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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 殘花亦俏
  • 張莉
  • 10146字
  • 2017-07-20 12:56:04

沉悶了幾天后,盧嵐的心緒漸漸平復了,她記住了猴瘋子那句話,事已至此,只能隨遇而安了。于是她開始適應這個環(huán)境,和屋子里的人也有了一些主動交流。

盧嵐的到來,使五棟三室產(chǎn)生了一些變化。她似乎有潔癖,每天都要支使高子幫她打水,床前放一張小方凳,臉盆放在凳子上,仔細搓洗換下來的內(nèi)衣內(nèi)褲,還有讓幾個姑娘臉紅心跳的胸罩。她將自己的床鋪收拾得平平整整、纖塵不染。太陽好的時候,就叫兩個傻孩子把大伙兒的被子拿出去曬。每天還督促兩個傻孩子掃地、擦地,屋子里比以往干凈多了。幾個人受她影響,都自覺不自覺地克制著往日隨手往地上丟東西的習慣。閑下來沒事時,她大都是瞇著雙眼聽半導體打發(fā)時光,她尤其愛聽音樂節(jié)目,聽到動情處還會跟著音樂哼唱。

天生也愛唱的秋爽,聽見她哼唱,嗓子直發(fā)癢,情不自禁地也跟著哼了起來。這下盧嵐像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一樣,一雙秀美的眼睛驚喜地打量著秋爽:“看來你也很愛唱歌?”秋爽調(diào)皮地笑了笑:“我哪會唱啊,凈是瞎哼哼?!鼻锼曰顫?,愛唱是她的天性,平日里一高興,嗓子眼兒一癢,小曲兒便會脫口而出,看似隨意,卻是那么婉轉動聽、有滋有味。盧嵐鄭重其事地說:“不,聽得出來,你嗓子很好。如果有人指點,再接受專門訓練,你是塊唱歌的料?!鼻锼桓笔軐櫲趔@的樣子,長這么大還從來沒有人這樣肯定和夸贊過她呢。她臉上綻放出燦爛的笑容:“真的嗎!阿姨?”

盧嵐又點點頭:“真的,你是棵唱歌的苗子?!钡S即語氣又低沉了下來:“唉!可惜你只能埋沒在這兒了,不大可能有出頭的機遇嘍!”天真無邪的秋爽似乎還不太明白這話的意思,所以也沒往心里去,反而羨慕地稱贊盧嵐說:“阿姨,我覺得您的嗓子真棒,您唱得才真叫好聽。”這句話似乎觸動了盧嵐心中沉淀已久的記憶,她搖了搖頭,輕輕地嘆了一聲:“我嗎?現(xiàn)在不行嘍,二十多年前,唱歌跳舞是我的老本行?!?

秋爽從這句話里捕捉到了什么信息,試探地問:“阿姨,您以前是個演員吧?”盧嵐不置可否,只是意味深長地說了句:“那是以前的事了,可以說曾經(jīng)是,不過很短暫。有一個人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跡,要不然的話,也許我現(xiàn)在仍然在舞臺上唱歌跳舞呢?!蹦晟俚那锼恢顪\,刨根問底:“阿姨,那后來怎么回事啊,您怎么也成了殘疾人?”這話觸及了盧嵐的痛處,她搖了搖頭苦澀地說:“唉!一言難盡??!我也不想再提這些陳年舊事?!鼻锼坪蹩匆娝难劾镆呀?jīng)涌起了淚花,不敢貿(mào)然再問下去了,但她那顆好奇的心還是放不下。

盧嵐的到來,不僅使五棟三室的面貌有了改觀,那臺半導體也給大家?guī)砹嗽S多生氣。雖然那時正逢文化的蠻荒期,但一首首具有強烈時代特色的紅色歌曲、成本大套的革命樣板戲,也將屋子里的沉悶一掃而空,增添了幾分生氣。

曉慧不像秋爽那樣有歌唱的天賦,卻也很愛聽樣板戲,尤其喜歡《紅燈記》李鐵梅的唱段和《沙家浜》的許多唱段,翻來覆去地聽,已經(jīng)到了能將戲詞倒背如流的地步。聰明而求知若渴的她,忽然有了一個新發(fā)現(xiàn),樣板戲給她創(chuàng)造了一個啟蒙的機會。

