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 太陽照常升起
- (美)厄尼斯特·海明威
- 6674字
- 2017-03-13 11:11:49
上樓前,門房敲了敲她房門上的玻璃。我一停腳,她就出來了,拿著幾封信和一封電報。
“你的信。還有位女士來找過你。”
“她留條了嗎?”
“沒有。她和一位紳士一起來的。就是昨晚在這里的那位女士。現在我才發現,原來她人很好。”
“和她一起的,是我朋友嗎?”
“我不清楚。以前從沒來過。他塊頭很大,特別特別大。她很和氣,特別特別和氣。昨天夜里,也許,她是有點兒……”她一只手貼在頭上,上下晃了晃,“我實話實說,巴恩斯先生。昨天夜里,我覺得她不太gentille(體面)。昨晚上我對她的印象不一樣。可我跟你說。她真是très, très gentille(非常,非常有教養)。出身良好。這是看得出來的。”
“他們沒留下什么話?”
“有的。他們說一個小時以后再來。”
“到時候就直接請他們上來吧。”
“好的,巴恩斯先生。那位女士,那位女士真是不一般。有點兒怪,也許,但quelqu' un, quelqu' un(非同一般,非同一般)!”
成為門房以前,這位門房太太曾在巴黎賽馬場里開一家特許經營的酒水吧。她的營生仰賴的是那個場子,可她留意的總是那些有身份的人。對于我的客人,她會滿懷驕傲地告訴我,誰出身良好,誰教養很好,誰是運動員,說起“運動員”這個詞,她按照法語發音,把重音放在“員”字上。唯一的麻煩是,要是有誰沒能被歸入這三類,就很可能被告知:巴恩斯先生家里沒人,不在家。我的一位朋友,是個畫家,生就一副吃不飽飯的樣子。顯然,在杜濟內爾太太看來,他既非出身良好,也沒什么好教養,也不是運動員。他就曾經寫信問我,能不能給他一張通行證,好讓他應付門房,能偶爾上來看看我。
我一邊上樓,一邊琢磨著布蕾特究竟對門房太太施了什么法。電報是比爾·戈爾頓發來的,說他快到了,乘坐的是“法蘭西號”。我把信放在桌上,進臥室脫掉衣服,沖了個澡。聽見門鈴響時,我正在擦干身體。我套上浴衣,靸上拖鞋,去開門。是布蕾特,背后跟著那個伯爵。他捧著一大束玫瑰。
“嗨,親愛的,”布蕾特說,“不讓我們進去嗎?”
“請進吧。我剛才在洗澡。”
“你可真會享受。洗澡呢。”
“只是沖一下。請坐吧,米比波普勒斯伯爵。喝點兒什么?”
“不知道你喜不喜歡花,先生。”伯爵說,“不過我還是冒昧帶了這些玫瑰來。”
“來吧,給我。”布蕾特接過花,“裝點兒水來,杰克。”我進廚房給那大陶壺灌上水,布蕾特把花插進去,放在起居室桌子中央。
“哎呀,我們玩了一整天。”
“你約了我在克里翁見面,全忘了?”
“不記得了。我們約了?我一定是糊涂了。”
“你醉得很厲害,我親愛的。”那伯爵說。
“這樣啊,真的嗎?說起來,伯爵真是個大好人,絕對的。”
“今天那門房太太對你可是贊不絕口。”
“那是當然。給了她兩百法郎呢。”
“不是這么傻吧。”
“他的錢。”她說,朝伯爵點點頭。
“我想著,應該為昨天夜里的事給她一點兒小補償。那會兒很晚了。”
“他太好了,”布蕾特說,“什么事都放在心上。”
“你也一樣,我親愛的。”
“得了吧,”布蕾特說,“誰愿意那樣啊?我說,杰克,不給我們來點兒喝的嗎?”
“我進去換衣服,你自己倒。你知道在哪里。”
“當然。”
換衣服時,我聽見布蕾特放下幾個杯子,然后是蘇打水瓶子,接著便傳來他們說話的聲音。我坐在床邊,穿得很慢。累得很,感覺糟透了。布蕾特走進來,手里端著個杯子,在床邊坐下。
“怎么了,親愛的?覺得頭暈嗎?”
