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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禪真逸史
  • 清溪道人
  • 8725字
  • 2019-01-04 21:00:51

第二回 鐘愛兒圓慧出家 梁武帝金鑾聽講

詩曰:

削發披緇作野僧,只因多病入空門。

無緣歌舞三更月,有人修持一卷經。

誦梵罷時知覺路,參禪靜里悟無生。

偶逢武帝求賢詔,引向金鑾面圣君。

話說鐘子遠聽到伽藍伽(qié)藍——佛教寺院的通稱。這里指佛像。案前一聲響,急抬頭看時,見一個老鼠在琉璃上偷油,見了人跳將下來,不偏不斜,卻好跳在簽筒上,將簽筒撲倒,響這一聲。子遠思量道:“這寺里伽藍,甚有靈感,不如將這事求一簽,問愛兒出家,日后成得功否?!本凸蛟谫に{案前通誠,求一靈簽,以卜兇吉,求得第二十四簽。子遠看時,簽上四句詩道:

枯木逢春月至秋,他鄉遇故喜相投。

求名問利雖成就,未若禪林更好修。

子遠看了詩,正合其意,甚是歡喜,坐在門檻上念誦。只聽得有人叫一聲:“鐘施主,為何大侵早到我敝寺中閑坐?口里念些什么?”子遠回頭看時,卻是管園的矮道人。子遠慌忙起身道:“阿公,要見你閻長老說話,有煩轉達?!卑廊诵Φ溃骸拔胰ァ!奔疵M去。不移時,閻長老出來,迎子遠到方丈里坐下。智覺問道:“鐘老丈,久矣不到敝寺中來,今日甚風吹得到此?”子遠道:“小子不為別事,就是師父昨日到舍誦經,相小兒無壽,說有什么計較可救。今日特造寶剎求教。”智覺道:“一向看令郎容貌,是一孤相,在俗門中,唯恐壽薄;若入空門為僧,必成正果,又且可以延壽,這便是救他的方子。雖如此說,只恐你夫妻二人未必割舍?!?/p>

子遠道:“小子正為這事而來。適間問伽藍求一簽在此,請看一看?!敝怯X看罷道:“不必說了,這一簽是上吉的,只怕施主心下恍惚,若出家時,必有收成結果。”子遠道:“有何恍惚!既承師父美意,肯收留小兒,即選吉日送來?!敝怯X道:“施主,再要和你令正商議,不可造次。待貧僧揀一個空亡日子,辦些盒禮過來,請令郎出家,方是道理?!弊舆h道:“這也不消了,亦不必和賤荊賤荊——舊時對人謙稱自己的妻子。計議,師父揀定日期,小子送來便是?!弊舆h茶罷,起身告別而回,一一與渾家說了。過了數日,智覺著行僮送柬帖到子遠家里來,說道:“本月十二日,是華蓋空亡日子,果肯不棄此日,圓成更好?!?/p>

話不絮煩,真個是光陰迅速,倏然又是十二日到了。這智覺長老,著道人挑些盒禮送來,不過是蔬菜點心之類。子遠即央貼鄰當里長的孔愛泉,寫一張將子情愿舍身出家文契,叫:“愛兒,過來,別了娘,送你到寺中快活去。”這愛兒對朱氏唱了一個喏,叫聲:“娘,我去呀?!敝灰妰蓽I交流,不忍離別。朱氏放聲哭將起來,道:“我兒,不是我做娘的心毒,只為你多災多病,我爹娘命里招不得你,不得已送你出家。從此去,切要向上學好,勤謹聽教訓,不比在父母身邊撒嬌。”說罷,悲咽不勝。子遠亦垂淚道:“愛兒呵,寺若遠時,也不舍得你去了。今幸喜寺院鄰近,閻住持老師又且純厚的,你去決然快活,不必苦切。”可憐母子二人,牽衣難舍,連這道人鄰舍亦各垂淚,免不得拭淚而別。

