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天，同一時刻，在大河道街上的墨杜莎[19]噴泉正對面，一座由皮熱[20]設(shè)計的具有貴族建筑風(fēng)格的古老府邸里，也在舉辦訂婚喜宴。

不過，這個場面上的角色并非普通市民、水手和士兵，而是馬賽上流社會的頭面人物。在座的有拿破侖攝政時期提出辭呈的法官，也有從法國軍隊里開小差加入孔代軍[21]的老軍官，還有一些年輕人，這些年輕人都是在對那個人——那個本該因五年的流放生活變成殉道者，卻在十五年的復(fù)辟時期[22]變成了神的人——充滿仇恨的家庭里長大的，雖說都由家里花錢雇四五個人代服兵役，但境況仍不穩(wěn)定。

大家坐在餐桌旁，情緒激昂地交談著。在當(dāng)時的南方，這種情緒尤為激進(jìn)和狂熱，在五百年來尖銳的政治對立中，又加進(jìn)了宗教上的仇恨情緒。

這個皇帝，主宰過世界上的一大片疆土，聽到過一億兩千萬臣民用十種不同的語言高呼“拿破侖萬歲”，而后卻成了治下僅五六千人口的小小厄爾巴島的主子。在餐桌旁的這些人眼里，他對法國，對王室來說，都已經(jīng)是個過了氣的人物。法官指責(zé)他在政治上的失策；軍人抨擊他在莫斯科戰(zhàn)役和萊比錫戰(zhàn)役的失利；女人議論他和約瑟芬的離婚。這幫保王黨人不僅由于這個人的倒臺，而且由于這個體制的滅亡而興高采烈、趾高氣揚。他們覺得生活又要重新開始，噩夢已經(jīng)過去。

一個胸佩圣路易十字勛章的老人立起身來，提議為路易十八國王的健康干杯。這個老人就是德·圣梅朗侯爵。

在座的人想起哈特韋爾[23]的流亡生活和法國的綏靖王，這一杯酒引來一片嘈雜的聲音，大家按英國式的禮儀頻頻舉杯。女人則把她們的花束解開，撒在筵席的桌布上。這樣一來，全場氣氛既熱烈，又充滿詩意。

圣梅朗侯爵夫人是個眼睛干澀、嘴唇很薄的女人，舉止頗有貴族氣派，雖說已年屆五十，但風(fēng)度仍很優(yōu)雅。她開口說：“要是那些革命黨人這會兒在這里就好了，他們該明白，是他們把我們趕走的。在恐怖時代[24]，他們用一塊面包就買下了我們所有這些古老的宅??；而現(xiàn)在，我們卻一聲不吭地聽任他們密謀造反。他們該明白，真正的忠誠表現(xiàn)在我們身上，因為我們依戀的是一個行將沒落的君主政體，而他們是在向一個初升的太陽頂禮膜拜；我們破了產(chǎn)，他們卻發(fā)了財。他們該明白，我們的國王是真正的受人愛戴的路易，而他們的那個篡權(quán)者，只是個受人詛咒的拿破侖。我說得對不對，維爾福？”

“您說什么……侯爵夫人？……請您原諒，我剛才沒聽清?！?

“唉，讓孩子們隨便些吧，侯爵夫人，”先前提議祝酒的那個老人說，“孩子們快結(jié)婚了，他們自然愛說些別的事兒，而不是政治。”

“我請您原諒，母親，”一個年輕的美人兒說，她長著金黃色的頭發(fā)，一對睫毛濃密的眼睛左顧右盼時猶如珍珠那般流光溢彩，“我剛才占用了德·維爾福先生一些時間，現(xiàn)在我把他交還給您。德·維爾福先生，我母親在和您說話?！?

“對不起，夫人，如果您能重述一遍問題，我一定認(rèn)真作答?！钡隆ぞS爾福先生說。

“我們原諒您，蕾內(nèi)，”侯爵夫人說著，那張干癟的臉上綻出一個令人驚奇的溫柔的笑靨，“女人的心就是這樣，雖說偏見的影響和禮儀的要求會把它變得冷漠，但它總還留有寬厚、善良的一角，這是天主給母愛留下的一隅之地。我們原諒您……剛才我是說，維爾福，波拿巴黨人既沒有我們的信念，也沒有我們的熱情和忠誠。”

“噢，夫人，他們好歹還有代替這些品質(zhì)的東西，那就是狂熱。拿破侖是西方的穆罕默德，這是對普通百姓而言；對野心十足的極端分子而言，他不僅是一個立法者，一個主子，而且還是一種象征，平等的象征?！?

“平等！”侯爵夫人大聲說道，“拿破侖，平等的象征！那么您把羅伯斯庇爾先生比作什么呢？我覺得您把他的頭銜拿來給這個科西嘉人了；我看哪，有一次篡位已經(jīng)足夠啦。”

“不，夫人，”維爾福說道，“我把每個人都放在恰如其分的位置上：羅伯斯庇爾的歸宿，只能是路易十五廣場上的斷頭臺；而拿破侖的歸宿，應(yīng)該是旺多姆廣場的廊柱。他們的區(qū)別，在于前一位降低了平等的水準(zhǔn)，后一位則抬高了平等的地位；前一位把國王們壓低到斷頭臺上，后一位卻把人民抬高到了王座上。”維爾福笑著往下說，“我的意思，并不是要否認(rèn)這兩個人是下流可鄙的革命者，也不是要否認(rèn)熱月九日和一八一四年的四月四日對法國而言是幸運的日子，是值得熱愛秩序和王朝的朋友們慶祝的日子；我只是想說，拿破侖雖說跌倒后再也爬不起來——但愿如此——但他仍擁有眾多的狂熱信徒。這有什么辦法呢，侯爵夫人？克倫威爾只及得上半個拿破侖，也還擁有不少信徒呢！”

“您知道嗎，維爾福，您的話在一里[25]開外就能聞出革命黨的味道。不過我對此表示諒解，既然您是吉倫特黨人的兒子，就難免會對恐怖保留一點兒興味?！?

