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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雜稿拾遺

選美

我從來不曾想過,自己竟然會跑去北京做一場選美比賽的評判。

十幾年前,中學剛剛畢業,我和幾個好朋友帶了一大疊批判選美的自制傳單跑到一個選美現場,預備一邊散發一邊抗議。結果當然給人趕了出來,只好在門外傻傻地把傳單塞給路人。至于那些會場里衣冠楚楚的紳士淑女,當然甩也不甩我們,照樣美美地談笑風生。

為什么要抗議?當然是因為選美侮辱女性。我們所有讀過點女性主義的人都知道“女人并非生為女人,而是被造成女人的”(西蒙·波伏娃語)。而這制作女人的主要力量,就是男人的目光了。選美正是依男性目光打造樣板女人的經典示范,一個個女孩想盡辦法歷盡訓練,好把自己裝進男人設計的一套套格子里,再拼個你死我活,好產生一位所謂“智慧與美麗并重”的佳人。

十幾年后,我了解即使是一些被認為很激進的女性主義者,也不再堅持單調的反選美立場,反而懂得以更多元的角度切入,把選美當作有待剖析的現象多于一個只能否定的對象。但是我仍然本能地說不出地厭惡,躲避選美,躲避不了的時候,就視而不見。

所以,當我今天因為公司工作的關系必須要去做選美會的評審,我就是帶著這樣的心情:視而不見,我不存在。

那天早上十點十五分,在酒店里,我接到一個叫做“小馬”的女孩的電話,說原訂十一點的集合時間必須提早半小時。我很不滿,覺得一個不愉快的選美日子居然還是要以這樣的方式開始。到了大堂,小馬不住地道歉,還跑去替我取咖啡。我對同事們嘀咕:“最討厭選美了,你們不覺得每一個選美會上的女孩子長得都差不多嗎?”同事們猛使眼色,小聲地提了一句:“小馬就是去年的第三名。”我立刻呆住了,小馬肯定是聽到了,但還是笑容滿面,十分誠懇。這時我才發現她挺漂亮,原來我們的助理是上屆“xx小姐”的季軍。

真是漫長的一天,我們的工作竟然拖到凌晨兩點才結束。小馬一直出出入入,有時提醒我們上臺,有時捧來一大袋飲品,同時還要指揮照料今年參賽的“師妹”。由于錄像廠的空調出了問題,穿著外套裝斯文的我們更是悶熱,每到休息,她便拿了一份雜志當扇子站在一旁幫我扇涼。我阻止她,但她說這是工作,還笑自己曾是登山隊員,體力好。然后,似乎不經意地,她輕聲說了句:“其實選美在中國的情況底下,也是普通女孩子的難得機會。”

我看這批女孩的眼光于是有點不一樣了。在經過編排的舞步底下,我看到每一個人原有的走路姿態;在很標準化的對話格式之中,我試著去聽每一種聲音的來歷。我怎能對她們視而不見?人所承受的,人怎么可以裝作看不到?

比賽,必然是殘酷的。然而選美最殘酷的地方,還不在結果,而在大家等著看好戲的心態。例如香港小姐,每年總有幾個消息不斷的人物到了最后大熱倒灶。他們會說:“活該,這娘們機心太重,還總以為自己必勝。”他們還說:“她的一切只是搏出位。”這就是殘酷,我們設計了一個競爭的環境,叫她們去比較,然后看看里面會不會鬧出些勾心斗角的不和傳聞,好證實人性的丑惡;我們還希望在這名利場的游戲中看看誰最想“出位”,好證明人的不擇手段;我們喜歡恥笑她們答問時犯錯呆滯,好證明漂亮的女子果然都蠢。

收工之后,我們大伙一起消夜。落選的女孩坐在另外幾張桌子上,自然有點沉郁。我想,這條路走不通之后,她們還會尋找其他什么出路呢?我還想起,小馬的志愿是當個優秀的電視記者,她告訴過我,很憤恨當年做地方媒體記者時有條重要故事被人壓了下去。

同事開車載我回酒店的路上,我們談起小馬去年參賽的情況。她憶述當時的評審問了一個問題:“現在讓你當冠軍,你愿意放棄現在的男朋友嗎?”據說小馬很動情地說了自己和男友如何從四川來到北京辛苦地賺錢生活的經歷,她怎么可能放棄?同事大贊,說大家都覺得這真是個不錯的小孩,于是給了她一個季軍。

回到酒店,原本心情就很拙劣的我更加難過。是呀,只不過是個小孩,為什么要問她這樣的問題呢?這個問題問的難道不正是我們所有選美比賽觀眾心中的預設?選美之后是無比璀璨的明星生活,你要獨享這所有美好,還是回到原來小倆口的老日子?來,告訴我們,你就是那種我們早就料到的拜金少女,你就是那種夢想要攀上枝頭做鳳凰的物質女人!要不然你干嗎來選美?結果她不是。于是大家卻又反過來歌頌她的品格她的情深義重。

只是,我們為什么把一個人投進這樣的處境呢?我們想證明人性的什么?