子遠攜了愛兒手,往寺中來。這智覺和尚出來迎接,到方丈坐下。子遠將文契雙手奉與智覺,智覺看了,收入袖中。吃茶已罷,即辦齋供佛,子遠叫愛兒先參拜佛像,次拜師父,凡寺中和尚俱各相見。行禮畢,長老取法名,喚作守凈,眾人坐下吃齋。齋罷,子遠在寺里東西兩廊,前后佛殿,閑玩到晚。齋畢,又囑咐了愛兒幾句方回。

閑話不題,且說這鐘守凈自到圓慧寺出家之后,真是緣會,精神倍長,災病都除。智覺請師訓讀,果然穎悟異常,記作兩絕。年近十四,經典咒懺,念誦樂器,無不精妙,更兼性耽詩畫,善于寫作。寺中和尚四五十眾,盡皆敬服,智覺長老甚是愛惜。年至十六歲,長老與他討度牒度牒(dié)——中國封建時代度僧(即準許出家)歸政府掌管,經審查合格,政府發給的證明文件稱“度牒”。有度牒可免除賦稅、勞役。披剃為僧。好一個清秀俊俏的和尚,凡是宦門富室之家有佛事者,請得鐘守凈去,方才歡喜。自王孫公子,以至騷人墨客,無不往來交游。

說這金陵城里有一公子,姓謝,名循,乃是有名才子。其父謝舉,現任梁朝左仆射之職,武帝甚相親信,為人惇厚,家資巨富。這公子謝循,酷好詩畫,與鐘守凈文墨往來,情義稠密。聞得妙相寺工程已完,朝廷頒詔,要文武官舉薦和尚為寺中住持,謝循意欲父親薦舉這守凈與天子,無便可說。一日,謝舉晚朝回來,父子二人飲酒,說話間,公子問道:“爹爹在朝,曾有甚新聞否?”謝舉道:“朝內別無甚事,當今圣上,酷信佛法,最重的是沙門。如今城中新創這妙相寺,不知用了多少錢糧,靡費太甚。又詔眾官舉薦兩個有才德的和尚,為此寺住持。朝中外郡諸臣,至今未有所舉。我尋思:這城內城外,庵廟寺院僧人,哪得個出類拔萃有才德者?只這件新聞,心下躊躇未定。”

謝循道:“兒子也聞知這件事沸沸地說。兒子有一個相識的和尚,經典咒懺,件件皆精;琴棋書畫,般般皆妙。況兼除葷戒酒,性格溫柔,舉止誠實。這長老可薦得與圣上么?”謝舉道:“依汝所說,這和尚果然如此,盡可去得。你且說他姓甚名誰,在何寺掛搭?”謝循道:“這和尚名姓,爹爹多分也嘗聞得,就是圓慧寺姓鐘的年少長老?!敝x舉道:“莫非是鐘守凈么?”謝循道:“正是此僧?!敝x舉點頭道:“我倒失忘了。只怕他年幼,未必老成,待明日早朝面奏定奪?!倍送砩女?,歇息了。

次早五更,謝仆射起來梳洗,穿了朝服,到朝房內來,只見紛紛文武官員齊集早朝。但見:

山河扶繡戶,日月近雕梁。虬漏初停,絳幘雞人報曉;鳴鞭甫動,黃門閣使傳宣。太極殿鐘鼓齊鳴,長樂宮笙簧競奏。黃金爐內,游絲裊裊噴龍涎;白玉階前,仙樂鏗鏗和鳳管。九龍座縹縹緲緲,紅云里稚尾扇掩映赭黃袍;五鳳樓濟濟鏘鏘,紫霧中獬豸冠獬豸(xiè zhì)冠——古代法官戴的帽子。獬豸是傳說中的異獸,能辨別是非曲直。廝配紅珠履。侍御宮娥裊娜,謹身內監端詳。兩班文武肅威儀,一國君王垂袞冕袞冕(gǔn miǎn)——古代皇帝及上公的禮服。。左列著紫袍玉帶,世官世祿,果然大老元臣;右立的翠綬金章,鐵券丹書,端的皇親國戚。蒼髯閣老,公公正正,調和鼎鼐理陰陽;鐵面臺官,是是非非,培植綱常行賞罰。糾彈的繡衣御史,專飛白簡之霜;匡弼的骨鯁諫坦,慣作青蒲之伏。揮毫草詔,操象管瀟瀟灑灑,翰林學士,賣弄著山斗文章;掛甲頂盔,執金瓜猙猙獰獰,鎮殿將軍,妝點出貔貅貔貅(pí xiū)——傳說中的一種猛獸,也用來比喻勇猛的軍士。氣象。羽林衛軍容嚴肅,旌旗影里劍光寒;神策軍隊伍整齊,戈戟叢中彪體壯。班部中叮叮當當玉佩響,品臣執笏覲天顏;鴛隊里翩翩躚躚袍袖動,忠宰揚塵呼萬歲。這正是:九重宮闕開閶闔,萬國衣冠拜冕旒。

只聽得凈鞭三響,文武兩班山呼舞蹈已畢,簾內中貴官喝道:“眾臣有事早奏,無事退班?!焙鲆娢某及鄡茸笃蜕渲x舉,執簡當胸,俯伏啟奏道:“臣啟陛下:今有妙相寺工程完畢,臣等奉詔,薦舉兩員才德兼全之僧為正副住持。臣訪得圓慧寺中一僧,姓鐘,法名守凈,戒行清高,立心誠實,禪宗透入,玄微密諦,悉窺精蘊,才德俱優。此僧可充寺中住持之職。未敢擅便,伏乞圣裁。”武帝道:“朕方傳訪名僧,未得其人,今卿所薦不虛,可速召來面朕?!奔粗袝賹懺t,就差謝舉為使。

謝舉謝恩,領旨出朝,差虞候飛馬先到城外圓慧寺中通報,然后上馬到寺中來,只見寺門前懸花結彩,眾和尚擊鼓鳴鐘,請仆射下馬,迎進山門,徑入佛殿,看的人擁滿寺前。鐘守凈忙排香案,領眾僧一齊俯伏。謝仆射開讀詔書,詔曰:“奉天承運皇帝詔曰:釋教宏開,爰啟三途之苦;佛門廣大,聿除八難之災。登一世于春臺,躋四生于仁壽。招提既建,國家之福德無邊;慧照日新,佛教之法輪常轉。唯爾左仆射謝舉所薦圓慧寺沙門鐘守凈,秉性圓明,不失本來面目;操功清凈,能培夙世根基。神定而戒行精嚴,律明而禪機透悟。在朕素為渴想,唯師一指迷途。茲即差謝舉為使,前來禮請入朝,匡朕不逮匡朕不逮(dài)——這是皇帝謙虛的說法,意思是“幫助我糾正錯誤”。,詔書到日,主者奉行,即速趨朝,毋違朕命。大通十二年七月日詔。”

讀詔已罷,鐘守凈和眾僧三呼謝恩已畢,款留謝仆射素齋。謝舉道:“君命召,不俟駕而行。圣上臨軒以待,長老同下官就行。”鐘守凈穿了袈裟,慌忙上馬,同仆射進朝。謝舉先入朝內奏道:“臣奉圣旨,召圓慧寺僧人鐘守凈,已在朝門外候旨?!蔽涞蹅髦迹骸靶系顏??!秉S門官引鐘守凈直進殿上,武帝舉目看時,果然好一個少年俊秀沙門。

有《西江月》為證:

頭頂五山繡帽,身披百衲禪衣。飄飄俊逸美豐姿,羅漢端然再世。紅暈桃花兩頰,青分柳葉雙眉。儒門應自步云梯,何事招提棲止?

