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青樓夢
- 俞達
- 3974字
- 2019-01-04 21:02:49
第五回 護芳樓挹香施巧令 浣花軒月素試新聲
話說金、鄒二人,乘著月色皎皎,各自回家,一宵無語。明日,挹香約了拜林,至慧瓊家中。恰巧仲英方起,挹香笑說道:“昨宵佳景,不言可喻,十二巫峰定供兄游盡矣。”一面坐下,一面看著慧瓊,談談說說。待仲英梳洗畢,慧瓊即命侍兒引領三人到朱月素家,并言自己隨后就來。
卻說那朱月素,乃毗陵人氏,容貌秀冶,態度端莊,性耽吟詠,對客有可憐之狀。深于情,與慧瓊最契,訂為手帕之交。閑嘗詩歌酬唱,風雅絕倫。其妹何月娟,亦風塵中之翹楚。挹香等三人入其家,侍兒把三人委曲陳說了一遍,今因聞名,特來求見。月素甚欽敬,見挹香情深意摯,更加眷愛。三人正與月素、月娟談論,忽報慧瓊至。相迓入座,慧瓊即啟口道:“愚妹昨宵得遇三君,三觴一詠,暢敘幽情。言及吾姊閨閣奇才,渠等特來晉見。”月素笑道:“愚姊弇陋
無才,乃蒙賢妹殷殷稱述,何幸如之。”遂相邀至護芳樓中。
原來這護芳樓乃是月素臥室,外房陳設幽雅:雕欄畫棟,繡幕羅幃,地鋪五彩絨氈,壁懸“八愛”名畫。中掛湘竹燈四,系繪《六才》全本,中設楠木天然幾、玳瑁石四仙書桌,古銅瓶中養碧桃一枝,壁廂位置竹葉瑪瑙榻床,紅木圓臺亦甚精巧。旁有一紗廚,廚門啟處,別有洞天,蓋月素之臥室也。其中動用之物皆摺扇式,沿窗列一紫檀妝臺,上用鄉花紅呢罩。又一榻床,榻前懸一立軸,系繪“文君私奔圖”。左右楹聯,筆法甚秀。其句云:
月里娥攀月里桂,素心蘭對素心人。
珠簾隱隱,香霧沉沉。其最雅者,朝外排一床,系紅木雕成全本《紅樓夢》傳奇,四圍皆書畫。紗窗內懸異式珠燈,外懸湖色床幔,左右垂銀絲,鉤幔之內懸一小額曰:“溫柔鄉流蘇帳,鴛鴦被合歡枕。”俱異香可愛。
三人觀畢,挹香笑道:“妹妹,你這溫柔鄉中有什么好處?”月素正要答言,拜林道:“溫柔鄉乃取‘溫香軟玉’之意,又名‘攝魂臺’,憑你英雄,到了這臺上去,其魂總要被月素妹妹攝去的。”挹香笑道:“怪不得我此時酥迷迷的,腳要出去,心不出去,原來這魂被月妹妹漸漸攝去了。”月素笑了一笑,把挹香打了一下,又指著拜林道:“都是你強詞奪理。”慧瓊笑道:“月妹妹,不要發急,只要不把挹香弟的魂真正攝去就是了。”月素聽了,便走過來把慧瓊掀倒了,罵道:“慧丫頭,我不饒你。什么叫攝去不攝去?你知道‘攝挹香弟的魂’這句話,我卻不懂。諒你攝過他的魂,所以一氣兒來打趣。”說著,便不住地咯吱。慧瓊道:“姊姊,我不敢了。”便喊挹香道:“你何不來幫一幫?”月素道:“你來幫了慧丫頭,我不依的。”挹香只得上來解勸,與月素作了四個揖,要跪下去,方才饒了。慧瓊起來,弄得蓬松兩鬢,仲英代整理了一會兒。然后月素命治酒相款,又命人去邀請眾姊妹作一佳會。
不一時,來了九位美人,都是如花似玉。你道哪九個?一個是鐵笛仙袁巧云,人才蘊藉,書法風流;一個是鴛鴦館散人褚愛芳,春風玉樹,秋水冰壺;一個是煙柳山人王湘云,可人如玉,明月前身;一個是愛雛女史朱素卿,花能解語,玉可生香;一個是浣花仙使陸文卿,逸志凌霄,神仙益智;一個是惜花春起早使者陸麗春,眉橫遠黛,眼溜秋波;一個是金鈴待系人孫寶琴,志和音雅,氣爽神清;一個是秋水詞人何雅仙,麗品疑仙,穎思入慧;一個是探梅女士鄭素卿,薰香摘艷,茹古涵今。皆月素知己,故特簡相邀。趨來頃刻,一霎時滿坐皆春,挹香等三人如游花國,不知身在何方。細數之,恰恰金釵十二。月素與慧瓊亦甚歡喜,乃道:“辱荷諸姐妹不棄,齊來踐妹佳約。愚妹因蒙這三位公子過舍清談,聊設一樽,特邀眾位作一陪賓耳。”眾美人道:“又要姊姊費心了。”