我想我永遠也忘不了那一晚見過的女孩子,忘不了她們緊張的神態、哭泣時的樣子。我也永遠不會再做選美的評審了。不是因為一種社會主張,而是我不忍再次經歷這一切。但是我會看選美比賽,我要好好看清楚那些小孩的臉,看清楚我們究竟做了些什么。

我雖千年能變化

我從來沒見過她不化妝的樣子。她為什么一定要化妝呢?連朋友都在笑話了:“你不過是見他,有化妝的必要嗎?”是呀,只不過是見我;不是任何其他人,只是我。

因為工作的關系,我每天都要目睹許多女人化妝的驚人過程。我看著她們雙眼浮腫,疲憊地走進化妝室,放下皮包,然后在鏡子前面的椅子上,任由化妝室師使用一瓶又一瓶的化學制品與各式各樣的器具,在她們的臉上施術。然后,一張大家熟悉的臉孔就此逐步成形。明亮處明亮,漆黑處漆黑,對比鮮明,我只能夠說,如果不化妝,你一定很難在街上將她們一眼認穿。

認穿。我永遠無法認穿這個女人,因為她臉上的妝不曾退下。

可是一個不化妝的女人又怎能讓人辨識呢?

宇宙的英文是cosmos,當然來自希臘文的kosmos,本意秩序,與混沌相對。混沌沒有秩序,黑暗、混亂而無形。直到有了秩序為之賦形,世界才開始出現、可見。宇宙不只是從混沌走到秩序的結果,它還是一個動詞(kosmeo),它就是混沌轉化的過程,它就是點亮了黑暗的那個動作。沒有光,沒有秩序,世界不成世界,萬物盡與目盲無異。

女人性陰,本亦無明,乃物質的物質,混沌的混沌。沒有形式的規約,她就流動不居,不可辨識更不可見;除非她化妝。這正是化妝品(cosmetic)的由來。不化妝,女人又怎能讓人看見。

難道你以為你不化妝,我就認不出你?你想我認出的是哪一個你呢?

近日常聽評彈。楊仁麟(1906—1983),八歲從養父楊筱亭習藝。這一派,專長假聲,彈詞里假聲叫做“陰”;楊筱亭卻也不棄真聲之“陽”。陰陽結合,故音域寬廣,韻味悠長,又稱“小陽調”。楊仁麟青出于藍,尤擅《白蛇》,于是有“蛇王”美譽。

楊仁麟單檔演出,手抱三弦,一人分飾多角。聽他唱到《合缽》一段,先是白娘與許仙的兩句對話,隨即轉入假聲化成白蛇:“我看官人心太癡,萬般拂順與千依。”再來就是驚心動魄情深義重的這一句了:“我雖千年能變化,從無半點把夫欺。”“我雖千年能變化”是用陰面假聲唱的,短短一句里百轉千回,千年形變盡在其中。到了“從無半點把夫欺”則是陽面真聲起始,再以假聲作結;初聽之際坦坦蕩蕩更無半點虛掩,可是末尾“把夫欺”三字一柔情起來,卻令人心動之余又不免疑惑了。莫非溫柔妖嬈的陰面總要叫人懷疑。女子的陰柔,你切莫真信?

白娘呀白娘!我怎么知道當初的斷橋偶遇不是你的精心巧局?那若斷若續的春雨,不是你的變化?水漫金山,固然是你鋪演的一臺大戲;難道你被鎮在雷峰塔下就不是法海和你串通的苦肉計嗎?

懷疑是一種頑強的植物。當它被下在兩人之間的土地上,即便只是一顆種子,遲早也會抽芽長大,終于扭曲一切,排擠開所有本來健康的花草,使之枯萎。

用不著女性主義哲學家的分析考掘,我也知道說一個女人不化妝就看不見,是嚴重的性別歧視。可是我堅持自己沒見過你,因為你一直化妝,一直變化。我不愿相信有一個“真實”的你,我更不能接近真實。

其實我是記得的,有那么一回(事后你還問我,為什么我要急著找你)。那晚你剛洗過澡,預備就寢,一臉素顏,一頭長發隨意扎起,一對赤足踏著雙拖鞋。你輕松自在,甚至把一只腳坐在自己的大腿下面。那是間日式小館,我們喝酒,有一句沒一句地閑搭。我們如此接近,乃至于我聞得到你頭發上的香氣。沒有化妝,但你仍有香氣。

這個問題曾經困擾過我一段很長的時期。自小我就不懂,為什么女孩子的頭發總是那么香,我們男生卻總是一頭油臭?后來我才發現,那股香味只不過是洗頭水的氣味,一瓶又一瓶的化學制品。熟練以后,我甚至說得出那是什么牌子的洗頭水。

你知道他們制作洗頭水的方法嗎?為了讓洗頭水不刺眼,他們把一只兔子放在特造的架子上,張開它的眼皮,用夾子固定好。然后拿一根滴管對準它的紅眼球,讓被試驗的洗頭水一滴滴地掉下去。兔子掙扎,但是動不了;兔子慘叫,但是我們聽不到(有誰聽過兔子的叫聲呢?),直到兔子的眼球完全潰爛為止。

那些能夠令兔子的眼睛爛得最慢的,令它的痛苦延得最久的,也就可以用在人的身上了。于是你匆匆趕來,不用擔心洗頭水入眼。你頭發上的香氣由來,乃一種化學制品。

至于女子的頭發何以特別能夠蓄留洗頭水的氣味呢?我以為,是因為她們千年能變化。所謂顏色,無非畫皮;一經拆解,盡皆眼瞼閉合不全。

理論,古希臘人叫做ther?ia,原意就是觀看。它看的就是kosmos,就是宇宙、秩序與裝扮。我修習哲學,苦研理論,所以我從未見過她不化妝;就算有,那也只是她的妝更深了。我都看見了,不是嗎?

