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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 殘花亦俏
  • 張莉
  • 6881字
  • 2017-07-20 12:56:04

還沒出正月,雖然已經打了春,但還是有點兒倒春寒,沒有一點兒春天的影子。這天,天灰蒙蒙的,還刮著小寒風,五棟三室的人吃過早飯剛撂下飯碗,猴瘋子和楚豪就來了。猴瘋子一改往日嘻嘻哈哈的習氣,帶著一臉的灰暗,一進門就悲戚地說:“昨天夜里咱們這兒又走了一個。”天真的曉慧一時沒領會猴瘋子的意思,懵懂地問:“誰走了?干嗎非得夜里走?”猴瘋子狠狠地白了她一眼:“傻丫頭,不是走了,是死啦!”“啊!”曉慧驚愕地張大了嘴巴,“誰死了?”其他幾個人也都感到很突然。

猴瘋子又嘆了口氣:“唉!真是想不到的事兒,活生生的一條人命,說完就完了,這人命咋就這么不值錢哪?!”

“到底是誰啊?你就別繞彎子啦。”幾個人早就耐不住性子了,就連一向冷漠的章素萍也表現出少有的關注。

猴瘋子這才說:“你們都知道那個解小波吧?”

“不就是那個得腦癱的小伙子嗎?誰不知道他啊。”秋爽和曉慧幾乎同聲答道。猴瘋子說:“就是他,昨天夜里吃安眠藥過去了。”

秋爽和曉慧清楚地記得那是個眉清目秀、文質彬彬的小伙子,和曉慧一樣,也是自幼患腦癱,整天坐一輛輪椅,不過他的癥狀似乎要比曉慧嚴重,全身時刻都處于痙攣狀態,四肢僵硬卻又總是難以自控地手舞足蹈,面部痙攣以致總是一副齜牙咧嘴的猙獰狀,說話也十分吃力。一個智障男孩經常推著他四處活動,偶爾也到五棟三室坐坐。小伙子知書達理,也很隨和,而且特別聰明,雖然沒能進學校讀書,卻憑著天資聰穎,無師自通地讀了許多書。據說他原本有一個很不錯的家庭,父母都是某重點單位的技術骨干。誰知天有不測風云,父母雙雙英年早逝,只剩下一個尚未成年的妹妹,承擔不起照顧兄長的擔子,他父母的單位只得出面將他送進了救濟院。

曉慧和秋爽怎么也想不通,這么年輕,平日情緒很穩定的一個人怎么突然就走上絕路了呢?她們齊聲問猴瘋子,這到底是為什么?猴瘋子憤憤地說:“為什么?!是馬大眼逼死的。”

“啊!馬大眼為什么對他苦苦相逼?”幾個人越發不解。猴瘋子說:“馬大眼簡直是草菅人命。”隨后又問道:“你們知道解小波有個妹妹吧?”秋爽和曉慧幾乎異口同聲地答道:“知道呀,好像還經常來看他,挺漂亮的一個姑娘。”猴瘋子搖搖頭,語氣沉重地說:“說起來,這事兒還是由他妹妹引起的。”幾個人越發感到莫名其妙,緊著追問。猴瘋子說:“就因為他妹妹要結婚,他想去,馬大眼死活不讓去,這就鬧出了一條人命。”

解小波唯一的妹妹如今已成年,參加了工作。近日他收到了妹妹的來信,告訴他自己有了對象,已經訂好日子,近日就要結婚。解小波十分興奮,唯一的妹妹終于成年,而且就要成家,做哥哥的了卻了一樁心愿,心里也就踏實了。雖然妹妹信中沒提讓他屆時出席婚禮,但他想,自己是妹妹唯一的親人了,無論如何他得親眼看著妹妹出嫁。

于是,他去向馬大眼請假,誰知馬大眼兩句硬邦邦的話就把他打發出來了:“院里有規定,休養員離院必須由親屬來接方可放行,不許獨自擅離。”院方倒是有這條規定,但解小波不愿再驚動妹妹,所以第二天他又去找馬大眼泡蘑菇。他無法進屋,只能將輪椅堵在門口,一口一個“馬院長”地說好話,解釋原因,懇請院長大人高抬貴手,網開一面。誰知他費了半天吐沫,馬大眼不但毫不通融反倒惱了,他噌的一下站起身來,鐵青著臉咆哮道:“啰唆什么,這是院規,任何人無權搞特殊。”解小波仍不死心,堵著門口不動窩。馬大眼想甩開他,起身就想走,要解小波讓開門口,執拗的解小波哪里肯,馬大眼便動手去扒拉輪椅。解小波的身體本來就痙攣不止,這回一激動,僵硬的右手本能地一動,不偏不倚正捅在馬大眼胸口上,這可捅了大婁子了。馬大眼當時就躥了,瞪著兩只鈴鐺般的眼睛吼了一嗓子:“怎么,你還敢打人?”他這一叫不要緊,立刻從旁邊屋子里沖出幾個人,都是馬大眼的心腹,一下子圍住了解小波。