她輕輕吻了下我的前額。
“噢,布蕾特,我是那么愛你。”
“親愛的。”她頓了一會兒,說,“想讓我打發他走嗎?”
“不用。他挺好的。”
“我去打發他走。”
“不,別去。”
“不,我去打發他走。”
“你不能這樣。”
“我不能,嗯?你待在這里。我跟你說,他已經為我神魂顛倒了。”
她走出房間。我臉朝下趴在床上。很難受。我聽見他們說話,但沒去聽說了什么。布蕾特進來,坐在床上。
“可憐的老伙計。”她撫摸著我的頭。
“你怎么跟他說的?”我趴在床上,后腦勺對著她。我不想看她。
“叫他去買香檳。他喜歡買香檳。”
過了會兒,她問:“感覺好點兒了嗎,親愛的?頭覺得好些了嗎?”
“好多了。”
“安靜躺會兒。他去河對岸了。”
“我們不能住在一起嗎,布蕾特?就只是住在一起?”
“我想不能。我會tromper(瞞著)你和別人瞎搞。你受不了的。”
“現在我受得了了。”
“那不一樣。這是我的問題,杰克。我就是這種人。”
“我們不能到鄉下去住一陣子嗎?”
“沒用的。如果你想去,我會陪你。可我沒法安安穩穩待在鄉下。就算和我的真愛在一起也不行。”
“我明白。”
“很糟糕,對嗎?就算我對你說我愛你,也沒有任何用處。”
“你知道我愛你。”
“別說了。再怎么說也沒用。我要離開你,然后,邁克爾就該回巴黎來了。”
“為什么要走?”
“對你好。對我也好。”
“什么時候走?”
“越快越好。”
“去哪兒?”
“圣塞瓦斯蒂安[47]。”
“我們不能一起去嗎?”
“不行。我們剛剛才說明白了,馬上就反悔,這可不是什么好主意。”
“我們總說不到一塊兒去。”
“噢,你和我一樣,心里都很清楚。別這么固執,親愛的。”
“噢,是啊。”我說,“我知道你是對的。我只是有點兒沮喪,我一沮喪說話就像個傻子。”
我坐起來,彎腰在床邊找到鞋子,穿上。站起身來。
“別這副模樣,親愛的。”
“你想要我什么模樣?”
“噢,別犯傻。我明天就走了。”
“明天?”
“是啊。我沒說嗎?明天就走。”
“那,喝一杯吧。伯爵要回來了。”
“是的。他該回來了。你知道他真是特別愛買香檳。在他眼里,這事兒意義重大。”
我們走進起居室。我拿起白蘭地酒瓶,給布蕾特倒了一杯,再倒了一杯給自己。門鈴響了。我去開門,是伯爵。司機跟在他后面,提著一籃子香檳。
“該讓他把東西放在哪里,先生?”伯爵問。
“放廚房。”布蕾特說。
“拿進里面去吧,亨利。”伯爵比了個手勢,“現在到樓下去,弄點兒冰塊上來。”他站在那里,看著廚房里的籃子。“我想,你會發現那是非常好的酒,”他說,“我知道,如今在美國沒什么機會嘗到好酒了,不過我一個朋友是干這行的,我從他手里找到了這些酒。”
“哦,你在哪個行當里都有朋友。”布蕾特說。
“這家伙種葡萄。他有幾千英畝的葡萄園。”
“他叫什么名字?”布蕾特問,“凱歌[48]?”
“不,”伯爵說,“穆姆。他是個男爵。”
“好極了,”布蕾特說,“我們都有頭銜。你怎么沒有頭銜,杰克?”
“說真的,先生,”伯爵一手搭住我的胳膊,“頭銜這東西對男人一點兒好處也沒有。大多數時候都只會害你多花錢。”
“哦,這個難說。有時候還是挺管用的。”布蕾特說。
“我從沒發現有什么好處。”
“那是你方法不對。它可幫我的信譽加了不少分。”
“請坐,伯爵,”我說,“手杖給我就行了。”
煤氣燈下,隔著桌子,伯爵凝望著布蕾特。她在抽煙,把煙灰往地毯上彈。她發現我留意到了。“嗨,杰克,我可不想弄壞你的地毯。不能給我個煙灰缸什么的嗎?”