鐘守凈三呼朝拜已罷,武帝道:“朕今新構妙相寺,每聽政暇時,欲到寺中談經說法,參禪禮佛,以求正果,免墮輪回。特掄一位才德拔萃之僧,引歸正覺。適間仆射謝舉盛稱賢卿才德,朕欲面受教益。況朕皈依佛教已久,經典之義,頗知大略,但不識釋門真詮,果以何者為先。卿可細剖,以開朕茅塞?!辩娛貎舾┓痣A,正欲開談啟奏。武帝道:“卿開講佛法,安可輕褻?”敕賜錦墩坐下。

鐘守凈謝恩,右首側邊坐了,奏道:“夫佛者,寂滅之道也。諸經典千言萬語,只是教人守其靈明,勿使物欲迷障。所謂寂者,澄然清靜;滅者,冥然渾化。人能守其初心,不為物欲所蔽,則心靜神清,依然本來面目,不唯可以延齡,抑且圓寂時魂凝魄結,圓陀陀正覺菩提,自然登于彼岸。此寂滅二字之正果也。人能解得此意,然后持齋布施,誦佛看經,方有功德。不然,佛燈不照,不過是糟粕而已,何與于正覺哉?”武帝道:“卿言深透禪機,使朕豁然省悟。謝仆射薦舉得人矣!”令光祿寺大排蔬筵,著謝仆射陪宴。齋畢,謝恩退朝。

次日早朝,謝舉又率鐘守凈進朝候旨,武帝御筆親封鐘守凈為僧綱司都法主、妙相寺正住持、宏仁闡教大師,一概寺院僧人俱受節制。欽賜錦繡袈裟一件、九寶僧冠一頂、錫杖云鞋,又賜近城良田二百頃以為齋供,外賜御轎一乘。差中貴官八員:兩人持幢幡,兩人捧僧綱司都法主妙相寺正住持印匣,兩人赍敕誥敕誥(chì gào)——皇帝封贈官員的專用文書。,一人捧御燭,一人捧御香。其余細樂金鼓旗帳何止百余人,前呼后擁,送至妙相寺來。鐘守凈下了轎,進入大雄寶殿,參佛已畢,望闕謝身。本寺僧眾和道人行者撞鐘擊鼓,俱來參見。鐘守凈一一禮畢,厚贈中貴還朝復旨,以下樂人轎夫等,俱各賞賜,不必細說。

原來這鐘和尚素有名望,因此妙相寺中僧眾俱無他議,雖有些器量窄狹,眾人也只道佛家當如此儉嗇,況又是天子欽差來的,寺里人不必說服他管轄,即公侯將相、國戚皇親,俱各敬重往來。自鐘守凈進寺之后,天子時常駕臨,說法談經,參禪打坐。哄動了遠近僧俗士女,都來聽經,參見活佛,俱各載米赍錢,遠來布施。燒香的人,隆寒盛暑,絡繹不絕。施舍的錢財米麥,不可勝計,真個是富可敵國。不要說鐘住持受用過于國戚王親,便是鐘子遠夫妻二人享用,極其豐足。子遠常對渾家說:“也不枉了教兒子出家一場!”此時,村民俗子看了鐘守凈的樣子,個個羨慕為僧,天下習以成風,出家者甚眾,不在話下。