一日

我曾夜行。

那時剛上大學,住在宿舍里頭,不用嚴格按照時間表做人,也不用理會家人的臉色,喜歡睡到多晚就是多晚。于是我幾乎放棄了所有中午以前的課程,別人的午飯就是我的早飯。黃昏之后,我泡圖書館,直到閉館,再去無謂地游蕩、瞎聊。凌晨兩點,同學們都去睡了,我才繼續讀書,就著燈。

熬夜不是出于苦工,而是為了自由的滋味。

數年前讀臺灣作家駱以軍的散文集《我愛羅》,其中一篇說到一個女孩,夜夜笙歌,過著每天坐在酒吧等天亮的日子。某天,她又喝了個爛醉,蹲在巷口吐得一地都是。突然聽到一陣密集但又散落的腳步聲接近,抬頭望去,才發現是一群老公公老太太,正背對陽光精神飽滿地跑步做晨練。一時迷亂,她才知道原來又是清晨了。女孩想:“他們已經開始今天的生活了,而我還留在昨夜。”

大學畢業之后,我住在大埔,那是香港郊區的一個古老城鎮,住了許多無所事事的年輕人,以及負擔不起中心地帶的勤奮勞工。我喜歡那時候只用兩三個小時就能看遍夜游青年拖著腳步撞倒街頭垃圾筒,與特早起床的公交司機匆匆趕路上班的情景。只需要這兩三個小時,我就看到了一座城市一日的開端與終結。相對于那些還停留在昨夜,與業已邁入今晨的同城居民,我就像是一個時間以外的旁觀者。

偶爾,我也會和一些公交司機在早開的大排檔搭桌吃早飯。那是屬于勞動階層的真正“早飯”,清晨五點桌上已經有飽含熱量的蒸雞與叉燒,足以提供他們整個上午的需要。然后,日出了,他們穿著整齊但老舊的制服上車發動引擎,我則在未熄的街燈之下踱回家,趁著太陽還沒強烈到能把我舊日的身軀徹底氣化之前,趕緊拉上床簾,躲進床鋪。

下午醒來的時候特別高興,因為我竟然還趕得及回到大家的今天。運氣好的話,我能碰見剛剛從城里下班歸來的疲憊人群,說不定還能在晚飯桌上重逢今早一齊飲過茶的公交司機。雖然中間睡了一覺,但我似乎沒有漏掉什么。

相反,當夜更深,大部分人都已經回家就寢,我卻還在街上散步,還在酒吧里讀書看報。

大埔這個地方很有意思,曾是殖民政府管治新界的重鎖,駐扎了不少英軍。所以這地方雖然有幾條老嶺南風格的村落與集市,但又很不協調地開了數間英國風的酒吧,兩家印度人掌廚的菜館。每天晚上,里頭總有幾桌頂著啤酒肚的退休英兵,他們停在香港的日子太久,遂忘記蘇格蘭高地的酷寒,永遠失落在南中國海變幻莫測的天空之下。還有一些曾經效忠女皇的華裔老警員,說了半輩子帶口音的英語,眼看回歸的日子越來越近,他們實在摸不清楚自己的身份。這些沒有來處也沒有去處的人全在這里,以當下換取過去與未來;燈光昏暗,鋪上廉價木板的墻壁被煙熏得發黑,只有一杯杯的bitter和porter,以及危危欲墜的飛鏢靶是他們的歸宿。

盡管大家都認識,但我通常一個人坐在吧臺,與老板有一句沒一句地閑搭。這地方我把它當作書房,午夜過后進來,三點多打烊之后離開,中間那段時間正好可以看完半本小說。

就是如此,我混跡在白天的勞工與夜里的酒鬼之間。你們的一天結束了,我的還沒有;等你們都醒了,我又看著你們開啟另一天的生命;根本說不清這究竟是起得太早還是睡得太晚。所謂“一日”,久而久之,對我竟成了沒有意義的概念。由于我們總是用日與夜的交替去界定時間的基本單位,因此對于我這個活在日夜邊際的旁觀者來講,時間也是不存在的了。

我開始混淆周一與周六的區別,開始遺忘一個月與另一個月的不同。甚至到了今天,我也想不起這樣的生活到底維持了多久。偶爾,我會懷念那段日子,它自由得一塌糊涂,在感情上更是既不負責也不受傷。因為一切感情皆有其時日;而我不擁有時間,復不為時間占有,自然也與感情無關。模糊日夜,模糊了建立在時間上的一切秩序;我曾夜行如鬼。

書展再見

我以為自己見多識廣,這半輩子主持過、主講過、參加過的論壇講座不計其數,從早期的飛揚炫耀直到今天自甘旁觀,已經沒什么是沒見過的了。除了疲倦,只有熟練,一切行禮如儀。

但是在這一屆香港書展的第四天,星期六晚上的七點鐘,我替臺灣作家蘇偉貞主持講座,卻震動幾至不自控地流淚。彼岸的評論家說蘇的新著《時光隊伍》是她的“本命寫作”,一本耗盡了全身力氣,窮盡了一位小說家想象力的悼亡書。她的丈夫張德模三年前因癌癥去世,她在今年的7月出了這本書留住他的人格,并且為他調動和創造出一整支旅群,與他同行,背向在生者,往航最后的旅程。

書的第一句話是這樣的:“張德模,這次出發沒有你。”然后:“因為你的煙癮,多年來,航程超過五小時的旅游地全不考慮,旅途受限,沒問題,我們自己創造路線,西進大陸。2003年8月你因食道癌住進醫院到去世,六個月,隨著你的離開,原本以為關閉了的這條路線,卻帶我一遍遍地回到你的生命之旅,以你作原型,我為你寫了一本小說,《時光隊伍》。卡爾維諾寫《看不見的城市》,所有被描述的城市都是威尼斯,他說:‘我提到其他城市時,我已經一點一點地失去她。’我實寫你,虛構看不見的流浪隊伍,同樣看著你漸次往更遠更深處隱去,那樣的重重失落,我已經完全不想抵抗。命都拿去了,也就無所謂失不失去。”

