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效癡人二生說夢(mèng) 遇才妓三友聯(lián)詩
話說挹香一夢(mèng)醒來，不勝驚奇，又將詩意細(xì)參，依然不解。甫黎明，起身梳洗，正欲往拜林處細(xì)訴其事，恰巧拜林來。挹香大喜，請(qǐng)入書房。拜林道：“我昨得一怪夢(mèng)。”挹香道：“得非遇見瀟湘妃子乎？”拜林大驚道：“如何與我夢(mèng)相同？難道冊(cè)子果同你一處見的？”挹香遂把昨日之夢(mèng)細(xì)述一遍。二人正在詳察那姻緣簿上的詩，忽葉仲英遞來一信，啟視之，上寫著：
吳中才妓謝慧瓊，風(fēng)雅宜人，艷名久噪，門前車馬如云。弟聞之不勝艷羨，意欲邀請(qǐng)二兄同訪，謹(jǐn)于今晨候駕至舍，共作尋芳之侶，勿卻是荷。
挹香笑道：“如何他知你在此？但他前日侃侃勸我，何今日亦自入其黨耶？”于是二人便至仲英家，談?wù)摿艘换兀ㄜ?img alt="啜（chuò）茗——飲茶。"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D53087/7235461704373701/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748615-n5QgAyXr8GHWJ4DaCZaRVeCamHvBhtPO-0-bc923c519d78f8052de150230b8bd7b5">畢，同往慧瓊家來。
原來這慧瓊原珠溪人氏，年方十七，才貌兼全，色藝為一時(shí)之冠，芳名有遠(yuǎn)近之譽(yù)。這也是紅顏薄命的招牌，不必說她。但心性十分古怪，雖溷
跡青樓，絕無脂粉之氣，凡遇客來，無非以琵琶一曲、詩賦幾章，博幾兩銀子度日。欲選一可意人，了其終身大事。這日正在芳心輾轉(zhuǎn)，忽鴇母走來道：“今日我兒有喜事到了。”慧瓊道：“有何喜事，母親如此快活？”鴇母道：“外邊有三個(gè)與你一樣標(biāo)致的公子，說是特來訪你，皆青年俊雅，勿任著自己性子怠慢。”慧瓊見說，觸了自己心事，即整衣出，見三人豐姿超俗，甚覺歡喜。拜林等見慧瓊?cè)饺饺缦勺优R凡，裊裊如嫦娥離月，乃一齊上前相見，各敘姓名。慧瓊輕開檀口，款吐鶯聲道：“久欽各位乃當(dāng)今名士，一代騷人，賤妾風(fēng)塵薄命，得蒙枉顧，何幸如之。”挹香道：“久慕芳名，思一見而未得。今幸此位仲兄挈仆登高，得能一晤，足慰生平。”慧瓊見是仲英邀來的，便看了仲英一眼道：“仲英公子乃少年英俊，賤妾青樓薄植，豈足置貴人胸臆？”仲英道：“芳卿慧心蘭質(zhì)，自是離眾絕類，每欲追隨芳蹤，奈俗事猬集，不果如愿。今幸相逢，確是天緣輻輳。相對(duì)芳姿，心神俱醉，不識(shí)芳卿其將何以發(fā)放我耶？”慧瓊紅垂羞靨，俯首不言。拜林笑謂仲英道：“仲弟忒煞情急了。”仲英道：“韶華滿眼，春色惱人，雨魄云魂，能無飛蕩耶？”說著，三人一齊大笑。正是：
風(fēng)流原有種，慧性況多才。
兩意相憐惜，春光費(fèi)主裁。
大家正在詼諧之際，只見鴇母走來道：“酒席已排在松風(fēng)小憩，女兒可請(qǐng)公子們一齊去飲酒。”原來這松風(fēng)小憩乃慧瓊的書室，一帶斑竹欄桿碧紗窗，恰對(duì)著遠(yuǎn)山，四壁圖畫，滿架琴書。三人坐定，啜茗焚香，各人入席，舉杯談笑。