馬大眼煞有介事地捂著胸口,氣勢洶洶地嚷嚷:“這小子在這兒無理取鬧,竟然還動手打我!”他這一嚷嚷又招來一些職工和休養員,霎時間便圍成了一個大圈子。解小波都傻了,臉漲得通紅,待他緩過神來,顫抖著嘴唇,吃力地為自己辯解:“馬院長,你別冤枉人啊,你看我這個樣子能打人嗎?”因為激動,他整個面部都痙攣得扭曲了。馬大眼惱羞成怒,指著解小波:“你還狡辯?剛才分明是你一拳打在我胸口上了。”解小波又急又氣,把求助的目光轉向眾人,費力地向大家表白:“大伙兒瞧瞧,我這個樣子能打人嗎?”他真希望有人能挺身而出為他主持公道。可是,雖然圍觀的人心里都明白,馬大眼純粹是在嫁禍于人,但迫于他的淫威,只能保持緘默,在心里為解小波鳴不平。在權勢和道義面前,權勢占了上風。

在難堪的沉默中,站在一旁的江阿姨忽然挺身站了出來。善良而正直的江阿姨沒少替休養員們說話,今天她見小波陷入了無助的境地,就想伸手幫他一把。她先是用一種頗有策略性的語氣安撫馬大眼:“馬院長,您先消消氣,小波也許是不經意碰了您一下,您看他一個殘疾人,就別跟他計較了。”然后又面向小波:“你啊,向馬院長說聲‘對不起’不就完了嗎?”她想息事寧人。誰知馬大眼又把鋒芒指向了江阿姨,咄咄逼人地直視著她:“怎么著,你還替他辯護?我問你,你看見真相了嗎?要是沒看見就別亂插嘴。”江阿姨倒有點兒下不來臺了,她遲疑了片刻,仍想把局勢挽救回來,她語氣中帶著幾分乞求:“我是這個意思,甭管他是有意還是無意,馬院長,您就看在他年輕又是殘疾人的份兒上,原諒他這回得了。”然后她又催促解小波:“小波,快跟院長說聲‘對不起’。”解小波卻犯起倔來,面孔扭曲著就是不肯低頭。馬大眼冷冷一笑:“你還別跟我梗脖子,說‘對不起’也不管屁用!這還了得,簡直太囂張了,這事兒不算完,我不能平白無故挨一拳。”他一揮手吩咐幾個心腹:“先把他送回房間去,把輪椅收起來,然后再做道理。”馬大眼慣用這種手段來對付個別不服氣的休養員。

輪椅被收走了,解小波等于變成了囚徒,只能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發呆,馬大眼下一步將如何處置他還是個未知數。如何處置他倒無所謂,他并不為此恐懼。讓他難以忍受的是,他一個雙手十指都不受個人意志支配的人竟成了打人兇手!真是莫大的諷刺。自己只不過是想了卻一樁心愿,沒想到愿望沒達成,還背上了一個莫須有的罪名,天理何在啊?!他欲哭無淚,心中一遍遍地悲呼:我和誰去講理?誰能為我主持公道?偏巧同室的幾個都是弱智人,誰也無法體會他心中的痛苦,只會用一種漠然呆滯的目光看著他,越發使他感到窒息、感到絕望。如果這時能有人來撫慰他幾句,也許能化解開他心里的冰疙瘩,就像給一個溺水的人一根稻草,使他免遭滅頂之災。偏偏什么都沒有,四周都是呆滯的目光、麻木的面孔。