這天半夜,大院里的人們正在睡夢中,忽然一陣敲鑼打鼓的喧鬧聲打破了夜的寂靜。五棟三室的幾個人都被吵醒了,懵里懵懂地互相打聽:“出什么事了,半夜三更這么鬧騰?”可是誰也鬧不清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第二天剛吃過早飯,猴瘋子照例又來串門兒。剛一進門,秋爽和曉慧就迫不及待地向他打聽夜里發(fā)生了什么事。猴瘋子故意裝神弄鬼地賣關子:“這么大的事兒你們還渾然不知,可真夠麻木遲鈍的?!薄暗降资裁词掳??”這回是幾個人異口同聲地一起發(fā)問。猴瘋子搖頭晃腦地說:“還沒聽說呢?!昨天夜里剛下來了最高指示?!薄澳膬簛淼淖罡咧甘??”幾個人不明就里。猴瘋子又譏諷道:“說你們腦子笨,你們還不愛聽,除了毛主席,誰還敢稱最高指示?毛主席剛發(fā)的話就是最高指示,不能過夜,立馬就得宣傳貫徹,明白了吧?”“原來是為這個呀。”幾個人頓時失去了熱情。只有盧嵐又追問了一句:“這最高指示是什么內(nèi)容啊,知道嗎?”猴瘋子又裝瘋賣傻地搖起頭來:“說不清,道不明,你管他什么內(nèi)容呢,咱休養(yǎng)員還是莫談國事的好。”

說到這兒他忽然轉向曉慧說道:“我看咱們這幫人里就你愛學習,送你一本紅寶書,好好武裝武裝頭腦吧?!闭f著,他從衣袋里摸出一個小紅本扔到了曉慧床上。曉慧用不大聽使喚的左手將小紅本扒拉到自己跟前,是一本巴掌大小的《毛主席語錄》。旁邊的秋爽看得清楚,不由得叫了起來:“瘋子叔,這回咋這么大方,紅寶書就這么隨便亂扔啊?”猴瘋子說:“你眼饞了?想要的話我也給你來一本,要別的沒有,要這個還不是現(xiàn)成的?”秋爽說:“你放著紅寶書不學,拿它四處送禮?。俊焙锆傋臃瘩g道:“什么叫送禮啊?我這也是傳播毛澤東思想。本人才疏學淺,學它管啥用,你把它背得滾瓜爛熟,還不是照樣在這兒吃窩頭咸菜?!鼻锼f:“你反動!”猴瘋子說:“笑話,馬大眼他們這幫子人,整天把語錄掛在嘴邊兒,不還是吃人飯不拉人屎?!边@句話一下子逗得人們哄堂大笑。笑聲中章素萍趁機奚落了他一句:“我看你小子又在找不自在了。”猴瘋子斜了她一眼:“找不自在又能怎么著我?”

這時曉慧把話題岔開了:“瘋子叔,我想求你點兒事兒?!焙锆傋釉尞惖貑枺骸笆裁词聝??”“你上街時給我?guī)杀尽都t燈記》和《沙家浜》的劇本來?!焙锆傋芋@訝地盯著曉慧,片刻才冒出一句:“干嗎?光聽還不過癮,你也要趕時髦唱樣板戲?得了吧你。就憑你?五音不全,別鼻子眼兒里插大蔥出洋相了。”曉慧急忙分辯道:“你就別管我出不出洋相了,你愛管就管,不愛管就拉倒,干嗎那么損人哪?”猴瘋子忙改了口:“生氣了,丫頭?跟你開玩笑呢!”說完,他向曉慧一伸手:“行了,我不管你干什么,拿錢來,跑腿兒可以,我可沒錢墊?!睍曰圳s緊讓高子從床頭柜的抽屜里拿出幾張毛票兒遞給猴瘋子。猴瘋子用手指彈了彈那幾張毛票兒,不勝惋惜地感慨道:“這可是將近一個月的零花錢哪,你還真舍得破財?!?