再說林時茂主仆二人,自從離家避難,行了數日,不覺已到沁州沁陽驛地界了。看看天晚,過了綿山,投一村店安息。蒼頭放下行李,向廚下炊飯,林時茂客房暫睡。蒼頭正炊飯間,有一個老者,也在那里燒火,坐于灶下,將蒼頭不轉睛地窺覷。蒼頭見了,心下疑惑,問道:“老丈為何瞧著小人?”那老者道:“我看兄有些面善。兄莫非在太原府中來的么?”蒼頭道:“我正在太原陽曲縣內住?!崩险哂值溃骸靶肿鹦??”蒼頭道:“在下姓林,住升仙院前?!崩险咚枷肓艘粫?,嚷道:“我想著了,兄莫非是林將軍尊使么?”蒼頭道:“是也,老丈何以相認?”那老者歡喜道:“我當初在高丞相麾下犯罪,轅門臨斬時,你拿酒飯與我吃,至今不忘。為何至此?”蒼頭道:“老丈莫不就是杜旗牌么?”老者笑道:“然也?!痹瓉磉@老者姓杜,名悅,綽號石將軍,因他有些膂力,頗通武藝,投在皇親王驃騎麾下為旗牌官。因隨高歡出征,失機當斬,虧林時茂一力救解,免死充軍。在邊塞上十余年,逢赦回鄉,不期在村店相遇。

當下杜悅問道:“你家老爺好么?”蒼頭道:“如舊。現今要遠出,訪什么親戚,喚我跟隨出來。想是途路辛苦,身體困倦,睡在客房里,等我炊飯吃哩。”杜悅道:“爺爺,你便早些說也好!隔了十余年,不想恩人在這里相會!”跳起身就往客房里來,口里叫道:“林爺在哪廂?”林時茂問道:“是什么人叫?且低聲?!边@杜悅走到床前跪下,道:“老恩主,小人受了莫大之恩,未得銜結銜結——即“銜環結草”,報恩的意思?!般暛h”指東漢的楊寶日救一黃雀,夜見一黃衣童子送來四個白玉環,并使其子、孫、曾孫顯貴?!敖Y草”是說春秋時期晉國將軍魏顆的父親臨死時命他將一個妾殉葬,魏顆沒有聽從,把這個婦人嫁了出去。在一次和秦國的戰斗中,魏顆見一老人在草地上把草打成結,絆倒了秦軍大力士杜回,使魏顆取勝。夜里,魏顆夢見老人,原是他父親魏武子之妾的父親。之報,詎料詎(jù)料——怎么能料到。今日在此相會!”說罷,納頭就拜。林時茂起身道:“老丈請起,素不相認,何勞重禮?”杜悅拜罷起來道:“老爺,你可記得十年前失機的杜悅么?”林時茂驚道:“你既是杜旗牌,當時俺救了你性命,免死出配邊方,何以至此?”杜悅道:“一言難盡!恩主請睡,待小人去沽壺村酒來,酌一杯,以表孝心,慢慢地告稟?!奔闯龇块T,問店家討一個酒瓶兒,徑往市上去沽酒。

不多時,提了一瓶酒,買了幾味肴饌肴饌(yáo zhuàn)——豐勵的飯菜。回店,叫蒼頭燙起酒來,就在客房里桌上擺下肴饌,請林時茂上面坐了,杜悅侍陪。兩個吃了數杯,林時茂道:“公在邊塞受盡風霜,俺時常掛念,今日得赦還鄉,萬千之喜!”杜悅答道:“小人自從老爺救拔之后,即往邊上,一路歷盡多少艱難苦楚,不可勝言。今得赦回故土,依棲著一個故友過活,因他借些資本與這店家左右鄉民,時常令小人來收些賬目,不意得遇恩主。小人得獲殘生,實賴老爺再造之德,小人雖粉骨碎身,不足以報萬一!”說罷,又吃幾杯。

杜悅道:“老爺如今欲往何處訪親?”林時茂道:“俺非是訪親,因有一腔心事,難對人言,今與公談,諒不泄漏。”將高澄打獵害民被父責罰的事情,備細說了一遍,“俺如今意欲走入梁園,削發為僧,潛身遠害,故此全真打扮,以辭故國。”杜悅道:“老爺一生忠孝,真乃豪杰丈夫,若入菩提,必歸正道!正是知幾避害,明哲保身,出人頭地之處,有何不可。只是一件,老爺這般打扮,雖似道家,但這些英雄氣概,畢竟是一個將門模樣,未免被人識破。況且又無文憑路引,梁魏兩地,關隘防閑甚緊,唯恐有阻,難以過去。老爺有心出家,不如就在這里近處寺院,削發為僧,討了度牒,消停幾時,然后往梁國去,豈不美哉?”

