人想逃出來，城外的人想沖進去，對婚姻也罷，職業也罷，人生的愿望大都如此。就比如這投資協會，外面的人拼命想進來，進來的人也就覺得不過如此。”秦沃猜測高山不喜歡自己，索性不用偽裝想怎么回答就怎么回答，反倒舒服起來。

眾人都吃了一驚，暗暗替秦沃捏了把汗，都以為高山會斥責秦沃幾句。但高山反倒平靜，仿佛沒把秦沃的話聽進去，只是面無表情地指了指外面：“那這位不過如此同學，麻煩你去給大家買些喝的，辛苦了，謝謝。”

高山說完把手里的《圍城》輕輕放到秦沃面前的桌上，轉身走開。

高山話音剛落，大家都吃了一驚，看熱鬧似的看著秦沃，期待她會有什么反應。秦沃轉頭瞥向窗外，這才懂了大家眼里的詫異，不知道什么時候變的天，此刻外面暴雨如注，電閃雷鳴，而自己津津有味地讀著小說，沒有留意到天氣變化。

秦沃不禁打了個寒戰，她怕打雷不說，這大雨天的去淋一場暴雨，她的小身板根本就吃不消。

高山背對著秦沃漫不經心地催促道：“不過如此同學也不過如此嘛。”

秦沃明知是高山的故意刁難，但也咬咬牙，仿佛是要證明自己似的站了起來。

“好，去就去。”

雨越下越大，噼里啪啦地砸在地上，明明是下午4點，卻暗得像夜晚，一道道閃電驀地劈下來照亮天際，像是末日前的大毀滅。

秦沃看著這光景，心里已經后悔自己的逞能，可要強的她又不愿意認輸，只好咬緊牙關硬著頭皮一頭扎進了雨里。

一脫離高山和其他人的視線，秦沃的眼淚就滾落下來。她緊緊地抓住傘，無奈雨太大，渾身還是濕透了。

“該死的高山！”秦沃在雨里邊哭邊罵，“該死的投資協會！”

她家教良好，不曾罵過人，想不出什么狠毒的話，翻來覆去就這兩句，已經是她的極限了。

幾百米的距離好像跑了好遠。

秦沃奔進最近的小賣店時，全身上下都被淋得濕透了。她胡亂裝了一袋子各種飲料，心想趕緊給他們送回去交差，于是又猛地沖進暴雨之中，卻突然被人拽住胳膊，拉到了一把大黑傘之下。

秦沃驚詫地抬頭，看到了一張純真的笑臉。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梁，瘦瘦的，渾身書卷氣的一個男孩。

男孩很不好意思地伸出手：“外語系的許信。”

秦沃將拎著的一袋子飲料提了提，有些吃力。許信忙接過來，見秦沃愣住了，他有些靦腆地一笑，解釋道：“我剛看到你在雨里狂奔，怕你淋壞了，就跟過來了。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吧。”許信說得誠懇認真。

秦沃回過神來，也朝許信伸出手：“人力資源的秦沃，非常感謝你的幫助。”

落湯雞一樣的秦沃，幾乎是把一袋子飲料砸到高山面前的桌子上的。跟進來的許信也被淋得渾身濕透了，但他只是收起傘安靜地站在秦沃身后。

高山打量著這兩人，依舊沒有什么表情。倒是其他人明明知道是高會長整治秦沃而剛剛不能跟著秦沃，現在看秦沃淋成這樣，都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于是眾人紛紛圍上去，給秦沃遞紙巾讓她擦掉雨水。

秦沃沒好氣地繼續倔強著：“水買回來了，算我請你們的。”

秦沃丟下這一句也不看高山，轉身走了。

許信似乎有些不放心她，也撐開傘跟了上去，護送秦沃回到了寢室。

經過一下午的折騰，秦沃對許信不由得心存感激。至少在這樣狼狽的時候，他的突然出現守護了自己最后的尊嚴，也給了她些許的溫暖，不像那個高會長。

接下來兩天，秦沃感冒了，發燒燒得迷迷糊糊的，身體虛，課也沒去上，全靠木心喜和易佳佳輪番照顧。

許信意外地也來過幾次，不過他自己也打著噴嚏呢，又是送藥又是送湯的，說是一個姑娘怪可憐的，倒讓秦沃不好意思起來。

木心喜和易佳佳知道高山的惡毒行為之后，對高山進行了各種抨擊。

“太沒有人性了，我找他算賬去。”木心喜依舊是沖動的俠女風范，被易佳佳拉住了。

“你現在倒是出氣了，以后秦沃還要在他手底下做事呢，他還不得把氣繼續撒到秦沃身上啊？”

“還去投資協會？還讓秦沃去招惹他啊？”木心喜咬牙切齒，“真是沒想到，外表看上去是男神，整起人來是禽獸。”

易佳佳被木心喜逗笑了，寬慰兩人：“不過他這故意刁難太明顯了，不會……”易佳佳賣了個關子。

木心喜立刻意會了易佳佳的意思，笑嘻嘻地看著剛剛有點精神氣兒的秦沃：“秦沃，高山幾次花時間捉弄你，總會是有什么方面的原因。難不成他是喜歡你？我和你講啊，這種看起來光鮮亮麗的男生特別要面子，他絕對不會主動說出來，而是通過某種奇特的方式來表達。”

