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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 殘花亦俏
  • 張莉
  • 7864字
  • 2017-07-20 12:56:04

時光荏苒,不知不覺間七十年代已過去了三個年頭,如火如荼的“文革”出現了暫時的風平浪靜,整個國家的政治大氣候在逐漸回暖,人們普遍感到了一絲春天的暖意。向來消息靈通的猴瘋子這天一進五棟三室的門,便神秘兮兮地爆出了一個消息:“聽說了嗎?這回馬大眼算是徹底玩兒完了。”“怎么回事?”屋里的幾個人異口同聲地問。猴瘋子得意地晃著腦袋:“這小子給一擼到底,狗屁不是了。”“是嗎!他早該完蛋了!”幾個人都為這個消息感到興奮。秋爽心直口快地來了一句:“這回馬大眼還不得把鼻子氣歪了?”猴瘋子又幸災樂禍地賣弄他的先見之明:“我早就說過,不怕他鬧得歡,就怕秋后拉清單,這回到拉清單的時候了,讓他小子滿地爬著找鼻子去吧。”

在全國上下社會秩序開始逐漸恢復正常的形勢下,民政系統進行了組織整頓,建立了新的領導系統。救濟院也成立了新的領導班子,取代了以馬大眼為首的“文革”領導小組。像馬大眼這類靠造反上位的“草頭王”理所當然地被趕下了歷史舞臺,他又成了總務科的一名勤雜人員。樹倒猢猻散,他以前那些小嘍啰們也都各奔東西了。馬大眼曾想靠造反飛黃騰達,誰知到頭來卻是一枕黃粱,大勢已去的他成了一堆臭狗屎,沒有人愿意理睬他,他也沒有以往那種趾高氣揚的派頭了,出來進去灰溜溜的,經常縮在總務科的小屋里,終日郁郁寡歡,后來竟得了一種抽風病,不知什么時候就躺倒在地,四肢抽搐,口吐白沫,不省人事。醫生說這種病叫癲癇,是由心郁氣滯而引起的,人們都說這是他的報應。

新來的院長是一位轉業軍人,又瘦又高,操著一口地道的山東話。山東人愛吃煎餅卷大蔥,就有人私下送了他一個雅號“大蔥”。你別說,還真形象。新的支部書記還沒到位,暫時由他一身兼二職。新官上任三把火,新院長總想在救濟院搞出點兒新名堂。

到任不多時,這位新院長就給救濟院攬了個編織字紙簍的加工活兒,動員所有有動手能力的休養員都報名參加。用他的話說,一要培養休養員的勞動意識;二要給休養員謀點兒福利,讓大伙兒掙點兒零花錢。剛一做完動員,秋爽就拉著盧嵐搶先報了名,她覺得這是個難得的機會,可不能錯過。盧嵐也覺得這是件好事兒,既能找點兒事兒干,還可以有點兒進項,何樂而不為呢,所以她毫不猶豫便點了頭。曉慧沒有動手能力,只能眼睜睜地放棄。章素萍自認“財大氣粗”,看不起那一葫蘆醋錢,不屑于參加。那兩個傻丫頭自然也排除在外。

救濟院的休養員們都踴躍參加,猴瘋子、楚豪也不例外。楚豪自打那次無端受辱后,依舊我行我素,仍然是五棟三室的常客。他說,自己這輩子栽了不止一個跟頭,哪次不是牙掉了吞進肚里去,照樣爬起來?要不是仗著心腸寬,根本活不到今天。

“大蔥”還請了師傅現場傳授技藝,其實根本談不上什么技藝,一學就會。原料就是鐵絲。用細鐵絲在粗鐵絲做成的圈口上交織出菱形圖案,編成一個倒圓臺體,然后再編上底兒和蓋兒,一個字紙簍就完成了。編成一個合格品可以得到八分錢的加工費,盡管報酬如此微薄,但囊中羞澀的休養員們還是非常積極踴躍地報名。一時間,大院子似乎變成了一個加工場,能動手的人手里都不離鐵絲,這倒成了大院里從未有過的新氣象。

秋爽手最靈,學得也最快,很快就掌握了要領,一天能編十幾個。相比之下,盧嵐就顯得有些笨拙了,最初幾天她總不得要領,編出來的簍子歪七扭八的,總得三番五次地返工才能勉強過關。沒幾天工夫,原本細嫩白皙的一雙手被鐵絲連扎帶劃,弄得凈是血道子,她不禁感慨道:“真是看事容易做事難啊!”大家都一門心思地忙著編簍子,去河邊唱歌的事兒也扔到了腦袋后頭。這時秋爽倒成了盧嵐的師傅,不時地指點她如何掌握要領。秋爽不僅手快,而且動作干凈利落,出來的活兒個個周周正正、一次過關,盧嵐由衷地贊嘆道:“這丫頭,手真靈!”

