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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 刀鋒
  • (英)毛姆
  • 4901字
  • 2017-03-13 11:30:35

1

我以前動筆寫小說時,從未像這回這般焦慮。我之所以稱其為小說,純粹因為不曉得還能怎么歸類,既沒什么故事可說,又非以死亡或婚姻作結。死亡終結一切,因此常用來結束故事。但以婚姻作結也十分妥切,凡是通情達理之人,都懂得避免揶揄公認的圓滿結局。一般人仰賴天生直覺,認為既然結了婚,故事便可畫上句點。男女主角經過命運百般捉弄,最后終成眷屬,達成傳宗接代的任務,焦點遂轉移至下一代。但我無法給讀者這種交代。本書集結了我對一位男性友人的回憶,我倆數度密切來往,只是每回都相隔許久,故不清楚他在之間的遭遇。我或許能憑空杜撰情節,借此填補那些空白,好讓故事更加連貫,但我無意于此,只想就印象所及加以記錄。

多年前,我寫了本小說《月亮與六便士》,素材取自法國知名畫家高更的生平,我憑著對他粗淺的了解,動用小說家的特權,虛構不少橋段來描寫筆下人物。在本書中,我并沒有這么做。書中沒有任何虛構。為了避免給仍健在的當事人帶來困擾,凡是故事中出現的人物,我都另取姓名,也盡力修改任何可供辨認的細節。我筆下的主人翁并非名人,可能永遠默默無名;他的生命走到盡頭時,或許不會留下什么痕跡,猶如擲入河中的石子,不過暫時濺起水面漣漪;故本書若承蒙讀者青睞,只會讀到故事本身的趣味。不過,有鑒于他服膺的生活方式,以及剛強與親和兼具的奇特性格,對同袍的影響或將與日俱增,后世的人也將發覺,這時代曾有一位奇人。屆時這位主人翁的身份想必不言自明,若欲稍微了解他早年的生活,在書中或許會找到答案。本書固然有其局限,但日后可能有人想替他作傳,興許不失為實用的參考來源。

我在此也要坦承,書中所有對話并非逐字逐句的記錄。我從未在任何場合做過談話的筆記,但切身相關的事倒記得清楚。對話固然是我個人的轉述,但我認為已忠實貼近原意。前文提到書中毫無虛構,我現在要略加修正。我擅自做主替書中人物所編寫的話語,皆屬我無法親耳聽聞的場合,希羅多德[2]時代以降的歷史學家也用此做法,理由并無二致,都是為了重現生動與逼真的場景,避免枯燥的平鋪直敘。為了讓本書能吸引讀者,私以為如此調整并不為過。聰明的讀者應不難發現何處是虛構,能否接受完全取決于個人。

我之所以備感焦慮還有另一個原因,亦即筆下人物泰半是美國人。認識他人本屬難事,我甚至認為,除非是自己的國人,否則不可能真正熟識。無論男女,不僅僅是代表自己,更反映出生的地域、是在城市抑或農村學會走路、兒時常玩的游戲、從老一輩聽來的傳說、習慣的飲食、就讀的學校、熱衷的運動、閱讀的詩篇與信仰的神祇,等等。凡此種種,均造就了一個人的樣貌,光憑道聽途說不可能通盤了解,必得親身經歷,進而融入自我生命。而既然無法真正了解外國人,充其量只能從旁觀察,這類書中人物便不易獲得讀者共鳴。即使像亨利·詹姆斯這般觀察細膩的作家,定居英國四十年之久,也未能創造出百分之百的英國人物。就我而言,我向來只描寫自己的同胞,部分短篇故事則屬例外,因為這些故事可容我較籠統地塑造角色,提供給讀者粗略的線索去想象細節。或許有人會納悶,若我可以把高更變成英國人,為何不以同樣手法處理本書人物?答案很簡單:我辦不到,若是如此,這些人就失真了。我無意假裝成美國人來描寫他們,他們都是英國人眼中的美國人。我也未復制他們的說話特色,因為這就好比美國作家硬要模仿英國人的口語,結果只會慘不忍睹。俚俗語更是一大陷阱。亨利·詹姆斯時常在英國故事中使用英式俚語,但就是少了英國人的味道,因此不但無法達到他追求的口語效果,更容易讓英國讀者感到十分突兀。

2

一九一九年,我前往遠東的途中,恰巧來到芝加哥,準備待上兩三周(原因無關乎本書,故無須在此贅述)。我當時剛出版一本頗為暢銷的小說,才抵達芝加哥就立即接受專訪。第二天清晨,電話響起,我接了起來。

“喂。”

“我是艾略特·譚伯頓。”

“艾略特?你不是在巴黎嗎?”

