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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伊夫堡(1)

警長穿過前廳時,向站在唐戴斯左右的兩名憲兵做了個手勢;憲兵打開從王室檢察官宅邸通往法院的一扇門,一行人沿著其中一條陰森森的長廊往前走去。隨便哪個人,即使他跟案子毫不相干,走在這樣的長廊上,也會情不自禁打個寒顫。

維爾福的宅邸通往法院,法院的另一個出口通向監獄,緊靠法院的這個監獄是座灰蒙蒙的建筑,從它開著的窗口望出去,可以看見正面聳立的與之很不相稱的阿庫爾教堂鐘樓。

在長廊上拐了好幾個彎之后,他們來到一扇帶鐵窗的門跟前,小鐵窗打開著。警長用一把鐵錘在門上敲了三下,響聲回蕩,唐戴斯聽來只覺得是敲在自己的心上。門開了,兩個憲兵輕輕推了推犯人,唐戴斯稍稍遲疑了一下,隨即跨過了可怕的門檻;門在他身后猛地關上。他吸到另一種空氣,一種混濁、帶有惡臭的空氣:他入獄了。

他又被帶到一間較為干凈的牢房。窗上裝著鐵柵欄,門也上了鎖。牢房的外觀并不怎么使他害怕,再說,代理檢察官剛才說的話顯得既關切又善解人意,檢察官的聲音兀自在他的耳畔回旋,猶如對未來的溫存許諾。

唐戴斯被帶進牢房時已是下午四點。我們前面說過,那天是三月一日,所以不一會兒犯人便陷入黑暗的包圍之中。

由于視覺不起作用,聽覺就變得格外敏銳。聽到有一點聲響傳來,他就以為有人來釋放他,立即站起身來,向門口走上一步。但聲音很快消失在另一個方向,他只得坐回到那張矮凳上。

終于挨到了晚上十點鐘,正當唐戴斯開始絕望之際,又傳來了一個聲響,這次的聲音確實是沖著他的牢房來的。果真,走廊上響起了腳步聲,腳步在牢房門前停住;一把鑰匙在鎖孔里轉動,鎖芯嘎嘎作響,厚重的橡木門打開了,兩支火把突然間照亮了整個牢房。

在兩支火把的光照下,只見四個憲兵的佩刀和短筒火槍閃閃發亮。

唐戴斯跨上兩步,站住望著新來的士兵。

“你們來找我?”他問。

“對。”一個憲兵說。

“是代理檢察官派來的?”

“我想是的。”

“好,”唐戴斯說,“我這就跟你們走。”

可憐的年輕人聽見是德·維爾福先生派來的,心就放了下來。他神情鎮定、步履從容地走到押解他的士兵中間。

一輛馬車停在臨街的門前,馬車夫已坐在座位上,一個下級警官坐在車夫身旁。

“這輛車在等我?”唐戴斯問。

“是在等你,”一個憲兵答道,“上車吧。”

唐戴斯還想再看上幾眼,但車門已打開,他覺得有人在推他,他既不能也不想反抗,頓時坐倒在車廂的后座,夾在兩個憲兵中間;另外兩個憲兵坐在前排座位上,車輪開始滾動,發出陰沉的轔轔聲。

犯人從車窗向外看去,車窗上也裝著鐵柵:原來他只是換了個牢房,區別在于這個牢房是滾動的,帶著他滾向一個未知的目的地。鐵柵之間只夠伸出一只手去,唐戴斯從這空隙望出去,發現馬車沿著工場街行駛,拐進圣洛朗街和塔拉米斯街,然后往下駛向河岸。

不一會兒,透過車窗鐵柵和面前一幢建筑的窗戶,他看見軍艦的舷燈在閃爍。

馬車停下了,下級警官下車,向崗哨走去;十來個士兵從里面出來,排列成兩行;唐戴斯憑借河堤上街燈的燈光,看見他們的步槍在閃亮。

“這么興師動眾是為了我嗎?”唐戴斯暗自思忖。

下級警官打開上鎖的車門。他雖然沒做聲,但已經回答了這個問題,因為唐戴斯看見兩列士兵從馬車一直排到碼頭,中間為他讓出一條長長的通道。

坐在前面的兩個憲兵先下車,然后再把他帶下,緊跟著下的是坐在他兩旁的憲兵。一行人走向一條小船,港口的值班水手在碼頭上用一條鐵鏈拉住小船。士兵們好奇地眼看著唐戴斯從他們中間走過去。很快,他就被安置在小船尾部,還是夾在這四個憲兵中間,而那個下級警官坐在船頭。小船猛地震動一下便離開碼頭,四個槳手有力地把船劃向皮隆。小船上的人發一聲喊,封港的鐵鏈落下,轉眼間,唐戴斯已經置身在人們稱作弗留利[31]的那個地方,也就是說到了港口之外。

一旦到了大海上,犯人最初的感覺是舒暢。空氣,幾乎就意味著自由。他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鮮空氣,那輕快的微風好像插上了雙翼,帶來夜和大海的神秘氣息。不過,他很快就嘆了一口氣;小船正駛過雷瑟夫酒店,當天早上被捕的前一刻,他還曾是那么幸福,此刻酒店舞會歡快的樂聲,從兩扇敞開的窗戶飄出,傳到了他的耳畔。

唐戴斯雙手合在胸前,抬頭望天,祈禱著。

小艇繼續前進;它已經越過骷髏峽,駛到法羅灣的對面,正要繞過炮臺,這條航線讓唐戴斯感到費解。

“你們把我帶到哪兒去?”他問一個憲兵。

“待會兒就知道了。”

“但是……”

“我們奉命不得向你作任何解釋。”

唐戴斯也可算是半個兵,向這些上司有令不得作答的士兵提問,他自己也覺得有些蠢,于是他沉默了。

他的腦際冒出種種奇怪的想法:既然這么一條小船不可能作長距離航行,既然他們去的港灣也沒有大船停泊,他們想必是要把他帶到一個遠離海岸的地方,然后對他說他自由了;另外,他沒有被捆綁起來,也沒戴上手銬,這看來是個好兆頭;還有,代理檢察官對他的同情是很明顯的,他不是說了,只要他不說出諾瓦蒂埃這個名字,就沒什么可害怕的嗎?維爾福不是當著他的面燒掉了那封信,那個對他不利的唯一證據嗎?