猴瘋子也變勤快了,一改往日搖著車子四處游蕩、到處耍貧的習氣,也是整天鐵絲不離手。不過他不愿意待在自己屋里悶頭干活,每天都拽著楚豪帶著鐵絲到五棟三室來,和秋爽、盧嵐比著編紙簍。他手里編著紙簍還不忘貧嘴:“這叫男女搭配,干活兒不累。”他也不管旁人聽不聽,自顧自喋喋不休。編著編著他停下來,伸出細長的雙手自言自語地嘆息道:“可憐這雙手啊,就為了掙這一壺醋錢,快成爛雞爪子了,這錢真不是好掙的。”一直袖手旁觀的章素萍乘機損了他兩句:“還公子哥兒呢!沒見過錢吧!為這倆小錢賣命,值得嗎?倒找給我倆錢,我也不受這份罪。”她的話尖溜溜的,帶著明顯的挖苦和嘲弄,令屋里其他幾個人反感。幾個人不由得都瞥了她一眼,不過誰也沒搭理她,只有猴瘋子當仁不讓地回敬了她一句:“誰能跟你比啊?你是金枝玉葉、千金小姐,只可惜白長了個小姐身子,卻落了個丫鬟命。要不然,那么財大氣粗干嗎老在這兒窩著,不上療養院待著去?”噎得章素萍粉白的小臉一陣白一陣紅,咬牙切齒地罵道:“死猴瘋子,叫你滿嘴放屁!”說著她彎腰從地上抄起一只鞋,狠狠地朝猴瘋子扔了過去,不料猴瘋子一閃身,鞋子打在了他身邊的楚豪的腦袋上。

楚豪捂著腦袋夸張地大聲嚷嚷:“嘿!哪廟里都有冤死鬼!我招誰惹誰了,平白無故地挨這冤枉打,這要是王寶釧的繡球,拋到我頭上還差不多。”一句話把幾個人逗得開懷大樂,連章素萍自己也有點兒尷尬,連忙賠不是:“對不起,對不起!”她嘴里說著,眼光卻向楚豪的臉上掃去,她頭一次發現這張臉竟是那么吸引人,有棱有角,鼻子、嘴好像用刀刻出來的一樣,線條分明有力度,一雙眼睛是那么深邃,像鷹一樣,不由得心中贊嘆:“好一個男子漢!”同時暗自拿他和猴瘋子做了個比較,相比之下猴瘋子就缺了那股陽剛之氣。她的目光瞬間變得嫵媚起來,柔柔地問楚豪:“打疼了嗎,大哥?要不要我給你揉揉啊?”

楚豪腦袋一撥浪:“沒那么嬌氣,往后再動手,你長點兒眼,這繡球可不是亂拋的。”說著一抬手,那只鞋又隔著猴瘋子的車飛回了章素萍的床前。這句話又引發了一陣竊笑。章素萍卻毫不在意,她盯著埋頭活計的楚豪心猿意馬起來,春心蕩漾的她在男人面前總會產生這樣那樣的古怪念頭。

宋立仁每天傍晚照來不誤,不過顧不得拉琴唱歌了,他一來就拿起鐵絲幫盧嵐編簍子。起初盧嵐不好意思讓他動手,宋立仁卻總是不以為然地說:“這算什么啊,不就是順手的事兒嗎?閑著也是閑著。”盧嵐也就不好再阻攔了。他那雙做慣木工活兒的手干這個簡直是張飛吃豆芽,小菜一碟。每天晚上,他總得幫盧嵐編上兩三個才肯罷休。那一根根鐵絲在他手中繞來繞去,他心中也在編織著一份期冀,盡管他明白這份期冀就像霧里花一樣渺茫,但他寧愿堅守著這份情愫,那樣他生活中多少還有一點兒企盼。每天傍晚這段時光是他一天中最快樂的時候。在他和秋爽的指點下,沒幾天,盧嵐做起活來也得心應手了,不僅手下出活快了,合格率也接近了百分之百。