“沒啊,我和我姐來芝加哥,想請你今天跟我們一起吃午餐。”

“當然好。”

他隨即告訴了我時間地點。

那時,我認識艾略特·譚伯頓已有十五年。他將近耳順之年,身材高挑、舉止優雅且五官俊朗,一頭波浪般的粗黑發綴著斑白,外貌因而更顯出眾。他的穿著向來華麗,衣服多購自巴黎的夏爾凡[3],但西裝、皮鞋與帽子則是倫敦品牌。他在巴黎左岸有間公寓,位于繁華的圣吉雍街上。看他不順眼的人管他叫買辦,但他極度痛恨這一稱呼。他品味高雅、博學多聞,也坦言自己在巴黎定居的頭幾年,許多財力雄厚的名畫收藏家經常受惠于他的建議。而他總曉得美國的美術館在尋覓哪些大師的畫作,因此凡是通過人脈聽聞有潦倒的法國或英國貴族欲出售珍貴作品,他都積極地居中牽線。法英兩國有不少歷史悠久的望族因家道中落,可能被迫私下變賣有布勒[4]簽名的家具,或齊本德爾[5]親手打造的寫字桌。他們都樂于結識艾略特,他修養深厚又彬彬有禮,能夠審慎安排此事。而旁人難免覺得艾略特必定從中獲利,但都礙于自身教養而未提起。有些不客氣的人,斷言他公寓中的東西全是待價而沽,并宣稱他每回邀請美國富人來自家享用午宴、啜飲美酒后,就會有一兩幅珍貴畫作消失,抑或某個櫥柜原本有精美鑲嵌,轉眼卻只剩下烤漆表面。若有人問起珍品為何消失,他便回答說嫌該物件俗氣,換來的質量較佳,還說同樣的東西看久生膩。

“Nous autres américains [6],我們美國人哪,就喜歡改變,這既是優點,也是缺點。”

巴黎有些美國女士自認了解艾略特,說他其實出身清寒,之所以過得如此優渥,得歸因于他腦筋動得快。我并不曉得他坐擁多少財產,但房東是位公爵,租金勢必十分可觀,而且屋內盡是高貴的裝潢:墻上掛有十七、十八世紀法國藝術大師的畫作,有讓·安東尼·華多、弗拉戈納爾、克勞德·洛蘭等;鑲木地板上鋪有薩翁納希和奧布松生產的華麗毯子;客廳還有幅路易十五套房的織錦畫,典雅細膩,或許真如艾略特所言,曾是路易十五愛妾蓬帕杜夫人的收藏。無論如何,他擁有足夠的財產,無須努力掙錢,就可維持士紳應有的生活水平,至于他過去是怎么辦到的,除非你想與他斷絕往來,否則最好不要過問。既然物質需求無所掛礙,他便全心投入畢生熱愛的社交活動。當年他年紀輕輕,就攜著推薦函初抵歐洲,會見許多有頭有臉的人士,取得社交界一席之地,如今與英法的沒落貴族在生意上又有往來,更鞏固了自身地位。艾略特出身古老的維多利亞家族,母親的先祖是《獨立宣言》的簽署人,因此他得以憑著推薦,拜訪許多美國名媛,不久便虜獲她們的好感。他天資聰穎、舞技出色,更精通槍法與網球,在各方面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他會大手筆購買鮮花和昂貴的盒裝巧克力,雖然不常設席宴客,但每回都別出心裁,驚艷賓客。那些名媛都樂于受邀至蘇荷區的波希米亞餐廳,或拉丁區的小酒館。他隨時準備好服務她們,再麻煩的要求都欣然接受,也由于不辭辛苦地取悅年長女性,很快就成了許多氣派別墅的常客;他的殷勤堪稱極端,即使臨時接獲邀請,得代替爽約的賓客出席聚會,他也毫不介意,無論旁邊坐著多無趣的年長貴婦,他都有辦法談笑風生。

艾略特在巴黎定居之后,于夏末秋初前往倫敦,拜訪各大鄉間別墅的主人。不出數年,這位美國青年就結識了兩地所有重要人物。當初引薦他進入上流社會的名媛,得知他的人脈愈發寬廣,都大感訝異,內心五味雜陳,固然樂見自己帶進門的小伙子闖出一番名堂,卻又不免苦惱那些與她們關系徒具形式的人士,會與他過從甚密。雖然艾略特殷勤依舊,但她們卻感到惶恐,覺得自己是他攀向高位的踏腳石,生怕他是個勢利鬼。這點自不待言,他勢利的作風讓人咋舌,他卻渾然不以為恥。他甘愿吞下他人侮辱,無視嚴詞批評,忍受無禮待遇,只為了受邀至他想參與的宴會,或結識某王公貴族的年邁遺孀。他不屈不撓,一旦鎖定獵物,便非捕獲不可,好比植物學家不畏洪患、地震、熱病或兇狠土著,只為覓得一株珍稀蘭花。一九一四年爆發大戰,真是天賜良機。他加入了救護隊,先后在法蘭德斯和阿爾貢服務。一年后歸來,紐扣孔上多了紅緞帶獎章,順利進入巴黎的紅十字會工作。當時,他的生活已過得十分優渥,也大力協助政商名流購入上等藝術作品。他憑借著敏銳的眼光與天生的組織能力,任何廣受宣傳的慈善聚會,都可以見到他貢獻所長。他加入巴黎兩大私人高級會所,法國的貴婦名媛都叫他“親愛的艾略特”。他終于功成名就了。