我找出幾個煙灰缸,各處都放了一個。司機帶著滿滿一桶冰塊上來了。“放兩瓶進去冰著,亨利。”伯爵招呼道。
“還有別的吩咐嗎,先生?”
“沒有了。下去到車里等著吧。”他轉向布蕾特和我,“一會兒要不要去森林里吃晚餐?”
“隨你的意,”布蕾特說,“我什么都吃不下。”
“一頓好飯我總是喜歡的。”伯爵說。
“要把酒拿過來嗎,先生?”司機問。
“好。拿來吧,亨利。”伯爵說。他掏出一個笨重的豬皮煙盒,遞給我,“試試正宗的美國雪茄?”
“謝謝,”我說,“我先抽完這支。”
他用掛在表鏈上的金夾鉗切掉了茄帽。
“我喜歡真正通氣的雪茄,”伯爵說,“起碼一半的雪茄都不通氣。”
他點起雪茄,吐出煙,隔著桌子看布蕾特。“等你離了婚,阿什利夫人,你就沒頭銜了吧。”
“是啊。真可惜。”
“不,”伯爵說,“你不需要頭銜。你本身就很高貴。”
“謝謝。你真是個大好人。”
“我不是開玩笑,”伯爵噴出一陣煙,“你比我見過的任何人都高貴。你天生就有這氣質。就是這樣。”
“你真好,”布蕾特說,“我媽媽會很高興的。你干嗎不寫下來,這樣我就能寄封信給她了。”
“我很樂意直接對她說。”伯爵說,“我不是跟你開玩笑。我從不跟人開玩笑。亂開玩笑只會得罪人。我一直這么說。”
“你是對的。”布蕾特說,“你說得太對了。我就總跟人開玩笑,結果,一個朋友都沒有了,除了這位杰克先生。”
“你不和他開玩笑。”
“一點不錯。”
“那現在呢?”伯爵問,“現在和他開玩笑嗎?”
布蕾特看著我,瞇起雙眼。
“不,”她說,“我不會和他開玩笑的。”
“明白了,”伯爵說,“你不和他開玩笑。”
“該死,這話題也太悶了,”布蕾特說,“來點兒香檳怎么樣?”
伯爵伸出手,利落地轉了轉桶里的酒瓶,冰桶閃著光。“還不夠冷。你一直在喝酒,我親愛的。為什么不先聊會兒天呢?”
“我已經說得太多了。我什么都跟杰克說了。”
“我真想聽你好好說會兒話,我親愛的。你和我說話的時候,從來連個整句都沒有。”
“那是留給你來收尾的啊。得讓別人按他們喜歡的方式來收尾。”
“這倒是個很有趣的理論。”伯爵伸手轉了轉瓶子,“可我還是希望什么時候能聽你說說話。”
“他真是個傻瓜,對吧?”布蕾特問。
“好了。”伯爵拎出酒瓶,“我看這瓶已經冰透了。”
我拿了條毛巾,他把瓶身擦干,舉起來。“我喜歡喝大瓶裝[49]的香檳。品質更好,就是太難冰透了。”他舉起瓶子,端詳著。我準備好酒杯。
“嘿,打開吧。”布蕾特建議道。
“好的,我親愛的。我這就打開。”
真是好酒。
“要我說,這才是酒呢,”布蕾特端起她的杯子,“咱們應該干一杯,說點兒什么。‘敬王室’。”
“這酒太好了,不該用來干杯,我親愛的。喝這種酒,你不會想摻雜太多情緒進去的。那就品不出味兒來了。”
布蕾特的杯子空了。
“你真該寫一本有關酒的書,伯爵。”我說。
“巴恩斯先生,”伯爵回答道,“對于酒,我唯一想做的就是,享受它們。”
“那就讓我們多享受點兒吧。”布蕾特把她的杯子往前一推。伯爵倒得小心翼翼。“喏,我親愛的。這次你可要慢慢品嘗,過后再一醉方休。”
“醉?喝醉?”
“我親愛的,你喝醉的時候非常迷人。”
“聽聽這人說的。”
“巴恩斯先生,”伯爵把我的杯子斟滿,“在我認識的女士中,只有她,無論醉了還是清醒,都一樣迷人。”
“你根本就還沒見識過什么呢,是吧?”