曉慧看著別人都在動手,自己只能做個冷眼旁觀者,從內心深處羨慕那一雙雙靈巧的手,痛惜自己徒有雙手,卻形同虛設。不過這對她來說倒是一個激勵,她骨子里有著不甘人后的倔強。她記得盧嵐曾告訴過她,古人有一句詩說:天生我材必有用。自己不是已經對文字產生了極大的興趣嗎?這不正是自己的才情所在嗎?自己在這方面一定會有很大的發揮余地。她暗自鞭策自己,在文字上狠下苦功,有耕耘就一定會有收獲。當別人有說有笑地編簍子時,她俯身在小床頭柜上叼著筆,一筆一畫地抄寫著樣板戲的劇本,卻也漸入佳境。

轉眼一個月過去了,編簍子的人得到了第一筆報酬。秋爽竟掙了三十多塊錢,盧嵐因為有宋立仁做幫手,收入和秋爽不相上下。在那個年頭,這可是一筆不菲的收入了。

猴瘋子也有了二十多塊錢的進項,這可以說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用自己的雙手掙的錢。當他拿到那幾張票子時,愛不釋手地摩挲著,欣喜得有點兒飄飄然了,一向佝僂著的腰也挺起來了,有了一種財大氣粗的派頭。他立即跑到五棟三室舉著那幾張票子臭顯擺:“看見沒有,爺們兒也掙錢了!”章素萍又撇著嘴在旁邊挖苦他:“瞧這德行,不就二十多塊錢嗎?燒得你快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啦!”猴瘋子毫不示弱,當即就給了她個回馬槍:“二十多塊錢怎么了?是爺們兒自己掙的,爺們兒花著踏實!你有錢還不都是手心朝上跟老子要的嗎?”章素萍碰了一鼻子灰,小臉兒一耷拉不言聲了。

秋爽也想拿他開心,叫了聲“瘋子叔”,說:“別的時候有倆錢兒,你都穿在肋條上,這回該大方點兒了吧?”秋爽說的一點兒也不差,以往人們背后都說猴瘋子有個有權有勢的老子,拔根汗毛比腰都粗,可是對這個被視為“雞肋”的兒子卻像鐵公雞,多一根毛也不拔。個中滋味只有猴瘋子自己知道,他老子每年寄給他的那點兒錢是算了又算,幾乎算到骨頭里去了,扣除需要繳納的各項費用,剩下的那倆可憐錢在手心里恨不得攥出汗來,五黃六月他連根冰棍兒也舍不得吃,過得簡直像個苦行僧。秋爽的話似乎點醒了他,他晃晃腦袋咂咂嘴說:“是得大方大方,我得先犒勞犒勞自己。”

當天中午,猴瘋子拉上楚豪和宋立仁上街,聲言要做東請客。楚豪和宋立仁面露驚訝地問:“哎喲!今兒個這是怎么啦,日頭從西邊出來了?”猴瘋子把眼一瞪:“怎么著,小瞧我啊?你二位要是不給面子就是瞧不起我。”如此盛情難卻,倆人只好恭敬不如從命,為此楚豪還臨時借了曉慧的手搖車。街上有一家小飯館,不,那個年頭不叫“飯館”,而叫“工農兵食堂”。食堂有三間門臉兒,擺了幾張方桌,所幸門口沒臺階,猴瘋子他們的手搖車才能長驅直入。三個特殊的顧客圍住了一張方桌,一下占據了小飯館一個很大的空間。這里生意很清淡,即使正逢飯點兒,光顧這里的也沒幾個人。屋子一角的方桌旁坐著個肥胖的中年女服務員,圍著臟兮兮的圍裙,一副慵懶的神態,她用一種輕蔑的目光掃了這三位怪異的顧客一眼,吼了一嗓子:“干嗎,想吃飯哪?”猴瘋子氣壯如牛地頂了一句:“廢話,要是解手,我們就找茅房了,上你這兒來干嗎?”女服務員碰了一鼻子灰,使勁瞪了猴瘋子一眼,暗自罵了一句:“死殘廢,嘴這么臭。”這時,猴瘋子派頭十足地用手指敲著桌子:“過來,我們要點菜。”女服務員身子沒動,沖旁邊的墻上努了努嘴。猴瘋子順著她指示的方向望去,只見墻上掛著一塊小黑板,上面用粉筆寫著今日菜譜,醋熘白菜、素炒青椒、西紅柿炒雞蛋。主食有饅頭、米飯、水餃。