仲英道：“久聞芳卿妙擅琵琶，當(dāng)此良辰美景，愿請(qǐng)一奏。不才雖非知音，愿以洞簫相和，未識(shí)芳卿以為然否？”慧瓊笑道：“賤妾雖性喜琵琶，但愚如膠柱，僅堪擊缶。公子藝精蘭史，技越王喬，青樓下技，只怕不可并奏。”挹香接口道：“不遇知音不與彈，遇知音如仲兄者，尚有待乎？慧姐不必過謙，我等當(dāng)洗耳恭聽。”慧瓊笑了一聲，徐將寶鴨添香，然后四弦入抱，半面遮羞，嘈嘈切切，錯(cuò)雜彈來。仲英吹簫和之，聲調(diào)清亮，音韻悠然，果然吹彈得清風(fēng)徐至，枝鳥徐啼，悄然曲盡，而尚裊余音。挹香拍掌大贊道：“琵琶之妙，真不減潯陽江上聲也！”彈罷，仲英道：“我來說個(gè)酒令，要《詩經(jīng)》一句，湊并頭花一朵，能說則飲，不能則罰。”拜林、挹香齊道：“請(qǐng)先說。”仲英舉杯說道：“月出皎兮，季女斯饑。是并頭月季花。”遂一飲而盡。拜林大贊道：“好！”挹香道：“我說。洗爵奠斝，手如柔荑。是并頭洗手花。”亦飲訖。仲英道：“林哥哥，請(qǐng)說。”拜林道：“我說并蒂花可算？”仲英道：“好，算。”拜林說道：“駕彼四牡，顏如渥丹。是并蒂牡丹。”挹香道：“好個(gè)并蒂牡丹！如今要慧姊姊說了。”慧瓊道：“我有倒有了，但是一句《詩經(jīng)》，一句《易經(jīng)》，可能算否？”仲英道：“這也不妨，請(qǐng)說。”慧瓊道：“我說的是，有女如玉，其臭如蘭。玉蘭并蒂花。”三人大贊，重復(fù)各勸香醪，極盡繾綣。
酒既闌，拜林與挹香同向仲英道：“酒已闌矣，琵琶已聽矣，秀色已餐矣，夕陽在山，其盍攜手同歸乎？”慧瓊見說，目視仲英，有不舍使歸之意。仲英神魂飛越，因?qū)Χ说溃骸疤焐性纾环猎僮蹋趾螝w心之急耶？”拜林暗已猜破二人心事，只作不知，便說道：“一日已盡，何惜片時(shí)，況此間離弟府甚遙，非兄獨(dú)急于歸，弟亦當(dāng)自思之。”仲英此際欲歸，見慧瓊秋波情送，何忍遽別？欲不歸，又被拜林正言厲色地再三催促，弄得沒了主意，只是個(gè)徘徊不語。挹香道：“拜林哥，他也太作難了。仲英之心早已醉了，方才的琵琶，已作司馬相如的琴心了，更欲何歸？”于是命侍兒重整杯盤，再開樽罍，鶯酣蝶醉。
瞥見玉兔東升，拜林道：“今日諸樂俱備，豈可無詩？況慧姐素擅詩詞，當(dāng)此酒綠燈紅，茍不一觴一詠，不教花月笑我儕俗物哉？”挹香道：“今夕仲哥合巹，理宜先詠，弟等和以賀之，方稱韻致，況弟等在此，無非觀其定情。仲英兄先請(qǐng)催妝，弟當(dāng)與林哥哥端整打新郎矣。”仲英笑道：“既蒙二兄相推，弟只得首倡了，但詩題須二兄所命。”拜林道：“即事為題，何用別尋？”仲英點(diǎn)頭，援筆立成一絕。拜林接來一看，見上寫著：
月正光華花正妍，新妝卸罷倩人憐。
綺羅隊(duì)里尋芳去，好折池邊并蒂蓮。
拜林看了道：“此詩借景描情，以情托景，不即不離，韻和音雅，堪稱絕唱。如今該是慧姐來了。”慧瓊道：“妾鄙陋菲才，豈足與方家酬唱？倒是不詠的好。”挹香道：“久欽慧姐詩才，豈有不賦之理，定要請(qǐng)教，使我等一識(shí)香奩佳句。”慧瓊道：“如此，獻(xiàn)丑了。”于是不假思索，和成一首，詩曰：
懶向花前學(xué)斗妍，閉門辭俗少人憐。
臨波有客鐘情甚，甘露頻施潤素蓮。
挹香見詩凄切，甚為惋惜，因亦揮成一絕云：拜林聽了，接下去也成一首道：
十里花香色正妍，天然豐韻見猶憐。
漫將媚語邀明月，腕底先開五色蓮。
不調(diào)脂粉別生妍，如此名花合受憐。
獨(dú)有游魚偏意懶，僅看明月照池蓮。
挹香看了道：“詩筆固佳，惜懷妒意。”拜林笑道：“魯男子尚有動(dòng)心，漢相如安得不風(fēng)魔耶？”慧瓊道：“明日妾有手帕交二人：一為朱月素，一為何月娟，素性風(fēng)雅，酷愛詩詞。翌日偕君等同往何如？”二人齊聲稱妙。拜林謂挹香道：“酒已盡歡，月將斜午，我們?nèi)グ桑灰`了仲弟佳期。”仲英道：“夜深路遠(yuǎn)，不如在此聯(lián)榻吧。”挹香笑道：“別榻可聯(lián)，此榻只怕不可聯(lián)。”仲英自知失言，彼此相顧大笑。二人然后起身，與慧瓊訂了明日往朱月素處之事，始別。
未識(shí)明日果去一訪否，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