驀然間,他憶起以前曾讀過的《紅樓夢》,他最喜歡的《葬花詞》中有兩句:“質本潔來還潔去,強于污淖陷渠溝。”他反復吟誦著這兩句,覺得這兩句詩如今用在自己身上再合適不過了,何不用一死來證明自己的清白呢?當這個念頭在他頭腦中閃現時,他首先想到了他的妹妹,一想到就要與唯一的親人陰陽兩隔,兩行熱淚順著臉頰淌了下來。可他轉念一想,妹妹已經成年,且已終身有靠,再也不用他牽掛了,而且,自己一去,反倒消除了妹妹的后顧之憂,在冥冥中保佑他們豈不更好?自己活在世上本來就是個多余的人,對這個世界還有什么留戀的,何不早離開早解脫?想到此處,他便坦然了。他平日里有失眠的毛病,經常找院里的醫生開安眠藥,如今他手里已經攢了幾十片,他想,這不正是送我升天的好機緣嗎?在不知不覺中,悄悄離開這塊是非之地豈不樂哉?叫馬大眼之流到閻羅殿上去找自己吧。

他開始實施自殺計劃。先掙扎著換了一身干凈整潔的衣服,又將那包白色藥片悄悄放在了枕邊,叫弱智病友給他倒了一杯白開水。萬事俱備,他靜靜地躺下了。此刻,他心如止水,同室病友誰也沒覺察出他有什么異樣,誰也沒料到將要發生的事。

第二天清早,同室病友醒來時,發現他已經滾落在床下,嘴邊殘留著兩縷白沫,身體早已僵硬,但面部卻很安詳。馬大眼得到消息后到現場草草看了一眼,冷冰冰地甩出一句話:“他這完全是自絕于世。”一樁命案就被這么一句輕描淡寫的話了結了。

“簡直就是顛倒黑白、草菅人命啊!”一臉凝重的盧嵐率先表達了自己的憤慨。曉慧那純凈的雙眼里含著兩朵淚花,陷入了無限的沉思,也許她是在構想,如果寫成小說,這又是一個很有震撼力的章節。秋爽義憤填膺,憤憤地嚷道:“馬大眼太欺負人了,咋就沒人找他討個公道?”盧嵐質問她:“找誰討公道?現在誰掌權誰就是大爺,他說黑的就是黑的,他說白的就是白的,你還能從他嘴里討來什么公道。”秋爽仍不服氣地嘟囔著:“那解小波死得也太窩囊了!”盧嵐搖搖頭,無奈地說:“沒辦法,是非顛倒的年代只有強權沒有公理,這種事司空見慣,比這更甚者也比比皆是,誰能奈何?!”盧嵐借題發揮,發了一通心中的郁悶。這時就連章素萍也不失時機地罵了一句:“馬大眼真不是東西!”兩個傻丫頭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嘴里嘟囔著:“死人了,死人了。”猴瘋子最后狠狠地詛咒:“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走著瞧吧。不怕他鬧得歡,就怕秋后拉清單,馬大眼會有秋后算賬的那一天的。”從始至終,楚豪沒插一句話,秋爽卻上趕著追問:“楚叔叔,你咋不說話呀?你不生氣呀?”他淡然一笑:“小人行惡,以強欺弱,誰能無動于衷?罵他一頓也不過是白費吐沫,頂多快樂快樂嘴,傷不著他一根毫毛,記住‘善惡到頭終有報’就得了。”盧嵐不由得看了他一眼,感嘆道:“看來還是你有城府啊!”楚豪搖搖頭:“我哪里有什么城府,只不過這種事兒見多了,已經見怪不怪,學會沉默了罷了。”

幾個人正在議論紛紛,院里管政工的老江一步跨進屋來,板著面孔,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吩咐道:“趕緊整理好內務衛生,一會兒上面要來檢查。”看見猴瘋子,他沖他揮了揮手:“趕緊回自己房間,不許各屋亂串。”猴瘋子的怪話馬上脫口而出:“什么大人物要來巡視啊,莫非還得凈街戒嚴不成?”老江訓斥道:“叫你走你就走,哪來這么些怪話?”一轉眼又發現了蹲在一旁的楚豪,像發現了什么異物一樣,毫不客氣地冒出了一句:“你怎么也在這里?”楚豪翻了翻眼皮,不軟不硬地回道:“這兒我不能來嗎?”