當天下午,曉慧的手頭就有了兩本新書。在那個年代,其他書籍難得一見,唯獨這樣板戲的劇本劇照和各種版本的紅寶書一樣鋪天蓋地隨處可見,不過兩三毛錢一本??蛇@對曉慧來說卻意義非常,這是她第一次擁有自己的書,愛不釋手,當即便俯身在小床上,用嘴巴一頁一頁地翻看起來。那飄著油墨香味的書頁和精美的插圖劇照都對她頗具誘惑力,后來,這兩本書就成了她人生的啟蒙課本。當盧阿姨的半導體再次唱起《紅燈記》和《沙家浜》時,曉慧便用嘴巴打開劇本,隨著唱腔“按唱索驥”地跟著識起字來。那樣子就像一只蠶在貪婪地吞噬著桑葉,她從中找到了無窮的樂趣。

盧嵐來了之后,五棟三室似乎又成了焦點。不僅猴瘋子每天必到,楚豪也經(jīng)常緊隨其后。猴瘋子能搞笑,楚豪能侃,這二人一唱一和,五棟三室經(jīng)常笑聲不斷。連盧嵐也漸漸融入其中,偶爾也會插上兩句笑話。

在大院的一角有一間工棚,是院里的木工作坊。棚子旁邊單隔出來一間小屋,是值守者的下榻之處。長年在此值守的也是一位殘疾人,人們都習慣叫他宋木匠,其實他本名宋立仁。他剛過而立之年,正是年富力強的歲數(shù),生著一張白凈的長方臉,五官勻稱,面相敦厚和善,眉宇間透著一團英氣,看得出是個內(nèi)秀的人。

據(jù)說他父親就是一位手藝不錯的木匠,中年得子有了他這棵獨苗,給他起名“立仁”,是對他寄予厚望,想讓他成為一個頂門立戶的男子漢。立仁從小天資聰慧,不僅功課好,心靈手巧,而且對樂器特別感興趣。誰知天不遂人愿,命恰與愿違,少年時,一場突如其來的小兒麻痹使他變成了只能蹲著走的殘疾人。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沒過兩年,他的父母先后去世,他成了一個孤兒,當?shù)卣坏脤⑺瓦M了救濟院。說起來,他也算是救濟院的元老了。也許是天生手巧,也許是父親的遺傳,他無師自通地學會了很多東西,木工是他最得意的技能。前些年他被院里挖掘出來成了不在編制的木工。他雖然是蹲著干活,但錛鑿斧鋸樣樣家伙他都用得得心應手,手底下干凈利落,技藝絲毫不遜于身體健全的匠人。他是救濟院里唯一的木工,院里所有修修補補的木工活全得他來干,但他至今仍然是休養(yǎng)員,每個月僅能得到六塊錢的補貼。救濟院的墻旮旯里扔著輛報廢的手搖車,經(jīng)他手鼓搗修理了一番,又起死回生,變成了代步工具,一直用到現(xiàn)在。而且他還很有音樂天賦,無論什么歌譜,只要他看上兩遍,馬上就能哼出旋律來;他還會演奏樂器,口琴吹得聲情并茂,手風琴也拉得有板有眼。以前,逢年過節(jié),院里會搞些文娛聯(lián)歡活動,總有他的節(jié)目。救濟院有一架手風琴至今還保存在他手中,只可惜馬大眼一登臺,就輕易派不上用場了。

白天他得應付那些應接不暇的木工活,晚上獨宿在小屋里,除了病友或職工找他修修補補外,難得有人光顧。漫漫長夜,他常與孤燈為伴,難免會感到寂寞,實在耐不住寂寞了,他便拉上一曲手風琴來排遣。