3

我初識艾略特時,僅是位普通的年輕作家,吸引不了他的目光。他認人的功夫一流,無論在什么場合遇到,他都親切地向我握手問候,卻無意多做攀談。比如說,我若在歌劇院瞥見他與某某顯要看戲,他便不大會注意到我。但后來因緣際會之下,我成了一炮而紅的劇作家,隨即發覺艾略特待我多了分熱絡。某日,我收到他的邀約,請我參加克拉利奇飯店的午宴。這家飯店高級奢華,是他在倫敦的落腳處。宴會規模不大,也鮮有達官貴人,我猜想這擺明是試探我。不過在那之后,我因小有名聲,結交了不少新朋友,見到他的機會也更加頻繁。過沒多久,那年秋天我在巴黎待了數周,某回在一位共同的朋友家中,再度遇見艾略特。他向我要了住址,才沒兩天,我又接獲邀請參與午宴,這回地點是他的私人公寓。我抵達后才赫然發現,這場午宴可不同凡響。我不禁竊笑,心里已經有了底,他深諳人情世故,想必曉得若在英國社會,身為作家的我絕對人微言輕,但如今是在法國,作家的身份備受尊崇,我的地位可就水漲船高了。之后數年內,我倆來往得頗為密切,卻未發展出友誼。我不禁猜想,艾略特這人或許當不成朋友。他只在乎旁人的社會地位,其他事一概毫無興趣。我只要恰巧人在巴黎,抑或他剛好來到倫敦,他便邀我出席聚會,有時是為了充充場面,有時則是不得不款待旅外的美國人。就我看來,部分賓客應是老客戶,部分則從未謀面,攜著引薦函徑自前來,這些人便成了他的負擔。他覺得自己有義務招待他們,卻不愿將其介紹給那些有頭有臉的朋友。因此,打發這些不速之客的最佳手段,莫過于讓他們吃飽喝足,再帶他們去看場戲。但安排起來實屬難事,因為艾略特每晚都有應酬,行程通常都排到了三周之后,況且他也隱約覺得,這群人應該不大會就此滿足。我既是個無害的作家,他也不介意常向我訴苦。

“美國人實在不會替人著想,推薦信給得這么草率。我不是不歡迎這些來訪的客人,但真不知道為什么非得讓他們去煩我的朋友。”

他為了聊表歉意,便會寄給朋友一籃籃玫瑰、一盒盒巧克力,但有時這些舉措依然不夠。通常在這節骨眼,他就會請我出席他籌辦的聚會。但跟我發了一通牢騷后,再提出這樣的要求,其實略顯天真。

“他們都迫不及待想見你。某某夫人很有學養,你寫的東西她全都讀過。”他的信中盡是奉承。

然而這位某某夫人見到我就會說,她有多欣賞我筆下的《佩林與崔爾》一書,還恭喜我寫出《寄生草》劇本,殊不知前者的作者是休·沃波爾[7],后者則是休伯特·亨利·戴維斯[8]的作品。

4

行文至此,各位讀者若覺得艾略特·譚伯頓頗為卑鄙,那我真得還他個公道。

艾略特這人可用法國人口中的“serviable”來形容。就我所知,英文中并無對應的詞,而依據字典的解釋,英文的“serviceable”在古代意指樂于助人、殷勤與親切,完全就是艾略特的寫照。他為人慷慨,初出茅廬就懂得饋贈鮮花、糖果及禮物給認識不久的友人,彼時當然別有用心,但即使后來已無此需要,他依然大方如故,享受好施的快樂。他很懂得待客之道,家中大廚的烹飪功力不輸巴黎任何主廚,凡是受邀至他家用餐,餐桌上勢必擺滿當季佳肴,佐餐酒款也反映出他絕佳的品味。誠然,他選擇賓客的標準都是依據其社會地位,而非好不好相處,但他也會特地邀請至少一兩位擅長炒熱氣氛的客人,所以宴會幾乎都是賓主盡歡。眾人背地里嘲笑他是勢利小人,卻仍舊欣然接受他的邀約。他能說一口字正腔圓的流利法語,也花不少力氣模仿英國人的口音,耳朵極度敏銳的人才抓得到偶爾露餡的美國腔調。他說起話來滔滔不絕,前提是話題不觸及公爵或公爵夫人,但如今他在社交圈的地位牢不可破,也懂得增添言談之間的幽默,私底下更是如此。聽他毒舌別人實在暢快,上流人士發生任何丑聞,最后都會傳到他耳里。從他口中,我得知了甲公主幼子的親生父親另有其人,以及乙侯爵有個地下情婦。我想即使是寫出《追憶似水年華》的普魯斯特,對于貴族私生活的掌握,也不及艾略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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