“命都拿去了,也就無所謂失不失去。”來聽講座的讀者不多,但大都曉得這是怎么回事。于是我們繼續聽蘇偉貞溫柔鎮定地說:“我們都不信死后的世界。曾經約定,誰要是先走,而果然有魂,就回來報個信,通知一下。方法是在對方的腳底搔癢。所以直到如今我還會把腳伸出被子,心想,張德模,不要背約呀。”全場屏息,聽一位作家在最私己的現實與虛構之間,于死生二界往復徘徊。嘆了一口氣,我只能對她說:“‘祭神如神在’。中國人的這個‘如’字用得真巧。”

我曾問過蘇偉貞,以后還寫得出東西嗎?她也不肯定,“或許這是我最后一部小說了”。

書展還有另一個朋友的新書推出,林夕的《林夕三百首》。大家都知道林夕有隱患,大家也都好奇他怎么還能寫下去。他不是香港流行音樂工業的一部分,他就是流行音樂工業本身,一座吞吐憂郁靈魂的工廠。且看為王菲寫的《暗涌》:“就算天空再深,看不出裂痕;眉頭,仍聚滿密云。就算一屋暗燈,照不穿我身,仍可反映你心。讓這口煙跳升,我身軀下沉,曾多么想多么想貼近,你的心和眼口和耳亦沒緣分,我都捉不緊。害怕悲劇重演,我的命中命中,越美麗的東西我越不可碰。歷史在重演,這么繁囂城中,沒理由,相戀可以沒有暗涌。其實我再去愛惜你又有何用,難道這次我抱緊你未必落空?仍靜候著你說我別錯用神,什么我都有預感。然后睜不開兩眼,看命運光臨;然后天空又再涌起密云。”要什么樣的工廠,才能生產出這樣的歌詞?

曾經有俊秀的人問我美麗與蒼老的問題。我當時沒有也不敢告訴他的,是美麗可怕,確實不可輕易觸碰。也是今年香港書展面世的一本新書,《由于男人都不在了》(En l'absence des hommes),作者菲利普·貝松(Philippe Besson),最近才在電影《偷拍》里亮相的法國才子。講的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男人們都上戰場去了,十六歲的主角卻在后方和大文豪馬塞爾·普魯斯特邂逅。

一開始是個上流社會的派對,兩人彼此的勾引游戲。四十五歲的文豪被人簇擁,大家渴望聽他說出一句充滿智慧、值得回味再三的言語。但他的目光卻一直沒離開過這位少年,“黑頭發,杏仁模樣的綠眼睛,女孩子般姣好的肌膚”。在場的每個人都認識普魯斯特,當然。但他竟向第一次見面的少年自我介紹:“我叫馬塞爾。”少年高興,喜他不報全名,顯得沒有架子,十分親切。可是少年同時也明白:“當然,你是故意的。”在幾句最平凡不過的寒暄里,《追憶逝水年華》的作者,那位最精細最敏感的藝術家與十六歲的美少年交手,試探,相互猜度對方的用心……

是什么使得一位不過十六歲的男孩吸引住了普魯斯特,甚至與他平起平坐,不分軒輊?是他的美貌。一個美麗至極的人必定見過人間所有的諂媚與心計,了解一切可能的手段和交易。所以當他到了十六歲那一年,其實已經有四十五歲那么老了。而且在他眼前,眾生莫不陰暗,他不知童真,也不信單純,所以美麗是危險的。所以普魯斯特喜歡的,不只是容貌,或許還有這種世故與危險。

然而,美麗的人又必將經歷美麗的消退。自他年輕的時候,他就有預感,那些曾經圍繞身邊恍若飛蟲的人群必將離去,轉向另一頭動物的新鮮尸體。何等殘酷又何等蒼涼,他怎能不老?

或曰,其人猶如焰火,必以瓶供,遠觀其盛放如花,至于熄滅,不可觸碰,不得直視。如是我聞,卻屢屢犯禁,破瓶取火。乃退膚削骨,肉成泥,血化煙,遍體焚盡。方知色不異空,空不異色,咄!無非一具臭皮囊。善哉。

然后我放下了麥克風,離開演講廳,回到自己出版社的攤位,預備拿起另一管麥克風,像在市場一樣嘶吼叫賣。突然,多年不見的舊人出現了,生澀寒暄。我認識了左邊是她的丈夫,右邊是她的孩子。她還要小孩打招呼:“快叫叔叔!”我們甚至交換名片。然后,人堆中有照相機的閃光,我聽見有人在喊:“是梁文道。”我對她說:“對不起,今天人真多。”她也笑:“是啊,你一定很忙。”

擠進攤位,脫下外套,我握緊麥克風,與搭檔開始又一場的表演,想要截住書展那五十萬的人流。我是一家出版社的社長,我是沿街叫賣的作者,我是恬不知恥的賣藝文人。做了那么多年的節目,那么多年的街頭演講,我知道如何控制聲線掌握節奏,怎樣以眼神掃視站立的人群,說到哪一句話應該稍微停頓,好營造最大的效果。

我看見他們一家,笑著望我,然后在五十萬人之中被推得漸行漸遠,終于在下一條巷子的轉角處消失。她在揮手嗎?她的嘴形似乎在說些什么?我應該說再見,那一切過去與未來的,該來的與不該來的,“再見了”!但是,我說了一個笑話,哄堂大笑,大家真的過來買書,而且索取簽名。拍檔與我相視一笑,都算滿意。