五棟三室來了位能歌善唱的美人的消息早已不脛而走,也傳到了宋木匠的耳朵里,他產(chǎn)生了一種想一睹芳容的莫名騷動,可很少串門的他又不好意思冒昧前往。

宋立仁無論春夏秋冬總是喜歡早起,趁著清靜在院子里四處活動活動。幾乎每天清早他都能碰見猴瘋子。別看猴瘋子瘋瘋癲癲的,人卻不懶,從不賴被窩,總是黎明即起,在大院里四處轉悠。今兒個倆人又迎頭相遇,猴瘋子招呼道:“嗬,宋師傅總是這么勤快,今天又比我早一步!”宋立仁說:“咳!覺短夜長,與其干瞪眼在床上受煎熬,不如早起散散心。”猴瘋子說:“嗬,咱倆咋一樣的毛病呢?我也總覺著夜長,睜著眼背著床板,真膩煩死人。咳!說半天還是被窩里少半拉,缺溫存啊。”這句半含半露的話逗得宋立仁會心一笑:“是啊,沒有同寢共枕的人,光棍兒漢夜長難熬?。 闭f到這兒他頓了一下,又不無感慨地說:“我跟你們還不一樣,你們?nèi)硕喙蔡?,還不覺得孤單。我呢,好比離群的孤雁,形單影只,尤其到了晚上,孤燈孤影更覺著凄惶。說實話,我有時真眼熱你們湊在一起熱熱鬧鬧的,我卻只能唱獨角戲?!焙锆傋玉R上接過話茬:“要我說,你呀,純粹是自己畫地為牢,誰也沒拴住你的腿,怎么就舍不得離開自己的小屋跟大伙兒湊湊熱鬧呢?莫非你那小屋是個藏寶洞,你得寸步不離地看著?”宋立仁訕訕地說:“你不知道,我這人天生是個杵窩子?!焙锆傋訁s說:“咳!在這個院兒里你還犯什么‘杵’,都是些個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主兒,再不自己給自己找點兒快活,更沒活頭兒了。告訴你,五棟三室新來了個老文藝,你要去串門,沒準兒還能遇上知音呢。”這句話可正中了宋立仁的下懷,他忙說:“是嗎?那可真想去拜訪拜訪,可惜我從來也沒登過那個門,哪好意思冒昧露臉呢?”猴瘋子說:“那有什么呀,又不是上閻王殿,邁開腿不就進去了嗎?”宋立仁卻直搖頭:“別,別,還是麻煩你給我?guī)?,引薦引薦吧?!焙锆傋右换文X袋:“咳!你可真是的,這還用得著引薦?行吧,傍黑兒我招呼你一聲?!?

傍晚撂下飯碗,猴瘋子果然老遠地招呼了他一聲。他也沒坐車,就那么攆著跟了上去,和猴瘋子前后腳進了五棟三室。他的突然造訪,讓五棟三室的人非常驚訝,都說他可是稀客。

猴瘋子當面賣乖說:“沒有梧桐樹,引不來金鳳凰嘛?!闭f著特意面向盧嵐介紹道:“這是咱們這兒的木工宋師傅,別看是蹲著走路,可是多才多藝,尤其是在音樂方面,那可是天才,吹拉彈唱無一不精,就是為人靦腆,平日不好意思串門兒,今兒個是我把他拽來和大家一塊兒聊聊的?!北R嵐臉上露出了驚異之色,想不到在這個環(huán)境里,在這樣的人群中還隱藏著這樣的人才。她向宋立仁投去了探尋的目光,禮貌地沖他點了點頭。宋立仁的目光和她一對上,不由得心說:“果然超凡脫俗,名不虛傳?!辈贿^他在女人面前顯得有點兒局促,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還是秋爽嘴快,替他解了圍,她向盧嵐介紹道:“宋叔叔不光會唱歌,手風琴也拉得倍兒棒?!北R嵐雙眼越發(fā)放光,宋立仁似乎有些難為情,連忙自嘲地說:“別聽他們吹噓,我那兩下子哪里見得了人?”盧嵐卻很客氣叫了一聲“宋師傅”,說:“您太謙虛了吧,我倒真想聽您拉拉琴,飽飽耳福呢?!彼瘟⑷视置φf:“我哪里好意思在您面前獻丑?”猴瘋子在旁邊給他打圓場:“咳!還拿捏什么呀,盧大姐可是行家子,你要跟她一唱一和,不正好切磋切磋嗎?”秋爽也趕緊搶著說:“盧阿姨以前是文工團的演員,唱歌特棒?!彼瘟⑷誓樕狭⒖搪冻隽藲J佩之色,面向盧嵐訕訕地說:“原來您是科班出身哪,那我更不敢班門弄斧了?!北R嵐卻說:“要論唱歌我還勉強,擺弄樂器我可是一竅不通,還得虛心向宋師傅請教呢,宋師傅一定很懂音樂?!?

宋立仁連忙說:“您可真的高抬我了,我哪敢稱‘很懂’,只不過有那么點兒愛好,能湊合著識一點兒簡譜,拉兩下手風琴。不過是自娛自樂的玩意兒,哪上得了臺面?”他的語氣中帶著幾分自嘲。盧嵐的語氣卻變得越發(fā)恭敬起來:“那您是無師自通、天生稟賦,就更不簡單了?!?