正說間,侍兒來稟道:“酒席已排在浣花軒,請公子與眾小姐飲酒。”于是月素等請三人先行,眾美人姍姍隨后。花圍翠繞,非有福者,不能得此。正所謂:
才子易教閨閣羨,丈夫總有美人憐。
至軒中,三人重復觀玩,見其中修飾,別有巧思。軒外名花綺麗,草木精神。正中擺了筵席,月素定了位次,三人居中,眾美人亦序次而坐:
第一位 鴛鴦館散人褚愛芳
第二位 煙柳山人王湘云
第三位 鐵笛仙袁巧云
第四位 愛雛女史朱素卿
第五位 惜花春起早使者陸麗春
第六位 探梅女士鄭素卿
第七位 浣花仙使陸文卿
第八位 金鈴待系人孫寶琴
第九位 秋水詞人何雅仙
第十位 傳春使者謝慧瓊
第十一位 梅雪爭先客何月娟
末位護芳樓主人自己坐了,兩旁四對侍兒斟酒,眾美人傳杯弄盞,極盡綢繆。
挹香向慧瓊道:“今日如此盛會,宜舉一觴令,庶不負此良辰。”月素道:“君言誠是,即請賜令。”挹香說道:“請主人自己開令。”月素道:“豈有此理,還請你來。”挹香被推不過,只得說道:“有占了。”眾美人道:“令官必須先飲門面杯起令才是。”于是,十二位美人俱各斟一杯酒,奉與挹香。挹香俱一飲而盡,乃啟口道:“酒令勝于軍令,違者罰酒三巨觴。”眾美人唯唯從命。挹香又說道:“是令用三句成語,首句用《詩經》,次句用曲牌名,末用古詩一句作收。詩中要有‘花’字,凡數到‘花’字何人,即交令于何人,然后飲酒起令。”眾美人俱道:“妙極!請先說吧。”挹香道:“若不能說,或不通,俱要罰酒一斗。”陸麗春笑道:“知道了,不要啰唆,快些說。我們輸了,不怕你不代我們飲酒。”挹香笑了一笑,乃先說道:
載驟骎骎,醉花陰,出門俱是看花人。
挹香說完,順位數去,恰是袁巧云飲酒。侍兒斟了一杯,巧云飲畢說道:
我有嘉賓,醉太平,數點梅花天地心。
念畢,輪到陸文聊吃酒,于是也說道:
公侯干城,得勝令,醉聞花氣睡聞鶯。
何月娟聽見道:“如今要我吃酒了。”即持杯一飲而盡,便說道:
三五在東,一點紅,桃花依舊笑春風。
月素聽見,笑說道:“好雖好,惜乎稍見色相。”乃飲盡一杯,說道:
今夕何夕,三學士,一日看遍長安花。
挹香大贊道:“好,好,好,好一個‘一日看遍長安花’! ”細數之,恰是陸麗春吃酒,麗春飲了一杯,即念道:
言念君子,望江南,和雪看梅花。
月素道:“第五個‘花’字,應該慧瓊妹吃了。”慧瓊飲了酒,說道:
載笑載言,上小樓,醉折花枝當酒籌。
說得大家哈哈大笑起來,雅仙笑道:“這個人吃得這般醉法,還能到小樓上去,虧她梯子上不掉下來。”慧瓊笑道:“她也不見醉,因為這魂被人攝去了,所以載笑載言,如醉人的一般。”剛說到這里,月素笑著出席來要擰她,拜林、挹香等過來勸開了。眾人不解,笑問道:“月素姊姊這般著急,卻是什么解說?”挹香說明了,各人方才曉得,又笑了一回,弄得月素罵這個,說那個。寶琴笑道:“月妹妹,不要著急了,我們令尚未完呢?這第三個‘花’字又該挹香吃了。”挹香飲干了酒,便指了巧云,笑說道:
如此邂逅,何傍妝臺,且向百花頭上開。