我的病歷

病變是最與自身血肉相連,卻也最不屬己的異物。

聽取醫生的診斷,是每個人必須經歷的一次學習。學習對自己感到陌生。電視里常有氣急敗壞的末期癌癥病人向醫生大吼:“你能不能干干脆脆、清清楚楚地告訴我……”他們總不明白,疾病是以陌生文字寫在肉體上的銘刻。

好些動人的疾病文學,像西西,或蘇珊·桑塔格,對我而言,無非是面臨生命最后光景時,對那巨大沉默領域的翻譯(盡管她們宣稱要還疾病一個本來面目)。

在這個意義下,疾病作為生命的終結者,其實包括了兩個層面的意思。它當然摧毀了自然生命,也標志著半生經營下來的意義和文字之片斷流失。

祖母垂危之時,我警覺到“病也有它自己的歷史”這回事。醫生在巡每張病床前,根據床前一塊記事板,推斷病人目前的病況。有時也向親屬探問病者過去患病的情形,以及家族的譜系。

病有它自己的時間、自己的疆域,像一個個國家,在人體上展開它們的統治。病歷是一幅歷史地圖。

醫學和它的體制向我們陳示,那種種的專技語言,在我們身上擁有主權,世代相承。正如我們是祖先的血裔;我們的分裂,我與自我并不明了的那一部分的斗爭,是在我出生以前就被注定的。

皮膚敏感

幾乎是見證我一生的疾病。我一直相信是摸過蜈蚣之后,才感染上這種令我會在半夜因痕癢而跳起、抓得皮破血流的頑癥。

它漸漸地終止了我幼時那殘忍嗜血的興趣。因為當時只要一觸摸海水、植物、爬蟲和各類昆蟲,我的手掌背面、四肢關節就會長滿可怖的顆粒和水泡。此前,我大量制作昆蟲標本。以鐵絲貫穿蛙身成一十字架。搜集各類小生物和它們的天敵,把它們關閉起來等待次晨出現的場面。用石塊砸碎蛇頭,揮舞蛇身,鮮血向四處灑落。掘出犬尸,試圖炮制標本……

我相信那是天譴。說起來,第一頭死在我手中的動物是一只貓,那時我才四歲。

令人意外。我越大就越喜愛各種生物,到現在,我擔心自己會踩死一只螞蟻。這是無意的轉變,卻積下了恩德。皮膚敏感已漸漸離開我的身體,現時每年只發作十多日而已。

皮膚敏感是季節性的,在重大的天氣變換下(尤其是滯悶梅雨天來臨的前夕)出現。發病的時候,好些海鮮、水果是吃不得的。它是“我”與這自然世界的直接橋梁。

內傷與支氣管炎

基本上,在中學三年級的時候,我已經不太有打架的需要。但有一趟,一群中學二年級的混蛋對我太不尊重。我在放學鐘響不久后,就趕到教室門口截住他們。混戰中,我疏忽大意露出破綻,被人一拳擊中胸口。那一擊令我幾乎喘不過氣,現在已成為風濕痛的區域。但打傷我的那人,也被我的反射動作打中,歪了鼻梁。鼻梁沒歪,唇邊沒有明顯傷痕,是我多年來引以為傲的。不過,我懷疑自己因此患有內傷。

直至回到香港以前,我的喉嚨都不算好。最常有的情況是聲線沙啞,逐漸發展成咳嗽竟日。有時,幾乎兩片肺葉都同時震動,隨著深入的咳聲破裂。

音量大,說話慷慨激昂是我的特色之一。小學的時候,我因此獲選為每早升旗典禮的司儀。隨后的各種辯論、演講和朗誦比賽中,我憑這本錢也拿下不少分數。到了中學,由于操行問題,我在司儀遴選的最后關頭被踢出局。但沒什么好可惜的,因為我已有另一個途徑表現自己。在一群男孩中,聲音有助于領導地位的取得。打架的時候,我總能在對手叫罵時保持沉默,直至出拳的一刻才大喝一聲:“干你娘!”我自覺這是很嚇人的。

轉捩點在臨返港之前,又一次喉部損傷引致支氣管炎。經過一個月的痛苦,我開始學習較為溫柔地說話。現在,我仍在一點點地嘗試、變化。

靜脈曲張

我唯一的手術經驗,是放去陰囊內曲張靜脈的血液,和某程度的血管切除及結扎。

最初,我以為是小腸疝氣。看到那拖長脹大的左陰囊,我并不太擔心,直至感到行動不太方便。后來醫生告訴我,通常是產婦的雙腳和男人的肛門才會出現這種癥狀(肛門的靜脈曲張就是著名的痔瘡)。他認為即使沒有大礙,也最好切除掉那些腫脹的靜脈血管,因為我的生育能力或許會受影響。

這么罕有的例子發生在我身上,實在有點了不起的感覺。生殖力嗎,我不覺得算什么。男子中學一年級生的性幻想里,我試圖以自己未有陰毛去說服女老師和我發生關系。在沒有傳染病的世界里,不育實在美好。

可是大家都知道,在印象中生殖力與性能力是緊密鄰接的兩個范疇。男人對不育的恐慌多少連帶著性方面的陰影。“不行”是一個語帶雙關的暗示。

或許沒有人會相信,可是我真的不怕喪失性能力。對于控制欲望,我非常在行。想進入天主教會擔任司鐸的想法,一直縈繞著我。我的意見是,即使不做神父,哲學家或要干大事的人也應該禁欲的。事實上,我的病因之一或許就是花了太長時間在跪著祈禱和冥想上面。