宋立仁得到了褒獎,受寵若驚地說了句:“您過獎了?!彪S即又改口說:“您才是專業(yè)的,是見過大陣勢的真正行家?!币惶岬竭@話,似乎又激起了盧嵐心底的自豪,她的心緒一下飛回到那充滿激情的年代,自豪地說:“是?。∠氘斈?,在戰(zhàn)火硝煙中唱歌演戲,真是獻出了渾身的激情,可惜……”她突然轉換了話題:“一晃有多少年沒唱過歌,沒聽見過手風琴的聲音了!真想請宋師傅再讓我飽飽耳福?!甭犚娺@話,宋立仁不再忸怩,忙說:“今兒個沒準備,琴也沒在身邊,改日我一定獻丑,到時候您可別笑話我??!”接著,他倆乘興聊起了音樂和唱歌,越聊越投機,倆人都有了遇到知音的感覺。

次日宋立仁再來時,果然把那架久已不露面的手風琴搬了過來。盧嵐高興地說:“今天終于可以一飽耳福了?!彼瘟⑷蕦⑹诛L琴在胸前挎好,對盧嵐說:“請您點曲,我好獻丑。”盧嵐也不客氣了,說道:“悉聽尊便,就來您最喜歡、最拿手的吧?!?

宋立仁雙眼微閉,左手拉動風箱,右手在鍵盤上跳動,一首最流行的曲子流瀉而出。先是盧嵐不由自主地跟著曲子哼唱了起來,后來秋爽也加入了:“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魚兒離不開水,瓜兒離不開秧,革命群眾離不開共產(chǎn)黨?!毕仁堑鸵鳒\唱,漸漸收不住情緒了,便都放開了喉嚨。宋立仁也興趣高漲,一曲奏罷,又接著演奏了《打靶歸來》《歌唱二郎山》《我是一個兵》等曲子。宋立仁還多了個心眼兒,凈揀眼下流行的曲子演奏。盧嵐很久都沒有這么痛快淋漓地唱過歌了,她仿佛又回到了久違的舞臺上,心情格外舒暢。她總覺得不盡興,不斷要求宋立仁演奏新曲子。五棟三室悠揚的琴聲與歌聲沖出窗外,在院子里回蕩。那晚正巧馬大眼值夜班,他坐在辦公室里就聽見了隔著好幾棟房子隱隱約約傳來的琴聲和歌聲。他像被線牽著一樣走出了辦公室,循聲來到了五棟三室窗下,側耳細聽了片刻,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違禁之處,本想轉身走開,但本能使他推門走了進去。他的突然出現(xiàn)讓屋子里的人一下全愣住了,琴聲、歌聲戛然而止。馬大眼這回卻沒繃著面孔,臉上露出難得一見的笑容,揮揮手說:“別停啊,拉吧,唱吧,我并不反對。不過我得提醒你們,只能唱革命歌曲,可不許弄那些封資修的玩意兒?!彼麜r刻不忘把“革命”掛在嘴上,隨時隨地都擺出一副革命的姿態(tài)。說完他那火辣辣的目光又投向了盧嵐,問道:“聽說你以前是演員?”盧嵐對那種目光有點兒反感,連忙避開了,淡淡地答了一句:“曾經(jīng)是?!瘪R大眼馬上又接著說:“那好啊,咱們這兒又多了一位文藝骨干,往后再搞文藝活動,老宋就不愁沒搭檔了。”人們都感到稀罕,原來這馬大眼也會說句像模像樣的人話。

自從那個愉快的夜晚以后,宋立仁幾乎每晚都到五棟三室來,五棟三室總有歌聲琴聲飄出來。在一唱一和中,宋立仁竟然對盧嵐產(chǎn)生了一種“相逢何必曾相識”的知遇之感,同時也感覺到了倆人之間琴瑟合鳴、珠聯(lián)璧合的默契。盡管盧嵐要比他年長幾歲,二人完全可以姐弟相稱,但他對盧嵐的感情已經(jīng)超越了姐弟。盧嵐的音容笑貌時時縈繞在他的心頭,他開始關注盧嵐,總想為她做點兒什么。他甚至細心地想到了,截癱的盧嵐至今還沒有一個代步工具,他想給她造一個,給她安上一雙“腿”,讓她今后也能走出房間,見到陽光。