袁巧云聽了,笑道:“你這涎臉到如何了呢?這‘花’字又要我吃酒了。”挹香笑嘻嘻道:“這是小弟敬姊姊一杯成雙酒。”大家聽見了,多笑說道:“成雙杯,不錯,不錯。”巧云只得飲了一杯,說道:
載馳載驅,思歸引,牧童遙指杏花村。
說畢,恰是何雅仙吃酒,吃了然后說道:
未見君子,懶畫眉,斷樓煙雨梅花瘦。
拜林聽見第六個“花”字,乃持杯討酒道:“我正要酒吃,快些斟來。”侍兒篩了一杯,一飲而盡,便說道:
彼美孟姜,罵玉郎,春來多半為花忙。
挹香聽見,拍手道:“好一個‘罵玉郎,春來多半為花忙’! ”湘云道:“這個人也太醉了,就是為花忙,也是愛惜名花之意,只要雨露均調便罷了,怎么倒罵起來呢?”月素道:“若能如此,就好了,只怕不能的多。”慧瓊笑道:“要除是攝了魂去,便偏了一人了。”挹香道:“罷了,我們也不是見新忘舊的,你們也莫疑到這上頭去。”月素本要與慧瓊說什么,聽了挹香這話,也罷了。愛芳道:“我們不要多說,耽擱時候了。如今要輪鄭素卿姊姊了,我們聽鄭姊姊的令吧。”于是素卿也吃了一杯,說道:
灼灼其畢,瑣窗寒,深巷明朝賣杏花。
大家聽了說好。葉仲英笑了一笑道:“如今這‘花’字該我吃了。”乃干了一杯,即說道:
漢有游女,脫布衫,迷路出花難。
慧瓊正拿了一杯茶,含在口中要吃下去,聽了這令,不禁“撲嗤”的一聲,把茶噴了出來,噴得雅仙襟上都濕濕的,一邊笑道:“這個游女真不要臉面,怎么脫了布衫呢?”文卿笑道:“我看《西廂記》曲本上有一句‘春香抱滿懷’,這女想是脫了布衫,要把春意散發散發,也未可知。”朱素卿道:“令尚未完,如今該是哪位來了?”湘云笑道:“你的爹要說,誰敢說呢?”月娟笑道:“你的爹還有不全之處?”寶琴笑道:“只要教人補一補,就全了。”湘云啐了一口。麗春笑道:“若依湘云姐說,你們做了爹,金挹香反做了娘了。”愛芳笑道:“香哥哥倘是算娘,將來娶了妻妾,養了孩子,倒是爹多娘少了。”拜林聽了,拍手大笑起來。挹香起來,要捻愛芳,一面笑道:“你為什么說笑話編派著我?”愛芳兩手捻住了挹香的手,說道:“我不敢了,可憐我又無力氣擋你。香哥哥,你饒了我吧。”說得挹香倒憐惜起來,反把愛芳的酒換了一杯熱的,端起來貼在唇邊,與愛芳吃了,又夾些燉火腿與她口中,然后歸座。湘云說令道:
桃之夭夭,憶多嬌,惜花春起早。
念完,乃朱素卿飲酒,說道:
女子善懷,并頭蓮,野館濃花發。
素卿念畢,向寶琴道:“小妹奉敬一杯。”寶琴吃了酒,便說道:“我要香哥哥再吃一杯。”挹香道:“莫非也是成雙杯么?”便命侍兒斟了一杯酒,先吃了聽令。寶琴便說道:
不我遐棄,倘秀才,耶溪風露藕花開。
挹香聽了道:“妙,妙,妙。該吃,該吃。”于是飲了一杯,便說道:
君子好逑,好姊姊,梨花瘦盡東風懶。
挹香說畢,恰是第一位褚愛芳吃酒。愛芳道:“令也完了,我也不說了。”大家道:“再說一個,然后交令。”愛芳只得念道:
東方未明,恨更長,踏花歸去馬蹄香。
說完,又是袁巧云,吃酒畢,對挹香道:“請令官收令。”挹香便念道:
有女懷春,鎖金帳,少年惜花會花意。
挹香收了令,便說:“如今做些什么?”月素道:“我昨日編一曲《梁州序》在這里,來唱與你們聽聽可好?”眾人拍手稱妙。于是月素款吐鶯聲,輕開絳口,悠揚婉轉地唱了一回。已是杯盤狼藉,晷影偏西,大家始別。挹香自從認識月素之后,朝夕往來,倍覺親熱。
未知怎樣鐘情,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