猴瘋子有點兒失望,嘴里嘟囔道:“就這些破菜啊?”但他卻故意擺譜,沖著胖服務員劈頭就問:“你們這兒紅燒肘子有沒有啊?宮保雞丁、魚香肉絲、四喜丸子有沒有啊?”女服務員睜大了眼睛像看天外來客一樣盯著他,出言不遜:“嗬!看不出瓦碴兒夜壺安了個玉石嘴兒,嘴還挺高貴,還想吃紅燒肘子,做夢去吧你!”

猴瘋子被惹火了,吐沫星子亂濺地反問道:“你會說人話嗎?你小看爺們兒啊?就你們這破地方要什么沒什么,還是飯館嗎?”女服務員毫不示弱,手往外一指吼道:“你沒長眼啊,這叫食堂不是飯館,是為人民服務的,不是你擺臭譜的地方。要是想吃啊,湊合來點兒醋熘白菜大米飯就對得起你了。”說著站起身來,扭著肥胖的身子湊了過來。猴瘋子不耐煩地朝她揮了揮手:“我要是吃醋熘白菜就不上你這兒來了。那我再問你,你們這兒餃子都是什么餡兒的,三鮮的、羊肉蘿卜、牛肉大蔥的有嗎?”女服務員又一撇嘴:“美得你!實話告訴你,除了韭菜餡兒別無二樣。要吃的話就快點兒,我沒空陪你扯淡。”

猴瘋子沒理她,和兩個盯著他直樂的伙伴咕噥了幾句,然后一拍桌子:“給我們來三斤餃子,四樣下酒菜,半斤老白干。”女服務員這才從胸前的口袋里掏出巴掌大一個小本子來,用筆畫了幾下,便向猴瘋子伸出了手:“交錢,糧票。”猴瘋子出手闊綽地把一張“大團結”和三斤糧票拍在了桌子上,那年頭“大團結”可就算面值最大的鈔票了。

女服務員收起錢和糧票,將找回的零錢順手扔到了桌子上,一扭一扭地走了,過了一會兒又轉回來,端來了四樣小菜和一壺老白干。猴瘋子又沖她嚷:“醋、醋碟兒,給拿上來。”女服務員二話沒說,從旁邊拎來了半瓶醋和三個小碟往桌上一蹾,轉身便走。猴瘋子又沖她嚷嚷道:“真是的,只聽說店大欺客,你們這巴掌大的小店也這么欺人,真沒見過你這號人,你是怎么為人民服務的?!”胖服務員猛地扭過身子吼了一嗓子:“我是為人民服務的,可不想伺候你這號潑皮貨!一副倒霉相,還跑這兒來充大個兒。”

猴瘋子還要還嘴,楚豪連忙一捅他:“行啦,老侯,跟她搗什么亂呀?君子不和牛置氣。”猴瘋子憤憤地說:“我就是成心耍耍她,你看她那懶豬似的架勢,還有那狗眼看人低的眼神。”宋立仁也說:“壓壓火,別理她了。先喝酒,喝酒。”三個人端起小酒盅,吱一口吱一口,抿著劣質的老白干,就著花生米和涼拌黃瓜,有一搭無一搭地扯著閑篇兒。過了好半天,餃子終于端上來了,盡管只是普通的韭菜餡兒,但對于只有在大年初一才能吃上一頓餃子的幾個人來說,那餃子不亞于山珍海味。餃子剛上桌,猴瘋子就迫不及待地夾起一個塞進嘴里,幾乎連嚼也沒嚼便吞了下去。緊接著夾起了第二個第三個,燙得他一個勁兒地伸脖子,嘴里卻連呼:“解饞,真解饞!”兩個伙伴見他那饕餮之相,便小聲提醒他道:“悠著點兒,悠著點兒,別讓人家笑話咱。”猴瘋子一甩腦袋:“管他呢!”依然狼吞虎咽,全然沒有了方才那副財大氣粗的派頭。與他截然相反,另外兩個人一個餃子一口酒地慢吞慢嚼著。