他不做一聲,心事重重,極力想用那雙在黑暗中經受過磨煉,習慣于在夜色中航行的眼睛辨別方向。

在小船的右首,塔燈閃爍的拉托諾島已被甩在后面,小船近乎貼著海岸線在行駛,來到了加泰羅尼亞村附近的海灣。他屏息凝神遠遠望著梅塞苔絲所住的村落,只覺得瞧見一個姑娘影影綽綽的身影顯現在昏暗的沙灘上。

梅塞苔絲有沒有感覺到,她的心上人正從離她三百步開外的水面上經過呢?

加泰羅尼亞村只亮著一盞燈。唐戴斯認出這是未婚妻屋里的燈火。梅塞苔絲是這個小村唯一熬夜的人。他現在只要大喊一聲,未婚妻就能聽見。

可是無端的羞愧攫住了他,他沒喊出聲。看守他的這些士兵聽到他像瘋子似的大喊大叫,他們會怎么想呢?他仍然不做一聲,眼睛盯在這盞燈上。

小船往前劃去,但犯人的心已離開小船,飛向了他的梅塞苔絲。

一片隆起的高地擋住了燈光。唐戴斯轉過身子,發現小船已經駛到了大海上。

他剛才凝神靜想的時候,小船升起的風帆替代了木槳,這會兒,小船憑借風力向前駛去。

雖說唐戴斯并不情愿再問那憲兵,但他還是挨近他,握住他的一只手。

“伙計,”他對那憲兵說,“我請您憑您的良知和士兵的品格,可憐可憐我,回答我的問題。我是唐戴斯船長,一個善良、誠實的法國人,我莫名其妙被人指控犯有叛國罪,現在你們把我帶到哪兒去?告訴我,我以海員的人格擔保,我會盡到我的本分,聽從命運的安排。”

憲兵抓了抓后腦勺,又看看身邊的同伴。那人聳了聳肩,意思是說:“到了這一步,說說也無妨。”于是那憲兵就向唐戴斯轉過臉來。

“你是馬賽人,又是海員,”他說,“卻問我這是去哪兒?”

“是的,我發誓我不知道。”

“一點也猜不出來?”

“猜不出來。”

“這不可能。”

“我以世上一切最神圣的東西向您起誓,我確實不知道。發發慈悲,回答我吧。”

“那命令怎么辦?”

“命令并沒有阻止您告訴我十分鐘、半小時,也許是一小時以后我自己也會知道的事情呀。差別在于您現在告訴我就免得讓我心神不定,度時如年了。我把您看成朋友才問您的,您瞧,我既不想反抗,也不想逃跑;何況我也做不到。我們究竟去哪兒?”

“除非你從未出過馬賽港,要不你眼上又沒蒙著黑布,怎么會猜不出去哪兒呢?”

“我真的猜不出。”

“那你看看四周。”

唐戴斯站起身,目光自然地投向小船看來正在駛近的那個地點。只見一百托瓦茲[32]開外,隆起一座陡峭險峻的黑黝黝的山巖,山巖上似乎矗立著一塊燧石[33],那便是陰氣沉沉的伊夫堡。

這座形狀怪異的監獄籠罩在一片陰森恐怖的氛圍之中。這座城堡三百年來以其悲慘的歷史沿革而使馬賽聲名在外,唐戴斯從來沒有想到過它,現在驟然看見它,那感覺就像死刑犯看見了斷頭臺。

“哦!天哪!”他失聲喊道,“伊夫堡!我們到那兒去干什么?”

憲兵笑了笑。

“你們要把我押到那兒去坐牢?”唐戴斯問,“伊夫堡是國家監獄,是專門關押政治要犯的。我沒有犯罪。在伊夫堡有沒有預審法官、有沒有審判官?”

“我說啊,”那憲兵說,“里面只有典獄長、獄卒、衛隊和高高的圍墻。行了,行了,朋友,別這么大驚小怪的;要不我真會以為你是不把我的好意當回事,存心來調侃我了。”

唐戴斯使勁捏住那憲兵的手。

“那么您是說,”他說道,“你們把我帶到伊夫堡是要把我關在里面?”

“可能是吧,”憲兵說,“不過伙計,你把我的手捏得這么緊可不管用喔。”

“既沒有預審,也不辦手續?”年輕人問。

“手續辦齊了,預審也審過了。”

“難道德·維爾福先生說的話……”

“我不知道德·維爾福先生跟你說了些什么,”憲兵說,“我只知道,我們是去伊夫堡。嘿!你在干什么?嗨!大家當心!”

唐戴斯迅如閃電地聳起身,往大海跳去,但訓練有素的憲兵早有提防,他的雙腳還沒來得及離開小船船板,四只強勁的手已經鉗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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