林時茂道:“此論甚高!但這里近處寺院大概廝認者甚多,或看破時,反為不美。怎地得一偏僻幽靜的寺院方好?”杜悅一面勸酒,笑道:“小人有一親弟,自幼出家,在澤州析城山成湯廟側首問月庵內為僧。這庵甚是僻靜,此去卻是順路,數日可到。自小人問軍之后,彼此并無消息。明日小人就陪老爺同去那里訪問,一來為老爺大事,二來就探望舍弟一遭。倘遇緣在時,就彼削發披剃,甚為便也?!绷謺r茂道:“若得如此,足感盛情?!倍松套h已定,叫蒼頭收拾杯盤,同榻抵足而睡。

次日,三人雞鳴起來,別了店主,一同往東。隨路而進,夜住曉行,不一日,已到澤州析城山下問月庵前。林時茂舉目看時,真個好一座清幽庵院,但見:

松篁交翠,灣一帶流水小橋;殿角巍峨,顯幾處鐘樓古剎。門臨山岫,隔溪每聽野猿啼;址靠崗巒,絕頂時驚斑虎嘯。伽藍殿樹懸薜荔,梵王宮爐噴檀。兩廊彩筆畫菩提,倒座觀音隨龍女。經翻貝葉,禪床老納響金鈴;花供優曇,精舍沙彌稱佛號。果然景致清幽,須信一塵不到。不聞貴客來相訪,唯有僧敲月下門。

當下三人徑進山門,只見金剛殿上,有一個小頭陀掃地,杜悅問道:“小沙彌,動問一聲,寶庵有一位永清長老,可在么?”小頭陀道:“永清長老在禪房里打坐?!比寺犝f,不勝之喜。杜悅道:“相煩你通報一聲,說是一個姓杜的弟兄特來相訪?!毙☆^陀丟了掃帚,忙進禪房通報。這永清長老聽得,即忙出來迎接,見了親兄杜悅,十分歡喜,笑顏可掬,請二人進禪堂內相見。

禮罷坐下,兄弟間別十余年,一旦相會,免不得敘些寒溫,說些離別相念之意。當下永清長老人吩咐辦齋管待,問杜悅道:“這一位道者是誰,與兄同來光顧?”杜悅道:“我正為這道者特來見賢弟,這就是高丞相部下鎮南大將軍林爺?!庇狼彘L老慌忙起身稽首,道:“失敬,失敬!”問道:“林爺正好享福,為何這般打扮,做云游的模樣?”杜悅即將林時茂出家情由細說一遍,永清長老道:“原來林爺為這個緣因。即要出家,貧僧敝庵極是僻靜,人跡罕到,況貧僧還有幾張空頭度牒,抄化文憑路引。待明日早晨,替林爺齋佛削發便了?!绷謺r茂拱手稱謝。當日晚齋已罷,各自這歇。次日,永清長老辦齋供佛,看經誦咒,林時茂跪在佛前摩頂受戒。削發已畢,長老代取法名,名為太空,別號澹然。即將空頭度牒一張填上法名,又有抄化文憑路引,俱付予林澹然收了。