酒喝到半酣,宋立仁忽然動了情緒,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沖著楚豪發起了感慨:“楚哥,我不知道你有沒有煩惱?不瞞你說,我現在常常心煩,夜里睡不著覺,老天為啥叫咱們攤上這種命?也都是三十大四十小的人了,按常理說正該是有家有業、養兒育女、享受天倫之樂的好年紀。這可倒好,如今還是光棍兒一根,要嘛沒嘛,女人是什么滋味咱們都沒嘗過,兒女叫爹更不知道是什么滋味。鳥兒還能成雙成對搭個窩呢,咱們連鳥兒都不如。苦啊,真是王老五一輩子白受苦!”一番話,淋漓盡致地傾吐了他內心的苦楚。楚豪一雙深邃的眼睛打量了宋立仁一陣,從平常聚在五棟三室閑聊時捕捉到的蛛絲馬跡中,他已經揣摩出了對方的心思,只是不好明說,只能拐彎抹角地問了一句:“怎么,老宋,想女人了吧?”見宋立仁沒吭聲,接著又感同身受地說:“是啊!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有多少人甘愿清心寡欲做苦行僧?咱們雖說站著比別人矮半截,可也是爺們兒啊,哪個爺們兒不愿意過老婆孩子熱炕頭的日子,誰不愿享天倫之樂?”話說到此,他吱一聲抿下一口酒,又換了一種超然物外的語氣:“其實,兄弟,也別太為這個苦惱,這才到哪兒啊?人不是常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嗎?土坷垃還有翻身的機會呢,何況人呢?說不定哪天就時來運轉,該有的一下子就全有了。”宋立仁苦笑著搖搖頭:“這話也不過是個開心丸罷了,咱能碰上那天上掉餡兒餅的好事?”楚豪正色道:“不是天上掉餡兒餅,是等機會,人這一輩子只要心不死總會碰上機會的。”宋立仁只好隨口答應:“那就借你吉言,但愿有一天咱們都能好事臨頭吧。”

楚豪是一個城府很深的人,別看眼下隱忍著不露聲色,其實他骨子里是一個不安于現狀的人,性格里隱藏著一股天生的叛逆,他從來沒打算一輩子窩在救濟院。他相信世界不會總是一成不變,人也不會一輩子走背字兒,總有一天事情會出現轉機,所以一直默默等待著時機。

猴瘋子面前的餃子已所剩無幾,聽見二人的議論,忍不住插了一杠子,醉眼乜斜地說:“二位想什么呢,人都到了這份兒上了,還異想天開啊?那不是自尋煩惱嗎?我跟二位不一樣,過一天說一天比什么都強。”

楚豪和宋立仁對視了一眼,不約而同地發出了言不由衷的贊嘆:“還是老侯想得開,要說人就該這樣。”

吃光了盤中最后一個餃子,干了最后一滴酒,盤里剩下的幾顆花生米也被猴瘋子捏起來塞進了嘴里。他接連打了兩個飽嗝兒,嘴里噴著白酒和韭菜的混合氣體,擺出一副心滿意足的架勢問兩位同伴:“哥們兒,吃好了嗎?咱說好了,下個月還是我做東,咱還是這兒。”那兩位相視一笑,朝他拱拱手:“那我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傍晚,宋立仁又來到五棟三室,盧嵐塞給他一個信封,他剛接到手里時心里怦怦直跳。打開一看,原來里邊是一張十元和一張五元的鈔票。他不禁莫名其妙地問:“這是什么意思啊?”盧嵐說:“這是你那份辛苦錢。”宋立仁馬上明白過來了,當即就把那個信封扔回了盧嵐的床上,紅頭漲臉地說:“你這人真沒勁,我要是想掙這份錢,不會也去報個名領份料,何苦非要分你一份?”盧嵐又把那個信封塞回宋立仁車上,鄭重其事地說:“拿著吧,老宋,都挺不容易的,哪能叫你白受累啊?就當我給你打了壺酒。”宋立仁有點兒急了,火辣辣地盯著盧嵐:“你干嗎啊,這不是寒磣我嗎?”他想說,我幫你可不是圖你這倆錢,是一份心意,可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他抄起那個信封像扔一塊燙手的山藥一樣扔回了盧嵐的床上。盧嵐只得撿起那個信封幽幽地說:“那多不好意思啊,我就先收著吧。”