手術后,住院期間有很多朋友來探望我。我愉快地與他們的鄰床交談,親吻過兩個帶著善意看我的女孩子。其他時候我讀卡夫卡,看完我能找到的所有他的作品,對他的第一個印象是那么好,那么歡快,潔白幾至于透明。出院之后,我第一次相信自己的容貌可以不必猥瑣、兇狠;或者令人以為我喜好沉思那么兩極。可是我的傷口仍有些疼痛,所以不能參加彭錦耀的舞蹈課程,只能去陳炳釗的戲劇班。不久之后,在朋友的鼓勵下,我開始投稿,把我的靜脈接到報紙的文化版上。而我自己卻是那么干凈。

精神緊張

高三畢業之后,我考不上大學,停學一年。那一年里,我會靠在地鐵站欄桿邊喘氣,直冒冷汗,呼吸困難。好幾次我以為自己會死在路上。

第一次的事故發生在1989年高考世界歷史科的考場。突然的胃抽筋令我不能繼續持筆,場上監考不大關心我的情況,也沒有提出什么特別措施。我只有挨到火車站,想搭乘火車去旺角會合我的朋友。該日五四,學界有一趟游行。我卻蹲在車站的男廁里,無法把握自己的狀態,不能判斷該嘔吐還是透過直腸泄出不快。我只好站在一格便坑打起氣功,以助自己平靜下來,別人都把我當作瘋子。額上冰涼,整件上衣卻已被汗濕透,我知道得立刻趕去醫院,所以叫了輛的士。

在威爾斯親王醫院的急診室等候了半小時,我暗忖自己會在那排長凳上完蛋,撞向右邊那位女士。結果沒事,因為家人到了之后,循例先把我臭罵一頓,我整個人瞬即平穩下來,一起討論事件的前因后果。可憐我的女朋友還在旺角等我,等了兩小時,那時我們都還不知道未來一年會是那么難受。

后來,我幾乎每個星期都去看醫生。他們最初的診斷是胃抽筋,后來就只給我一些維生素丸,騙我那是有用的好藥。我完全明白自己的病是疑病癥,我也知道自己的精神壓力太大。但是在戲院內我會無法呼吸,半夜會突然從床上直板板地坐起,甚至走著走著可以無力得幾要跪倒地上。這些感覺那么真實,令我醒悟到我不能再靠西醫西藥,我給自己發明了一種藥,就是一種運動飲料“寶礦力”。在那一整年中,我每發現自己身體不適,就喝寶礦力,它簡直是領受了魔法的巫藥,藥到病除。

或許因為身體,在所謂的文化圈中又算是新人(雖已寫了一年多兩年的稿,但真正加入群體活動還是不久之前的事),那一年里,我很沒有自信心。記得在客串一個演出時,我需要脫剩內褲演出。開場前半小時,我急急跑到廁所內換上一條新的。還好我有許多朋友(雖然很少見面),他們實在是仁慈的人,扶了我一把。

有一回,其中一位找我不曉得干什么,被家母截下電話。她似乎不太客氣地叫他不要再找我,因為我要準備入大學的考試。他當晚和我的父母討論了半小時,三個大學畢業生為了我的前途,辯論大學的重要性和其本質,令我尷尬。但是我很感激,他實在是一個好朋友。我想,我不該常說他的壞話。

1989年,我參加了一個實驗劇場的演出。其實是段美好的日子(對我而言,世界似乎是新的),我在暈眩、冷汗和興奮中度過窩在黑暗小劇場的每一天。第二次百萬人游行當晚,我要回去排戲,既然下午有空也就到中環走一遭。事后我寫過一篇文章,試圖理性地解釋為何我在游行中途離開。當然群眾運動的本質,突然具體地樹立眼前,是使我很緊張、難受,不得不走。但如果不是本來底子就差,那一天我又會不會那么不舒服?那一年來的虛弱對我的政治表現起了什么作用?這是我到現在仍無法解釋的。只記得那一天,走到現在的利寶大廈前一條街時,我就按著其他人的肩膀,離開人群,扶著欄桿和路障走下地鐵站。

尿道拉傷

到底,我算不算有女人緣呢?這真是一個令人緊張的問題。許多相士、算命的認定我有桃花運,不錯,可惜我不信玄。事實上,桃花運的所謂“桃花”并不一定像我們想象的那回事,通常它指人緣好,這我就不敢不認了。眾多我看過的算命師中最準的一個,楊大師,斷言:一、我不得在三十歲前結婚,否則會有四個太太,前三個死光,最后一個伴我終老。二、我的老婆要不比我年長三四歲,就是比我小四五歲。

所以,我對比我年長或年幼三、四至五歲的女人很感興趣。我喜歡那種很活潑,喜歡笑,通常被指認為“男仔頭”的女孩。在“陽性”的外表下,我以為她們是最嫵媚的。且若比我大又或比我小到某種程度,我就會更加注意,至少要和她們做朋友吧。目前我打算要和她結婚的女孩,就是這種類型。只是她的年齡未符合命理大師的要求,若遇見合格者,我會介紹給大師鑒定。

有趣的是,自小學以后,我的容貌就可以“每況愈下”來形容。有一段日子,我很為自己難看的外表傷感。所以當時我對自己的頭發采取放任態度,配合頂下的五官分布,算是一種自我戕害式的毀容。我認為這是自己無法成功發展某些戀情的絆腳石,看相佬真的懂“看相”嗎?然而,上主總會成全他忠實的仆人,年歲漸長,自信心也逐漸增加,原來巨石也不外一粒細沙。去年看到福柯的傳記,原來他在三十多四十的年紀,還在為自己“不夠美麗”而難過。四年前,又有人以電腦紫薇斗數替我排了一個命盤,指出我的腎臟和泌尿系統會出毛病,原因是我“與異性有緣,縱欲過度”。果然在三年前,我在小便中發現一兩滴血液。雖然后來再也無法在尿液中見到血滴,可是在使用過的避孕套中,我見到一些淤血絲塊。我的伴侶和我都很擔心,這時我已真正關心性方面的問題,但我更害怕自己的前列腺出事。