老江被他的態度惹火了,眼睛一瞪,嗓門兒立刻高了八度:“嗬!你還挺橫,忘了你姓啥了吧?你是勞改農場轉來的另類分子,只許你老老實實,不許你亂說亂動。今兒個是特殊的日子,另類分子要送到院子西南角的雜物間施行臨時監管,檢查期間你不許走出那間屋子。”楚豪感到受了莫大的羞辱,但他盡量克制著憤怒質問道:“這兒是救濟院,不是勞教所,我也不是被管制人員,憑什么限制我的自由?”老江冷笑一聲:“怎么,不服嗎?這就叫無產階級專政,懂嗎?對牛鬼蛇神壞分子就要永遠專政。”楚豪被羞辱得忍無可忍,低聲吼道:“你們簡直是在踐踏人格,我不服,我要抗議……”誰知話音未落,老江竟搶上前來照著楚豪的臉左右開弓來了兩個大嘴巴。這一野蠻的舉動頓時把屋里的人都驚呆了,受辱的楚豪雙眼似乎在冒火,他攥緊了拳頭,只聽得指關節嘎巴嘎巴直響,這要擱在前幾年,他拳頭早就揮出去了,可現在他控制住了。屋子里的氣氛變得劍拔弩張。猴瘋子被激起了一股“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義憤,吼了一嗓子:“你憑什么打人?打人犯法!”老江脖子一挺:“別拿犯法唬人,壞人囂張,必須迎頭痛擊。”其實此刻他也有點兒心虛,在滿屋子鄙視的目光中,他沖著楚豪叫道:“好!你敬酒不吃吃罰酒是不是?我喊人來架你走。”說完就趕緊走了。過了一會兒,果然來了三個小伙子,還推來了一輛手推車,二話不說將楚豪架上車,推起就走,虧他們能想出如此高招。楚豪沒有再掙扎,他大約也明白了,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

一天之內接連發生了兩起令人心悸的事情,每個人心里都沉甸甸的,猴瘋子也知趣地走了。

將近中午時分,大院里果然來了一行衣冠楚楚的人,在馬大眼一幫人的陪同下,在大院里指指點點、走馬觀花地轉了一圈,就鉆進了院里的小會議室。馬大眼早在那里設下了酒席,為上邊來的檢查團接風洗塵,他從不放過這種討好上級的機會。

院子里空地上的小草綠了,大楊樹掛了一層紫色的穗子,一夜和煦的春風后,地上落了一層“毛毛蟲”,大楊樹披上了滿身的綠葉片,春天姍姍來遲。大院里的人們像蟄伏了一冬的蟲子,開始蘇醒過來,脫去臃腫的棉褲棉襖,換上春裝,三五成群地到室外沐浴陽光和春風,尋覓桃紅柳綠的景色,沉悶的大院子里也顯出了一些生機。

緊挨著鎮子有一條小河,由遠處的山泉匯集而成的清澈河水,緩緩地流淌著,河岸邊柳樹成行,樹影婆娑。堤坡上青草依依,夾雜著一朵朵不知名的小野花。這天,秋爽搖著手搖車,高子推著曉慧的車,三個人漫無目的地四處溜達。無意間,她們順著一條泥土小路走到了河岸邊,發現這真是個幽靜的好去處。置身岸邊的柳蔭里,從河面上吹來的清涼涼的小風拂過,就像有一只輕柔的小手在撫摸你的面頰和全身,是那么愜意。一群群小鳥在柳枝間飛來飛去,發出一陣陣啾啾的歡唱。濃郁的泥土和芳草氣息沁人心脾,一掃她們心中的郁悶,三人感到格外心曠神怡。

好唱歌的秋爽一高興便情不自禁放開了喉嚨:“九九那個艷陽天來喲,十八歲的哥哥呀坐在河邊……”這首“文革”前被廣泛傳唱的優美抒情歌曲,她經常聽盧嵐偷偷哼唱,那婉轉的曲調早已爛熟于心。當時這支歌是被禁唱的,秋爽興致一來,管他禁忌不禁忌,肆無忌憚地唱了起來,那優美的旋律在河面上飄出去很遠,連曉慧也被那歌聲陶醉了。歌興大發的秋爽一時收不住,一連唱了好幾首“文革”前的經典老歌。

自從她們發現了這個世外桃源般的去處后,再來時就把盧嵐也拉了過來,在這里她們可以無拘無束地說呀、笑呀、唱呀。盧嵐似乎又找回了往日的青春歲月,她唱起歌來是那么投入,仿佛面對的仍是一張張滿是硝煙的面孔。秋爽學得也很投入。盧嵐認真地教她如何發音、吐字、換氣,不厭其煩地糾正著她的發音。由于得到了盧嵐的真傳,沒幾天,秋爽就把《九九艷陽天》《洪湖水浪打浪》《北風吹》《松花江上》等歌曲唱得聲情并茂、字正腔圓。在這里她們暫時忘記了一切煩悶,可以盡情地宣泄。