第二天上午,盧嵐坐上了那輛四輪車,讓高子推著她上了街。她心里總覺著欠宋立仁一筆賬,總想回報他,這樣她才能心安。她在街上的小百貨店里轉來轉去,一時也拿不定主意到底買點兒什么。忽然,她想起宋立仁腳上的一雙鞋已經露出了大拇指,她知道他長年蹲著干活,扭來扭去很費鞋。這下她心里有數了,目光開始在男鞋柜臺上掃來掃去,暗中揣摩著宋立仁腳的尺碼。最后她選了一雙草綠色解放鞋外加兩雙尼龍襪子。她覺著這種解放鞋耐磨經穿,穿著還舒適,很適合宋立仁。

從街上回來,盧嵐直接去了木工棚子。宋立仁正埋頭蹲在那里乒乒乓乓地釘著什么。聽見嘎啦嘎啦的車輪聲,他趕緊抬起了頭,正迎上笑盈盈沖他而來的盧嵐,心中不由得一喜。他覺得盧嵐今天眉目生輝、脈脈含情,格外動人,不禁怦然心跳。盧嵐來到他面前,雙手捧著那包東西往他懷里一遞,情意切切地說:“一點兒小意思,這次可不許推辭了啊!”宋立仁連忙伸出雙手去接,不經意間二人的手碰在了一起。宋立仁倏地一激靈,兩人的目光又碰在了一起,宋立仁覺得盧嵐的目光有一種攝人魂魄的魅力。

當宋立仁看清包里的東西時,不由得又板起了臉:“咳!你這是干嗎啊?”盧嵐連忙制止了他:“我已經說過不許推辭了,再說別的那可就不實在了。”宋立仁只好訥訥地不作聲了,其實他心里美美的,就像喝了一口瓊漿玉液一般,陶醉了。朦朧間,他仿佛覺得盧嵐的那顆心正在向他貼近。其實盧嵐內心深處一直對宋立仁心存感激,從宋立仁的言談話語及眼神傳遞出的信息中,她已經隱約捕捉到了對方的用心。但她已不是當年那個單純的小文工團員了,這些年經過了生活的歷練,她變得理性了許多。四十歲的女人正如熟透的果子,她也時時感到寂寞,但她再也不敢輕易越雷池一步。自己是這樣一個寄人籬下的身份,面對的是一個同樣寄人籬下的男人,她不敢抱什么浪漫的幻想,只能適可而止。她知道在這個人多嘴雜的環境里,一對孤男寡女過分親近會招來許多流言蜚語。她已經親身領教過“吐沫星子”的厲害,她不愿意再被別人望風捕影地說三道四,再也不愿卷入流言的旋渦里脫不了身,所以說了幾句話便趕緊離開了。宋立仁真不愿意盧嵐離開,有她陪伴在身旁,他心里就感到莫大的愉悅,但這畢竟是一廂情愿。宋立仁不免有點兒哀怨,心儀的人兒啊,為什么不多停留一會兒呢?望著盧嵐的背影,他的心悵然若失。

編字紙簍的確改變了休養員們茍延殘喘的生活狀態,這些以往無所事事的肢體殘缺者也享受到了勞動的快樂,起碼在他們心里樹立了這樣一個信念,自己并非毫無用處之人,也可以靠自己的雙手創造一份財富,有了收入,生活自然也增添了一些聲色。只可惜,這活計只持續了幾個月就斷了檔。新項目是拆棉絲,就是用手將五顏六色的針織品下腳料撕成一團一團的棉絲,拆一斤能得幾分錢的加工費。這種活兒雖沒什么技術含量,卻需要耐性,比較適合女人。猴瘋子他們起先也領了一份料,可費力巴拉地摳索一天也拆不出一小團棉絲來,遠沒有編簍子來得痛快,漸漸地他們就失去了熱情。再后來,又來了服裝廠簽褲邊的活計,這更純粹是女人的活兒,男人們只有袖手旁觀的份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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