檢查過后,方知是虛驚一場。原來只是尿道拉傷,可能是操勞過度或暴烈使用的結果。醫生婉轉地囑咐我“盡量停止”勃起一段時間。唉,做人還真難。

內耳不平衡

大約在高三的時候,我寫過一篇小說,《我的左傾》。第一人稱的敘述者有一種奇怪的體驗,他總覺得自己工作的桌面向左微傾二三度左右。這算不了什么很厲害的傾斜,但因竟日坐在桌前,這個幻覺似的感應越來越實在,而且由臺面擴散到整個房間了。換句話說,他只要一踏入那個房間,就會感到世界整個地向左傾斜兩三度。

在那篇小說里,我把我親身的體驗提出來探討。當時我還在構想另一個劇場作品,必須全室(包括舞臺觀眾席)傾斜,不必太多,兩三度就好。隨著時間的進展,希望會造成愈發強烈的感覺,在觀眾步出劇場門口時達到高峰,因為他們突然要調整自己對空間感覺上的誤差。

三數月前的一個晚上,我站在家中書柜前面看書,整個人像觸電似的,突然天旋地轉地往左面暈倒,幸好我抓住書柜板緣。狀況持續一周,我終于去看醫生。結果和我料想的一樣,是“耳水”(內耳)不平衡。

雖然沒有明顯的證據支持我的想法,但是我把當年的奇妙經驗想象為“某種”內耳不平衡,或多或少會與最近這一次病癥有血緣關系吧。

后記:左腳扭傷

有一種哲學,我稱之為欲望哲學,因為它服膺于欲望的邏輯。阿多諾、馬爾庫塞、福柯、巴塔耶與德勒茲都是欲望哲學家。但我以為尼采和黑格爾才是欲望邏輯之發展巔峰。權力意志和絕對精神是兩位一元論者圖謀世界的最大欲望表現。根據我毫不嚴整的印象,最縱欲的還是黑格爾,因為他的樣子看來比較冷靜,這要比冒著狂熱眼神的尼采狠多了。

信服欲望哲學的人同時相信自己、相信血統、相信天賦,他們命定是貴族。正如荷馬史詩的世界,一個“好”人可以在一夜之間因為家產傾盡而成為“壞”人;我們也不要和喪失信念與能力的人做朋友。記得大約在兩年前的一篇文章中,我記敘自己由泰山歸來的心情:“直至登上玉皇頂,才明白何為‘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原來不是泰山太高,只是旁邊的丘巒太矮。”

所以他們是快樂的、健康的。正如希臘人在藍天碧海之前,耀眼陽光之下,毫不畏懼地赤身露體,競相在沙道上奔馳。尼采說得對,蘇格拉底以前的希臘人強健而樂天。他們絕無顧忌地坦身露體,在別人嘲笑自己以前先行自嘲。因為他們要在被人掌握前先走一步,摧毀已成的自己。這才是欲望邏輯的真諦。

聽說浪漫主義時期的文人對于疾病非常沉迷,因為病能帶來一種新的體驗。我贊成。在左腳受傷的頭幾天,對地面的起伏變化,我非常敏感,些微的歪斜都會令我抽痛。日常隨意跨過的平路這時成為才步難行的星宿海。病變確能開發出陌生的自己,增加自己與世界關聯的新路向。所以,病或許能取代“真/假”、“內/外”成為一組描述和構建自我的新范疇。創生新我也是欲望邏輯的前提。

尼采曾說:“真正的哲學家不追求女人、國王和利益,反過來,真正的哲學家會被這三件事追逐。”事實證明,若非尼采不是真正的哲學家,就是他錯了。不論如何辯解,我以為欲望邏輯始終是預設了缺陷的邏輯。欲望的指向是缺陷之得到填補。

今天,我是不大喜好這套了。隨著閱讀興趣的轉移,我寧愿稱自己是亞里士多德和儒家的信徒。所以我不再向新認識的朋友解釋梁文道并非一個筆名,就讓這誤會繼續吧!至少我還未提出要“文起八代之衰”。我也很樂意向人解釋我的藏書印為何是“為己之學”,那是孔子的話:“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

于是,撰寫病歷是在“毀滅舊我——創造新我”和“完善自我”、“成己達人”之間擺蕩。在此,我目睹自己對自己下的工夫,我看到坦白和杜撰的技術,雖然表面看來都不外一種時間上的積累。

容器

直到這一切都結束之后,才想起原來離我們還會去公園散步的日子,已經很遠很遠了。

我起得越來越早,因此睡得越來越少。天還沒亮,我就先去洗杯子,和昨天夜里留下的餐具(也不多,無非是一只碗與一雙筷子)。我用很少的水,盡量把它們還原成應有的透明和潔白。手還濕,我坐在桌前就著一盞臺燈翻讀以前的信。不知道是手上的水,還是別的什么,好幾封信上的字跡全化開了,像一片藍色的海洋。天色微明,我看見了,在過去和現在之間,在你和我之間,有一座海洋。

那時我總是和你訴說紐約中央公園的美好,多么了不起的構思呀,建城之初,他們就先想到了一片樹林,以及人造的山丘與河流。一個微縮的自然藏在欲望的城市之中,與其說是市肺,不如說是空白,一個不用做什么也不用想什么的空白之地。當年還有不少人形容維多利亞公園是香港版的中央公園,規模雖小,但同樣有草有樹,躲在鬧市里頭。不,不是的,它怎么可能是呢?你一定要去中央公園看看。可是你不愿意,因為你討厭紐約;等到你開始動搖,不再堅持,我們已經走到了盡頭。