“不,我親愛的。我見識得很多了。我什么都見識過了。”
“喝酒吧。”布蕾特說,“我們都見多識廣。我敢說,咱們這兒,杰克見過的世面不會比你少。”
“我親愛的,我相信巴恩斯先生見過很多世面。別誤會,先生,我就是這么想的。不過我也見過很多。”
“當然,我親愛的。”布蕾特說,“我就是說著玩玩。”
“我參加過七次戰爭和四次革命。”伯爵說。
“當兵?”布蕾特問。
“有時候,我親愛的。我還受過箭傷。你見過箭傷嗎?”
“讓我們開開眼界吧。”
伯爵站起來,解開馬甲扣,敞開襯衣,把汗衫一直拉到胸口。他胸膛黝黑,腆著肚子,站在燈下。
“看見了?”
在他肋骨下緣,有兩個凸起的白色傷疤。“看背后,它們從背后穿出去的。”后腰上面也有兩塊同樣的疤,凸起著,有手指粗細。
“哎喲。真厲害。”
“整個穿透了。”
伯爵整理好他的襯衣。
“這是在哪里受的傷?”我問。
“埃塞俄比亞[50]。那時候我才二十一歲。”
“你去那兒干什么?”布蕾特問,“是在軍隊里嗎?”
“我去做生意,我親愛的。”
“我跟你說了,他跟我們是一路人。不是嗎?”布蕾特對我說,“我愛你,伯爵。你真可愛。”
“你這么說我真高興,我親愛的。可這不是真話。”
“別傻了。”
“瞧,巴恩斯先生,正因為我曾經歷盡艱辛,所以現在才能這樣享受一切。你不覺得是這么回事嗎?”
“是的,毫無疑問。”
“我知道,”伯爵說,“這就是秘訣。你一定得有自己的價值體系。”
“你的價值體系后來發生什么變化了嗎?”布蕾特問。
“沒有。后來就沒變過了。”
“從沒愛過?”
“一直都愛,”伯爵說,“我總在戀愛。”
“那對你的價值體系有影響嗎?”
“那個,是啊,那也是我價值體系的一部分。”
“你才沒有什么價值體系呢。你已經死了,行尸走肉,就是這樣。”
“不,我親愛的。我絕對不是行尸走肉。”
我們喝掉了三瓶香檳,伯爵把籃子留在我的廚房里。然后一起去布洛涅森林里的一家餐廳吃晚餐。晚餐很不錯。食物在伯爵的價值體系里至關重要。酒也一樣。吃飯時伯爵心情很好。布蕾特也是。這是一次不錯的聚會。
“接下來想去哪里?”晚餐結束后,伯爵問道。餐廳里就剩下我們幾個。兩位服務生靠在門邊站著。他們也想回家了。
“要不我們上山吧。”布蕾特說,“今晚的聚會真是棒極了,不是嗎?”
伯爵滿臉笑容。他很高興。
“你們都是大好人。”他說。他又在抽雪茄了,“為什么不結婚呢,你們倆?”
“我們都想過自己的生活。”我說。
“我們有我們的事業,”布蕾特說,“來啊。我們走。”
“再來一瓶白蘭地。”伯爵說。
“帶到山上去。”
“不。就在這里喝,這里清靜。”
“你,還有你的清靜,”布蕾特說,“男人的清靜是什么東西?”
“我們喜歡清靜,”伯爵說,“就像你喜歡熱鬧一樣,我親愛的。”
“好吧,”布蕾特說,“讓我們清靜一下。”
“侍酒師!”伯爵大聲招呼。
“是的,先生。”
“你們最陳的白蘭地是哪年的?”
“1811年的,先生。”
“給我們拿一瓶來。”
“喂。別太破費了。攔住他,杰克。”
“聽著,我親愛的。對我來說,把錢花在陳年白蘭地上比花在任何其他古董上都值。”
“你有很多古董?”
“滿滿一屋子。”
最后,我們去了蒙馬特高地。柴利飯店里擠滿了人,煙霧騰騰,熱鬧得很。一進門,音樂就迎面撲來。布蕾特和我跳舞。人太多了,我們幾乎挪不開步子。黑人鼓手沖著布蕾特招手。我們都被卡在人群里,只能在他跟前原地打轉。
“你——好——嗎?”