宋立仁說干就干,立即在心里設計這個代步工具的雛形,幾次構思成型又幾次推翻,難點是材料和技術從何而來。這天,他在工棚的旮旯里發(fā)現(xiàn)了一把被丟棄的木頭椅子,他隨手抻了出來,使勁搖晃了一下,椅子還挺牢固。他靈機一動,不由得樂了,心說,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就在這把椅子上做文章吧。很快,一輛四輪車的模型在他的腦子里形成了。他先用細砂紙將舊椅子打磨得光亮如新;找來兩段木頭,用刨子刮得溜光水滑,給椅子的兩側安了兩個扶手;又從一堆廢銅爛鐵里翻出了四個小鐵轱轆和四根角鐵,他用角鐵做了個四方架子,然后將四個轱轆固定在架子的四角,再將架子與椅子腿連接在一起;最后他又給木椅子刷了一層清漆,一輛四輪車便誕生了。他找了一塊四四方方的海綿墊子墊在了椅面上,心里想象著盧嵐看到這輛車時會有什么反應。

車做成的當天傍晚,他便推著這輛四輪車去了五棟三室。進得屋來,頭一件事便是滿臉笑盈盈地向盧嵐報喜:“我給你做了個物件,請你笑納?!闭f著將那輛車推到了盧嵐面前。盧嵐像看到天外來客一樣,驚訝地瞪大了雙眼:“這是送給我的?”馬上她又搖了搖頭:“我要是坐上它,可真有意思!”宋立仁見盧嵐一副樂不可支的樣子,就憨憨地解釋道:“我看你活動不方便,才想出了這個招兒。條件有限,只能禿子當和尚將就材料。不管怎樣,有了這輛車,你就能下地活動,走出屋門兒了,先湊合著坐吧。”他想,不管怎樣,只要自己的付出能被對方接納,那便是他最大的滿足了。猴瘋子也在場,禁不住在旁邊叫起好來:“好啊,往后咱們再出門逛街,車隊里又多了一個。”這下子把氣氛調(diào)動起來了,秋爽也跟著喊:“盧阿姨,明天就跟我們一塊兒上街吧!”

盧嵐興奮地連連說:“好,好!”又轉向宋立仁連聲道謝:“謝謝,謝謝你!宋師傅!你心真細,想得真周到,你等于給我安了兩條腿啊!我怎么報答你??!”她用了“宋師傅”這個稱呼,讓他聽著多少有點兒不舒服,他覺得這個稱呼把他們之間的距離拉大了。于是,他一本正經(jīng)地糾正道:“往后你別叫我‘師傅’,聽著生分,叫我‘老宋’或‘立仁’都比它順耳。更別提什么‘報答’,那更顯得見外?!北R嵐并沒揣摩出宋立仁的心思,莞爾一笑:“那好吧,以后我就叫你‘老宋’?!焙锆傋映脵C在旁邊添油加醋:“往后你多喊他幾聲‘老宋’,他聽著比什么都舒服。”

第二天一吃過早飯,盧嵐便迫不及待地在高子的幫助下爬上了那輛四輪車,身下的墊子軟軟乎乎的,坐著還挺舒服,她不禁高興地說:“哎呀!這回我可自由了,可以沖出牢籠了?!?

恰巧猴瘋子又來串門,一進門就大驚小怪地叫了起來:“哎喲!盧大姐果真下地了。”他左右打量著盧嵐,俏皮話又出來了:“盧大姐,你往車上這么一坐,要是再拿把羽毛扇,真有點兒諸葛亮再世的派頭呢。”盧嵐也被他逗樂了,開心地問:“是嗎?我有那么神氣嗎?”猴瘋子說:“當然啦,要是咱們一塊兒出去,我們得在前邊給你鳴鑼開道、搖旗吶喊,你在后面壓陣,保準威風。”盧嵐樂不可支地說:“是嗎?那咱們出去試試?!焙锆傋涌戳丝赐饷妫R上說:“那好啊,今兒個正好沒風沒火是個好天氣,咱們出去兜一圈兒?!彼麕е髟兊哪抗饪戳丝雌渌麕讉€人,曉慧、秋爽也都贊成,唯有章素萍不愿與盧嵐同行。曉慧、秋爽分別爬上各自的手搖車,二妮子推著曉慧,高子推著盧嵐,一行人咕嚕咕嚕地出了屋門。