在庵盤桓了旬余,林澹然思欲投梁,即便告行,永清長老弟兄二人苦苦留住。又過了數日,林澹然辭長老堅執要行,永清長老和杜悅款留不住,只得辦齋送行。永清長老捧出一條熟銅打成的禪仗、一領緇色褊衫、一頂純綿頭搭、一個金漆缽孟,笑嘻嘻地道:“這條杖子,卻也古怪:兩月前,有一禪和子禪(chán)和子——佛教名詞,參禪人的通稱。,長眉赤腳,來此掛搭齋供,臨去時道:‘無以為謝,愿留此物?!毶偃豢鲜?。他道:‘權且收下,日后可轉法輪,施與一個蓋世英雄、佛家領袖?!幌虢袢諈s好遇著尊駕,正是法緣,伏乞笑留?!绷皱H皇樟耍追Q謝。杜悅又贈白金白金——古代指銀子。二十兩,以為路費。林澹然道:“老師所賜,小僧不敢不領;老丈之贈,決不敢領。即已出家,要此何用?”杜悅道:“些須之物,不足以報大恩,聊為路途薪水之助?!绷皱H粓赞o不受。杜悅亦不敢強,道:“既然不收薄禮,小人相送一程?!绷皱H坏溃骸叭绱俗愀泻褚??!碑斚掳蒉o永清長老,林澹然道:“日后得有進步,必不忘吾師大德!”永清送出山門,稽首而別。

林澹然同杜悅蒼頭三人一齊取路行了一日,投店歇了。次日,行至河內地方萬善鎮前,三人腹中有些饑了,見一村店,酒旗招飐,三人進店里坐下,叫酒保拿酒來。這酒保燙熱兩壺酒,鋪下些魚肉菜蔬,二人正吃之間,杜悅忽然淚下。林澹然道:“杜公為何垂淚?”杜悅道:“小人非為他事悲傷。一來今日與恩主拜別,老朽年近七旬,風中之燭,朝不保暮,不知與恩主還有相見之日否?二來老朽只有一子,名成治,頗讀兵書,亦通武藝,自我未犯罪之前,令他去梁國投母舅麾下,圖一個進身。誰知去后,杳無音信,十余年不見一面,未知存亡若何,常懷悒郁。有此二事系心,所以慘切?!?/p>

林澹然道:“俺為僧道的,云游四海,與你雖然暫別,也有相逢日子。便是令郎,遠投令舅,精通兵法,必不落于人后。但不知令舅尊姓大名,目今為梁朝什么官職?”杜悅道:“妻弟姓傅,名惲,向來聞得人說守邊有功,官為總兵統制,鎮守南陵郡,管轄十三州四十五縣軍民。到梁朝問時,便知端的?!绷皱H坏溃骸凹热绱耍险刹槐貞K切,快修書一封,待俺帶去,慢慢訪問令郎消息。若遇得機會送書與他,必然回來父子相會。”

杜悅拭淚稱謝,即借店主筆硯,寫了書,封固已畢,遞與林澹然。澹然收了,道:“古人云:‘送君千里,終須一別?!芯嗨停咽菙等眨阋姾袂?!就此告別,再圖后會?!倍艕偹氵€酒錢,蒼頭挑著行李,馱了禪杖,三人走出店門。行至三岔路口,杜悅道:“今此一別,實覺心中戀戀不舍,未知何日再相會也!”林澹然道:“君今年老,不可憂郁,以傷天和。相會有期,即此告辭?!倍舜箿I而別。

話分兩頭,卻說高歡一連數日不見林時茂來參,心下疑惑,差值日虞候往參府衙門查問。此時,參府軍士一同虞候進高丞相府中回話,呈上文書。高歡拆開,放在案上細細展看,書云:“部下末將林時茂薰沐叩首狀上大恩主明公大王麾下:竊以茂乃一介征夫,常蒙國士之遇;區區武夫,更叨提拔之私。學不諳于韜鈴,身不通乎謀略,常懷垂轡之情,未效銜環之報。數茂之罪,擢發難窮;王之恩,粉身莫罄。茲者,茂有眷屬,系瓜葛之至親遠處遐方,嘆鱗鴻鱗鴻——書信。一般寫作魚雁。之久絕。欲行一心探訪,敢惜半載途遙?意欲叩別軍門,恐妨靜攝;遽爾潛離政府,罪律難逃。唯恩主大德海涵,使茂感恩岳重!冒死狀上,統冀垂憐,回首故鄉,可勝眷戀。年月日部下沐恩小將林時茂狀稟?!?/p>