這天傍中午,她們幾個人從小河邊回到大院,余興未盡地哼著小曲走在那條水泥甬路上。她們看見了令人驚心的一幕:一個女人從屋里爬了出來。她們不由得停了下來,細看之下,竟是和楚豪一道被送來后一直沒露過面的葉明珠。只見她蒼白的臉上沒有一點兒血色,瘦骨嶙峋的很是虛弱。今天猛地見她爬出屋來,人們不能不驚訝,不能不感嘆生命力的頑強,人只要活著就渴望陽光。

平常總聽人說她那兒子十分懂事,雖然母子兩個被分開了,但兒子每天都要過來陪陪她,幫她方便方便,倒倒便盆打點兒水。兒童區的生活待遇要高一些,一日三餐外還能發點兒小零食,兒子常常舍不得吃,留著拿給媽媽。母子倆相依為命,可以說,現在兒子就是葉明珠唯一的精神支柱。一度心如死灰的葉明珠漸漸明白了,為了兒子,她必須盡可能健康地活下去。屋外春日的陽光在向她招手,她想,為了生命,為了健康,她哪怕是爬也要爬出去曬曬太陽。

她哆嗦著雙手拆了一件破棉襖,用其中的舊棉絮做芯,用幾塊隨處可見的舊尿布做面,縫了兩個墊子。她在兒子的幫助下,終于從床上爬到了鋪在地下的棉墊子上。然后,兒子一步一步地幫她往前倒墊子,倒一次往前爬一步,就這樣,她終于爬出了屋門。接著,兒子又給她鋪好墊子,她就在門旁靠墻根兒的地方坐了下來。多日不見太陽,陽光刺得她睜不開眼,她瞇著雙眼一動不動,像一尊泥塑。兒子緊緊依偎在她身旁,兒子的腦袋大大的,一雙眼睛也大大的,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小說《紅巖》里的“小蘿卜頭”。

看著面前這一幕,盧嵐的眼眶潮濕了,這樣的情景她還是第一次看見。過去她曾不止一次地見過從戰場上下來的血肉模糊的傷員,那時只有一種悲壯的情懷在胸中升騰,而眼前的情景令她心里像針扎一樣痛。最令她難過的不是母親而是兒子,這么小的年紀,本該在父母身邊無憂無慮盡享快樂,可眼下他那稚嫩的肩膀卻要過早地承受這份苦難和責任。她也做過母親,面對著這個可憐的孩子,她內心深處生出了一股強烈的憐憫。她很想把這孩子攬到自己的懷里,用自己溫暖的雙手撫慰他,再親親他,可她看見這對母子緊緊相偎,又不忍心打擾他們。她無限感慨地對身旁的秋爽和曉慧說:“這場面讓我想起老楚講的那個故事——一根繩子拴著娘兒倆,鼻子直發酸。這孩子太可憐了,也太可愛了,但愿上天保佑,讓這孩子將來有大出息。”多愁善感的曉慧淚眼婆娑地點了點頭,別看她年紀小,在院里的資歷卻比盧嵐要老,她時常耳聞目睹這類令人心酸的情景,人都說在這里待久了,就會變得麻木,可她每次見到這類情景心里還是久久難以平靜。秋爽也憂傷地說:“盧阿姨,您這么心軟的人,在這兒待下去,恐怕老得掉眼淚呢。”

從那以后,她們幾乎每天都能看見這娘兒倆在墻根兒下緊緊依偎的情景。見面次數多了,盧嵐禁不住主動上前搭訕,和這娘兒倆說幾句話,話里話外流露出她對孩子的憐愛之情。她夸贊葉明珠養了個好兒子,夸贊孩子懂事,說他將來一定會有出息的。她還從自己的衣服中挑出了兩件送給葉明珠。她很想為這個孩子做點兒什么,只可惜力不從心,只能多說幾句寬慰的話。

葉明珠由于經常曬太陽,臉上開始有了血色;和人有了交流,原先那閉鎖著的心房也漸漸敞開了,精神也變得好多了。初秋時分,新學期開學,她的兒子被院里送到鎮里的小學校去讀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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