盧嵐的四輪車四個鐵轱轆在水泥甬路上嘎啦嘎啦歡快地唱著歌。她低頭看了看自己,不禁啞然失笑,只可惜缺少羽扇綸巾,要不然還真有點兒諸葛亮的風采呢。好久沒見過太陽了,陽光有點兒刺眼,曬在身上暖融融的,每個關節(jié)都有舒張的感覺。她心里說,太陽真好,打受傷以來還是第一次這么從容地漫步在陽光下。嘎啦嘎啦的聲音引得一些在院里活動的人駐足觀望,出院門時,看大門的老頭兒還從小屋里探出頭來看了好半天。

盧嵐平生第一次坐著四輪車出現(xiàn)在大庭廣眾之下,那獨特的車子,嘎啦嘎啦的聲響,再加上俊俏的人兒,的確吸引了不少路人的目光,害得她多少有點兒難為情。此番出行依舊是猴瘋子在前面開道,他不住地嚷著“借光,借光”。他們在小鎮(zhèn)上兜了一大圈,回來時盧嵐特意又沿院子轉了一周,參觀了這個大院子的全貌,最后她特意來到宋立仁的木工棚里。宋立仁看見心目中的麗人坐著自己的杰作出現(xiàn)在自己眼前,那份驚喜不亞于撿了個金娃娃。他認為,這是盧嵐對自己最好的欣賞和安慰。他笑容燦爛地迎接盧嵐,問道:“怎么樣,坐著感覺如何?”盧嵐嫣然一笑:“舒服得很!你等于給我安上了翅膀,我再次謝謝你!”宋立仁訕訕地說:“還謝什么,你干嗎老跟我那么客氣?”在他心中,不愿意聽盧嵐對他講這些客套話。盧嵐的任何客套似乎都象征著一種距離,他不希望有這種距離,一切都直截了當最好。

不知不覺間,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最后一個春節(jié)到了。和往常一樣,救濟院里有家可歸的人都被家人接回去過年了。不過,這個春節(jié)曉慧不再孤獨寂寞了,不僅有盧嵐阿姨與她做伴,還有楚豪、宋立仁和猴瘋子幾個無家可歸者。楚豪早就策劃好了,除夕夜他們幾個要搞一次聚餐。除夕之夜,四處鞭炮響作一團,宋立仁、猴瘋子、楚豪齊聚五棟三室。作為東道主的盧嵐事先已經(jīng)做了準備,她讓兩個傻丫頭將四個床頭柜挨著曉慧的床拼成了一張方桌,還鋪上了一塊干凈的方格床單,桌上放著一個搪瓷盤,里面擺著幾個橘子,另一個小盤里盛著糖果,桌上還有一瓶葡萄汁。這是下午高子推她去街頭副食店買來的。宋立仁捧出了一包五香花生米、一包切好的豬頭肉,外加一瓶白酒。一向摳門兒的猴瘋子也捧出了一包開花豆和幾塊五香豆腐干,現(xiàn)用盧嵐的水果刀切成了片兒。楚豪捧出一包切好的火腿腸和一包切好的醬牛肉,外加一瓶白酒和一瓶小香檳。桌子上的食物足夠豐盛,在那個蕭條的年月能有這些東西已經(jīng)不容易了。

四女三男圍桌而坐,曉慧尤其開心,自從進入救濟院以來,這是頭一次過如此隆重的除夕,她秀氣的面龐上掛著無法掩飾的興奮。葡萄汁和白酒啟了封,沒有酒杯,大家就用喝水缸子代替。三個男人喝白酒,盧嵐和曉慧每人一缸子葡萄汁,兩個傻丫頭每人一缸子小香檳。幾個人推杯換盞,高談闊論,在這萬家團圓守歲的時刻,幾個無家可歸的人湊到一起借酒尋歡倒也別有一番情趣。成年難得喝酒的猴瘋子幾口白酒下肚,越發(fā)饒舌,他用一種迷離的眼神盯著曉慧問:“丫頭,今年高興吧?記得去年還直哭鼻子呢。”曉慧喝了兩口葡萄汁,臉頰變得通紅,越發(fā)顯得天真爛漫,說:“高興,從來沒這么高興過?!?