秦沃剛喝進嘴里的熱水徑直噴了出來，大聲嚷嚷起來：“拜托你們可別再這樣說了，得倒多大霉才會被他喜歡上。”

“高山才不會喜歡你的，別自作多情了。”一個陌生的聲音突然響起，嚇了三人一跳。三人往門口看去，這才發現門口站著一個身材高挑、面容姣好的女孩。

“你好，我叫吳東娜，投資協會副會長。”女孩自信一笑，走近秦沃床邊主動打招呼，“上次開會我去晚了，聽說你冒雨去給大家買飲料，本想好好謝謝你，沒想到你回來扔下飲料就掉頭跑了。”

秦沃看著吳東娜感覺有一些熟悉，努力回想，好像那天高山身邊是有一個這樣的女孩。

“這有一些感冒藥，協會的心意。”吳東娜見秦沃納悶，把帶過來的藥放到了桌子上，“聽說你被淋成重感冒了，我來看看你，你要沒事，我就先走了。”

吳東娜不疾不徐，渾身都透著一股自信優雅的光芒，襯得秦沃三人像小屁孩似的。

“等一下。”秦沃叫住了吳東娜，“我會被開除嗎？”

吳東娜頭也沒回丟下一句“跑腿的一把好手，干嗎開除你？”就走出去了。

“都怪你，都怪你，什么破投資協會，你給我挖了一個大坑，現在就差把我直接埋了。”吳東娜走后，秦沃倒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打滾，不停指責木心喜。

“你們知道這吳東娜是什么人嗎？”木心喜八卦起來。

“我才不管她是什么人，反正從此以后這個協會的人都是我的仇人。”秦沃撒嬌耍賴。

“她啊，是高山的準女朋友。”木心喜丟出一枚重磅炸彈，果然易佳佳和秦沃立馬都安靜下來看著她，示意她說下去。

“她追了高山幾年了，兩個人關系好得很呢，所以你沒聽她滿含醋意地說，‘高山才不會喜歡你的’嘛。”木心喜眨眨眼，模仿著剛才吳東娜的語調。

“什么滿含醋意，你別胡說八道。”秦沃抗議。

“不過我覺得高山是不會喜歡她的。你想啊，追了幾年都沒追到，這哪是愛情啊，是倒貼。”木心喜補充。

易佳佳打開吳東娜丟下的各種感冒藥，翻來覆去地看著：“追了高山幾年的她給你送感冒藥，這是個人行為還是組織行為，是關心還是來刺探敵情？”

“佳佳，咱倆想一塊兒去了。你說她是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木心喜來了興致，大呼小叫。

秦沃趕緊用被子把臉一蒙，用裝睡的辦法讓這兩人閉嘴。但秦沃一閉上眼睛，就是高山面無表情看著自己的樣子。秦沃一遍遍回憶著，自己把一袋子飲料砸到高山面前的時刻，揣測著他有沒有被自己震懾住，想來想去又納悶，怎么總想他！

秦沃給媽媽打電話的時候會抱怨幾句，說學校里有一個學長處處跟自己過不去，不知道自己做錯什么了惹得他懷恨在心。而媽媽勸慰她，把自己的事情做好，一定會讓這位學長有所改變。然而秦沃心里明白，高山針對自己是出于本能的討厭，無論自己把事情做得多好，也無法贏得他的好感。可秦沃不明白的是，這個素不相識的人為什么這么討厭自己，越是困惑，秦沃越是想要弄明白，于是她決定繼續在這個投資協會待下去。

后來的很長一段時間，高山一如既往地刁難秦沃，把很多額外的工作交給她一個人去做。

“秦沃，這份資料周五前請你整理完畢。”

“秦沃，請你留下把會場打掃干凈。”

“秦沃，今天開會會很晚，你去食堂幫大家打飯吧。”

后來，吳東娜也非常喜歡使喚秦沃，無論到哪里都拿秦沃當跟班。再慢慢地，大家都公認秦沃是打雜跑腿的，甚至給她掛了秘書的頭銜以便大家更名正言順地使喚她。久而久之，秦沃便習慣了，心想不就是跑點腿嘛，只要不是人格侮辱，就大人不記小人過，不跟他們計較，乖乖把任務完成就行了。也好，跟著一幫金融系的高才生，也算是見了世面，開拓了眼界。

秦沃仿佛慢慢地從高山的世界里淡出，但高山卻一直都在秦沃的世界中心。雖然自從那次面試過后，秦沃和高山再沒有單獨相處過，但關于高山的一切秦沃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聽說高山最近去投行實習，拿到了優秀分析師的獎，他們學院都高興壞了，說這個獎本來只頒發給正式員工的。”

學校里關于高山的種種傳聞從未消逝，而木心喜總是能把各種小道消息帶回宿舍，不管秦沃愿意不愿意，都興致勃勃地講給她聽。秦沃也就當聽個樂子，心里揣測著高山一開始的刁難也許只是為了圖一時痛快，現在忙起來了，早把自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可能自此以后和這個風云學長不會再有太多交集，就此不再相見，橋歸橋，路歸路，倒也挺好。

但是不久之后，卻發生了一件讓秦沃意外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