維爾福的臉漲得通紅。

“不錯，夫人，家父是吉倫特黨人，”他說，“可是家父并沒有投票贊成處決國王，他在恐怖時代像您一樣被流放了，他的腦袋幾乎和令尊大人的腦袋一樣落在同一個斷頭臺上?！?

“是啊，”侯爵夫人說，這血腥的回憶絲毫也沒讓她動容，“不過，即便如此，他們也抱著截然相反的信念，證據(jù)就是我的家族中每個成員都始終追隨著流亡的王室，而您的父親卻迫不及待地投奔了新政府，諾瓦蒂埃公民成為吉倫特黨人以后，諾瓦蒂埃伯爵就成了參議員?！?

“媽媽，媽媽，”蕾內(nèi)說，“我們別再談?wù)撨@些可怕的事情好嗎?！?

“夫人，”維爾福說，“我贊同圣梅朗小姐的意見，懇請您忘掉這些往事。這些往事，就連天主的意志也對它們無能為力，我們又何必再議論呢？天主能改變未來，但不能改變過去。我們只是凡人，我們所能做的，就是即使不能否定它，至少可以忘掉它。所以，我不僅拋棄了家父的主張，而且拋棄了他的姓氏。家父曾經(jīng)是，也許現(xiàn)在還是波拿巴黨人，他叫諾瓦蒂埃；而我，我是保王黨人，叫維爾福。在一棵老樹的樹身上，殘留著一點革命的液汁，那就讓它慢慢干掉吧，您只要看到，夫人，一株幼芽已經(jīng)和這棵老樹保持了相當(dāng)?shù)木嚯x，盡管它不能，或者說恐怕也不想，徹底和它斷絕關(guān)系?！?

“說得好，維爾福，”侯爵說，“說得好，回答得精彩！我也一樣，我總是勸侯爵夫人忘記過去，但怎么也勸不動，但愿您會比我走運些?！?

“好，”侯爵夫人說，“就讓我們忘記過去吧，我也巴不得這樣，我們一言為定；可是，維爾福，您對未來的信念絕對不能動搖。請別忘了，維爾福，我們在陛下面前保舉過您；在我們的請求下，陛下才答應(yīng)忘掉您的過去，就如我答應(yīng)您忘掉過去一樣。”說到這兒，她把手伸給維爾福，“但是，一旦有謀反分子落在您的手里，您就得記著，正因為您來自一個可能與這些謀反分子有牽連的家庭，別人會對您加倍注意?！?

“哎，夫人，”維爾福說，“我的職業(yè)，尤其是我們生活的時代，都要求我不能手軟。我會這么做的。我已經(jīng)就幾起政治案件進(jìn)行了起訴，以此表明我的忠心。遺憾的是，我們并沒有一查到底。”

“您這樣想嗎？”侯爵夫人問。

“我很擔(dān)心。拿破侖在厄爾巴島，離法國很近；從那兒幾乎看得見我們的海岸，因此他的擁戴者始終懷著希望。馬賽城里領(lǐng)半餉的舊軍官隨處都有，他們成天為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找保王黨人尋釁滋事；上層的人熱衷決斗，平民百姓動輒拔刀相見。”

“是啊，”德·薩爾維厄伯爵說，德·圣梅朗先生的這位老朋友，是德·阿爾特瓦伯爵[26]的侍從官，“是啊，不過您知道，神圣同盟要讓他換個地兒呢?！?

“沒錯，我們離開巴黎那會兒就聽說了，”德·圣梅朗先生說，“他們要把他送往哪兒去？”

“圣赫勒拿島?！?

“圣赫勒拿島！這是什么地方？”侯爵夫人問。

“離這兒兩千里的一個小島，在赤道那邊?！辈舸鸬?。

“好極了！正如維爾福說的，把這么一個人放在科西嘉和那不勒斯之間真是再蠢不過了，一個是他出生的地方，一個是他妹夫還在執(zhí)政的地方，島的對面就是意大利，他一心想給兒子建立王朝的那個意大利?！?

“可惜啊，”維爾福說，“我們有一八一四年的協(xié)議，要動拿破侖就不能不違反協(xié)議?！?

“哦，這些協(xié)議遲早得違反，”德·薩爾維厄先生說，“他當(dāng)初下令槍斃不幸的德·昂甘公爵[27]，他遵守協(xié)議了嗎？”

“對，”侯爵夫人說，“我們說定了，神圣同盟為歐洲除掉拿破侖，維爾福為馬賽除掉他的黨羽。國王無論即位不即位，總是國王：如果他即位，他的政府應(yīng)該是強(qiáng)有力的，他的臣僚應(yīng)該是絕對忠誠的，這樣才能防止出亂子?！?

“夫人，遺憾的是，”維爾福微笑著說，“王室的代理檢察長總是在出了亂子之后才出現(xiàn)的?！?

“那他就該亡羊補(bǔ)牢?！?

“我可以對您說，夫人，我們不是在亡羊補(bǔ)牢，而是在以牙還牙。就是這樣。”

“哦！德·維爾福先生，”一位年輕貌美的姑娘開口說，她是德·薩爾維厄伯爵的女兒，德·圣梅朗小姐的朋友，“等我們到了馬賽，請設(shè)法辦一次大案吧，我還沒見過重罪法庭審案呢。聽人說，這可有趣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