猴瘋子抿了一口白酒,咂巴著嘴:“高興就好啊,瘋子叔今天也特別高興,今天得一醉方休?!焙锆傋佑稚酚薪槭碌剞D向盧嵐:“盧大姐,這幾個人里,就你經(jīng)過大陣勢,見過大世面,今天能和你在一起過年算是一種緣分。你說是不是,大姐?”盧嵐也和曉慧一樣,幾口葡萄汁下肚,已經(jīng)是面如桃花,越發(fā)顯出成熟女性的別樣風韻。猴瘋子的話引發(fā)了她的感慨,她意味深長地說:“是啊,記得我剛來那天你就說過,到這兒來的都是天涯淪落人,咱們幾個淪落人能聚在一起就是一種緣分。不瞞幾位,我剛來時真有點兒進了墳墓的感覺,自己仿佛變成了個活死人,甚至有一死了之的想法。可是,后來我發(fā)現(xiàn)這墳墓里竟然別有洞天,如今我可再也沒有死的念頭了?!?

始終盯著盧嵐的宋立仁,趕緊用一種贊許的口氣接過了話茬:“你這么想就對嘍!人一輩子禍福難測,活著全憑一種心態(tài)。你心態(tài)豁朗,自然就坦然了;要是總鉆牛角尖,那就沒活路了?!边@句話引起了幾個人的共鳴,又加上正是酒酣耳熱時,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圍繞著這個話題展開了議論,盡情釋放著久久憋在心里的苦楚。只有兩個不諳世事的傻丫頭,只知道一個勁兒地往嘴里填東西,那饕餮之相令人發(fā)笑。

在這三個男人里,楚豪應該是海量,但他并不豪飲。宋立仁只有小量,卻并不拘謹,一口一口地灌著酒。猴瘋子最不勝酒力,但是偏要逞能,嘴里不住地嚷嚷:“喝!喝!誰也不許偷懶啊。”宋立仁和他一唱一和,頻頻舉杯勸酒,直喝得眼睛發(fā)紅,他直盯盯地看著盧嵐,舉著酒杯說:“盧大姐,喝了這半天,我還沒敬你一杯呢。今天機會難得,我得敬你一杯?!北R嵐只得舉起自己的缸子和宋立仁碰了一下,喝了一口葡萄汁。宋立仁有點兒得意忘形了,借酒蓋臉,他說了一句讓盧嵐臉紅心跳的話:“盧大姐,人們常說紅顏多薄命,我覺得這話說的就是你。你這么好的人,命咋就這么薄呢?我要是能與你這么好的人共度百年,做牛做馬都認了,可惜這輩子我沒有這造化?!彼敛磺雨嚕诲e眼珠地盯著盧嵐,眼神中滿含著期待。

此話一出,的確語驚四座,令盧嵐很尷尬,但她穩(wěn)住神,面不改色地莞爾一笑便把話岔開了:“今天過年,咱們得約法三章,只說高興的事,不許胡扯別的。”一句話化解了方才的尷尬。宋立仁也似乎覺察到自己有點兒失態(tài),趕緊改口:“對不起,對不起,剛才我是信口失言,誰也別當真?!钡耘e著酒缸子盯著盧嵐問:“盧大姐,那你怎么看待我這個人?”盧嵐說:“你是個好人,正直、厚道,古道熱腸,還多才多藝。”

宋立仁點點頭:“你沒拿我當壞人就好,我前邊的話你就當胡說,別往心里去。”盧嵐又是莞爾一笑:“不就是一句玩笑話嗎?我不會那么小心眼兒的?!彼瘟⑷拾堰@句話反復咂摸了好幾遍,希望能咂摸出點兒弦外之音。

一瓶白酒在三個男人的手里見了底。猴瘋子變成了一攤泥,東倒西歪嘴里還直叫:“痛快,痛快,真痛快!”宋立仁也喝高了,說話舌頭都短了。只有楚豪是清醒的,這兩杯酒對他來說根本算不了什么。曉慧雖然只喝了點兒葡萄汁,但這東西有后勁兒,頭暈得支撐不住已經(jīng)倒下了。盧嵐也覺得頭暈,但她不能倒下,她還得支撐局面。總之,這是一個盡興的除夕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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