高歡看畢,失驚道:“林總參去訪甚親,為何有數月路程?汝等可知道么?”軍士道:“參爺臨行,只說這親住得窎遠窎(diào)遠——遙遠。,不曾說什么地方去處,小的們故此不知?!备邭g發付軍士去了,暗中思忖:“林鎮南是個知幾烈士,慮那畜生尋他釁隙,故此不辭而去??上]了一員智勇足備的大將!”心下郁郁不樂。部下將士一齊稟說:“林鎮南此去,多分投于梁國。我這里軍情虛實,他盡知之,況他智略過人,勇力蓋世,若為梁朝所用,異日為患不小。丞相可速差精騎追趕轉來,免生后患?!备邭g道:“汝等不知:這林時茂為將,隨孤多年,遇戰敢前,有功不伐,立性鯁直。想他此去,不過是知幾隱遁而已,焉肯事二主,以為不忠之人?爾等毋得多言,孤自有處?!北娙藷o言而散。次日早朝,高歡將林時茂辭官探親之事,面奏魏主。不題。

卻說林澹然與杜悅分別之后,同蒼頭向上,往東南進發,迤邐行了數日,一路無話。看看走近梁魏交界地面,到晚投飯店安歇。次早,蒼頭正欲挑擔出門,林澹然道:“向上,慢著,俺有句話與你說。自你隨俺已來,勤謹老實,眾仆之中,不能如你,俺故帶你出來。如今俺已為僧,況前面是梁朝地界,出家人仆從同行,甚為不便,今日與你分手,拿這行囊過來?!鄙n頭雙手遞過皮匣,林澹然取出兩封散碎銀兩藏了,次后只取禪杖缽孟褊衫便服,余者金銀財物盡數交與蒼頭,道:“不是俺今日無情撇你,只是俺既跳出紅塵,便要云游天下。自此之后,你當隨便揀一個好去處,將此財物買些田產,自耕自種,足以養老終身,不必計念俺了。”

向上聽罷,拜倒地上,放聲痛哭道:“小人自從老爺收錄之后,養育深恩,未嘗忘報,今日又賜小人許多財物。老爺今日孤身外出,野店風霜,路途勞苦,正當小人跟隨服侍,雖使上天入地,粉骨碎身,死而無怨!何故老爺今日不用?小人畢竟還要隨老爺同去?!绷皱H坏溃骸鞍持饕庖讯?,何必多言。就此分路,不須啼哭。只是前途謹慎平安,俺亦放心得下?!闭f罷,手持禪杖缽盂,背馱包裹,出門欲走。這蒼頭苦痛難禁,趕出門外,拖住林澹然衣服,跪在地下悲哭,不忍分手。林澹然含淚,假意發起怒來,喝道:“可惡這廝胡纏!”向上只得在地上拜了幾拜,起身挑擔,滴淚往西而去。

林澹然獨自一人到武津關口,即是戰國昭關,伍員適陳處也。守關吏見是個游方僧人,也不甚盤詰,況林澹然又有度牒抄化文憑路引,大落落地徑闖進關里,就關口飯店坐下,叫店主辦飯來。店內后生即忙鋪下蔬飯。林澹然吃飯之間,問店主人:“貴境到建康還有多少路程?”店主道:“敝地到京師尚有千里之程,只是有些阻礙,唯恐難行。”林澹然道:“清平世界,浪蕩乾坤,怎么難去?”店主道:“我說起來,委實驚心?!卞H获敭?。

正是:

烏鴉與喜鵲同鳴,吉兇事全然未曉。

不知店主人說出甚地艱阻的事,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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