“很好。”
“那——太好了。”
他整個人幾乎只剩牙和嘴了。
“他是我一個很好的朋友,”布蕾特說,“好鼓手,特別棒。”
音樂停了,我們朝伯爵坐的桌子走去。緊接著,音樂又響起,我們繼續跳舞。我看一眼伯爵,他正坐在桌邊抽雪茄。音樂又停了。
“我們過去吧。”
布蕾特往桌邊走。音樂起來,我們又開始跳舞,擠在人群里。
“你舞跳得真糟,杰克。我認識的人里面,邁克爾跳得最好。”
“他很了不起。”
“他有他的好處。”
“我喜歡他。”我說,“我真他媽喜歡他。”
“我就要和他結婚了。”布蕾特說,“真有趣。可我已經一個禮拜沒想起過他了。”
“你不給他寫信?”
“我才不寫。我從來不寫信。”
“我敢打賭,他給你寫信了。”
“那倒是。信寫得是真動人,真的。”
“你們什么時候結婚?”
“我哪兒知道?一辦好離婚手續就結。邁克爾在爭取讓他母親出這筆錢。”
“我能幫上忙嗎?”
“別傻了。邁克爾家有的是錢。”
音樂停了。我們穿過舞池,走向桌邊。伯爵站起身來。
“好極了,”他說,“你們跳得非常非常好。”
“你不跳舞嗎,伯爵?”我問。
“不。我老啦。”
“噢,得了吧。”布蕾特說。
“我親愛的,要是還能找到樂趣的話,我肯定會跳的。看你跳舞就是一大享受。”
“太好了。”布蕾特說,“找個時間,我會為你再跳上一曲的。對了,你的小朋友,齊齊,怎么樣了?”
“這么跟你說吧,我資助了這個男孩,但并不想要他圍著我轉。”
“他很努力。”
“你知道的,我看好他有天分。但就個人而言,我不希望他老在我面前晃。”
“杰克也是這樣。”
“他讓我緊張。”
“嗨,”伯爵聳聳肩,“他前途怎么樣還不好說。不過,說到底,他父親終究是我父親的好朋友。”
“來吧。我們去跳舞。”布蕾特說。
我們跳著舞。很擠,人貼著人。
“噢,親愛的,”布蕾特說,“我很難過。”
我有種感覺,眼前的一切仿佛都曾經發生過。“一分鐘前你還很快樂。”
鼓手吼著:“你不能兩次——”
“全完了。”
“怎么了?”
“我不知道。就是很難受。”
“……”鼓手唱了幾句。又揮舞起鼓槌。
“想走嗎?”
我有種感覺,好像陷在了噩夢里,一切都在不斷重復,我曾經熬過去的,現在又得從頭再來。
“……”鼓手溫柔地吟唱。
“我們走吧,”布蕾特說,“你別往心里去。”
“……”鼓手嘶吼起來,朝著布蕾特咧嘴笑。
“好。”我說。我們從人群里擠出來。布蕾特去了更衣室。
“布蕾特想走了。”我對伯爵說。他點點頭:“是嗎?也好。坐我的車吧。我要再待一會兒,巴恩斯先生。”
我們握手道別。
“今晚很棒。”我說,“希望你能允許我來付賬。”我從口袋里掏出錢。
“巴恩斯先生,這就離譜了。”伯爵說。
布蕾特穿好外套走過來。她吻了吻伯爵,伸手按住他的肩膀,不讓他站起來。出門時,我回頭望了一眼,他桌邊已經坐下三個姑娘。我們上了那輛大車。布蕾特把酒店地址告訴司機。
“不,別上來了。”她站在酒店門口說。她打過鈴了,門開著。
“真的不用?”
“不。拜托。”
“晚安,布蕾特。”我說,“你心情不好,我真是難過。”
“晚安,杰克。晚安,親愛的。我再也見不到你了。”我們站在門口接吻。她推開我。我們又接吻。“噢,別!”布蕾特說。
她飛快轉身,走進酒店。司機把我送到公寓。我給了他二十法郎,他碰了碰帽子致禮,說,“晚安,先生”,然后就開車走了。我摁響門鈴。門打開,我上了樓,倒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