維多利亞為什么不是香港的中央公園?那是因為我們不容許空洞。曾經它的草皮要比現在多,它的空地要比現在大,可是你一定記得那可恨的市政局和那幫沒水平的議員吧,他們嫌它太空,覺得是種浪費,于是加建了好幾個球場。所謂公園,在我們這里也是有功能的,那就是“滿足市民休閑康樂活動的需求”。還記得嗎?那時我質問他們,為什么草木就滿足不了市民休閑的需要?一定要球場才算是實實在在地康樂了一把呢?然后,功能出現,我們對一座公園的需要卻就此消失了。

功能不是不重要,假如沒有維多利亞,沒有因它而生的整條路線規劃,我們還能夠想象什么叫做政治集會與大規模的游行嗎?或許是住得遠吧,反正維多利亞公園變成什么樣子都與我們無關,它從來都不是我們的公園。當我們聽說“維園見”的時候,意思只有一個。

意思就是把自己變成數字。后來我才明白市政局的用心和遠見,將一片不規則的草地變成尺寸穩定的球場原來還有這種效果。它不是為了讓大家有地方靜坐,而是為了容納我們,然后計算。它是容器,好比量斗,一斗能裝多少粒米是有定數的,容有誤差,雖不中亦不遠。是的,隨時日漸久,儀式成型,大家發現一座球場居然就是點算人數的工具。我們進去又出來,就像一個量斗裝滿之后再傾清,進去裝滿它,出來倒光它,一杯杯的米,一球場一球場的人,順序流向夜里的街道。只要被計量過,事就成了。用報紙上的說法,這叫做“市民表達了他們的訴求”。然后我們會去就近的窄街,覓一食店,聊天消夜,再回家洗去身上的臭汗,由數目還原為人。

你還是會去的吧?每年的那天。我也是。以后我們的關系也許就是數字的關系,一個矩陣的兩點,坐標上的x和y,第367和第25433……也許我會尋索這些數字間的奧秘,找到其中隱藏的聯系和暗示。無論如何,我發現里頭還是有共性的。例如,你我均在人均收入中位線以上,你我皆是一億粵語使用者的一分子,在全世界不挨餓的五十億人里有我們兩個。距離再遠,我們始終是五十億中的兩個人。

我很想告訴你我的疲累。我為自己發明的功能引來了更多更多的需要,我被自己制造的虛浮幻象壓得喘不過氣。因為除了你之外,知道它是幻象的人并不太多。

有一個急切的陌生人在網站上問我關于民主的問題,他問了一遍又一遍,最初他嘲諷我的沉默,懷疑我到底關心不關心我的讀者和觀眾。后來他開始憤怒,譴責我的無良,因為他認為沉默代表了我對粉絲感情的愚弄。所以我只好開始做我最擅長的事,計算。假如每有三十個人在各處留言給我,還不包括用筆書寫的信,那么一年下來大概就是一萬零九百五十段待復信息了。以我中文輸入的速度,每一則信息的回復差不多是十分鐘,所以一年得用去十萬九千五百分鐘,亦即一千八百二十五小時,平均一天五小時,正好是我睡眠的時間。到底是睡覺重要,還是做一個以誠待人的人重要呢?

最近很累,頭腦昏沉、算不出來。如果你在,你應該會告訴我。

這時候,我會想起我們的公園。還記得嗎?老家樓下那一小片空地。村民世代務農,雖然田園早已建起樓房,但手上的功夫還在。見地方空了不好,他們就筑起了籬笆,墾出一塊小田圃。先是搭起的架子上生了藤蔓,然后木瓜、芋頭和石榴一株株接著出現。黃昏,夜香花的味道會飄進屋里。白天,你一定在路過的時候停下來看看。

你好喜歡那些花果蔬菜,用相機記下它們的成長。有的樹長得夠大,你會伸手撫摸樹皮。我一直不懂,你怎么可能感到樹皮下水脈的流動呢?但你堅稱你自己聽到了它們的氣息。

我想念它們,以及停在上頭的蟲鳥,可是它們都不在了。

這段日子以來,發生了許多事情。我們的朋友去商場門口野餐,因為他們發現本來是公地的場所竟然給商人霸去了,而應該介入的政府部門卻置之不理。這真是奇怪,因為那個部門一向敏于行動,老人在晨運路線上安設的神位和茶果,他們每月清拆,不是嗎?

你知道我們的公園怎么了嗎?部門的人來過,他們說村民霸占公地,一輪爭吵,然后電鋸開動……木瓜、葡萄、夜香、石榴、南瓜、芋頭、波羅蜜、麻雀、粉蝶、螞蟻,消失于一個下午。我回來的時候,村長手持一條細枝,如常點撥,仿佛花草枝葉俱在。他瞧著遠方,我看不見他的表情。

我不只回答不了民主的問題,我甚至無力保護自己的公園。

是該上路的時候了,此處再無容器,可以卸得下我的重負和困頓。它們壓垮了我,和我們。而且你越是想走,就越是有人催促:“你為什么還不走?”路過曾經是花圃的地方,現在是部門鋪上的水泥(他們沒有種上些什么,他們只是怕別人會種上些什么),好干凈,如我過去所做的一切,如你我的一切,不留痕跡。天剛亮,地面的反光就已經耀目得刺眼。

上架時間:2017-06-16 14:29:30
出版社: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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