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淺談西和乞巧節的原初性及其地域性特征
- 中國(西和)乞巧文化高峰論壇學術論文集
- 西和縣文學藝術界聯合會主編
- 5231字
- 2017-07-26 11:19:14
蘭州大學教授 柯楊
有人在傳統的乞巧節與牛郎織女傳說之間畫上了等號,說什么“乞巧節,也稱七夕節,在每年的七月七日,是由紀念牛郎與織女相愛的故事而形成的。”[1]也有人想把乞巧節人為地改變為“中國的情人節”,這都是欠妥當的。已進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名錄中的乞巧節和牛郎織女傳說被區分得非常清楚。它們各有三處,即甘肅西和縣、浙江溫嶺西塘鎮和廣州天河區珠村,它們被命名為七夕節(乞巧節)文化保護地;而山東沂源縣燕崖鄉(有唐代織女洞、牛郎廟遺址及傳說)、山西和順縣松煙鎮(有牛郎峪、南天池、天河梁等與牛女傳說有關的遺址)及西安市長安區斗門鎮(是漢代昆明池畔牛女石雕像的出土地,有石婆、石爺廟及傳說),則被命名為牛郎織女傳說保護地。前者的性質屬于傳統節日文化,后者的性質屬于民間口頭文學;前者是中華民族傳統的女兒節,后者是一個凄婉的愛情傳說,屬于我國著名的四大傳說之一。無論從歷史文獻記載、各地活動內容,還是從學術研究層面來看,這兩者都是有著明顯差別的。盡管乞巧節與牛女傳說最初都與先民的星辰崇拜有關,但在我國民俗文化史上,它們卻有著各自的發展趨向和演變軌跡,其文化內涵與核心價值觀念也各不相同。
最早的關于乞巧節的文字記載,當屬東晉葛洪《西京雜記》中“漢彩女常以七月七日穿七孔針于開襟樓,人俱習之”這句話。它說明,早在漢代就有了婦女于七月七日穿針的習俗。較晚的,則有南朝梁宗懔《荊楚歲時記》中的記載:“七月七日,為牽牛織女聚會之夜,……是夕,婦人結彩縷,穿七孔針,或以金、銀、鍮(tou黃銅)、石為針,陳瓜果于庭中以乞巧。有喜子網于瓜上,則以為符應。”至于唐宋以后的文字記載和詩人們對乞巧節的描述就更多了。明人朱日藩在其《滇南七夕歌憶升庵楊公因寄》一詩的小序中寫道:“予少日游滇南,見其土風每歲七夕前半月,人家女郎年十二三以上者,各分曹相聚,以香水花果為供,連臂踏歌,乞巧于天孫,詞甚哀婉。”[2]這段描述中的每個細節,與如今甘肅西和縣乞巧節的活動極其相似、甚至相同,不知滇南的乞巧節盛況現在尚存續否。很有必要在對這兩地深入調查的基礎上進行比較研究。
在甘肅東南部隴南市的西和縣與禮縣相交界的一大片地方,長期流傳著極具地方特色的乞巧節日風俗。其文化空間之廣(二十多個鄉鎮),延續時間之長(七天八夜),參與人數之多(約四十萬人),活動內容之豐(有“制巧”、“請巧”、“迎巧”、“坐巧”、“祭巧”、“唱巧”、“相互拜巧”、“娛巧”、“跳麻姐姐”、“祈求神水”、“照瓣卜巧”、“轉飯”、“巧飯會餐”、“送巧”等不同階段的活動),在全國可能是絕無僅有的,稱得上是“華夏第一”!在這篇短文里,我主要談談西和乞巧節作為傳統女兒節的原初性質及其地域性特征。
一、巧娘娘這個神話人物是秦人祖先崇拜與星辰崇拜的合二而一
“河鼓”(牛郎星)、“織女”二星的命名始于何時雖難以考證,但到了周代,就已經是家喻戶曉、一致認可的了。我認為“織女”星的命名,最初極有可能是古秦人的創造。甘肅隴南地區是秦人的發祥地。禮縣永興鄉、永坪鄉交界處的大堡子山一帶,1994年考古發掘出秦人先公先王墓及大量高品位的青銅祭器就是明證。《史記·秦本紀》中說:“秦之先,帝顓頊之苗裔孫曰女修。女修織,玄鳥隕卵,女修吞之,生大業。”大業乃秦人之祖先,是由母系氏族向父系氏族過渡時期的關鍵人物,而天上織女星的原型,正是歷史上善織的女修,是被神化了的秦人的祖先。西和、禮縣人在乞巧歌中唱到“巧娘娘”三個字時,發音為“qiaoniania”。niania者,母親也。“巧娘娘”即“巧媽媽”,人們是以高度尊敬、虔誠的語氣來稱呼“巧娘娘”的,認為天上的織女星就是她們的老媽媽、老祖宗。她們一代又一代向善織的織女星祈求心靈手巧、才智雙全的本領,希望在巧娘娘的佑護和傳授下獲得更多的生活本領、生產技藝與生存能力。正因為“巧娘娘”這個神化了的人物形象,在當地人心目中具有相當高的神圣性,因此在當地乞巧節上成為唯一被供奉的神靈。把祖先崇拜與星辰崇拜合二而一,正是西和乞巧節在民間信仰方面的顯著特點之一。
二、把天上的銀河叫“漢”,也與秦人崇拜織女星有密切關系
《詩經·小雅·大東》中有“維天有漢,監亦有光”的句子,《古詩十九首》之十中有“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的說法。班固《西都賦》曰:“左牽牛而右織女,似云漢之無涯。”六朝《三輔黃圖》中說,秦統一天下后,“渭水貫都以象天漢,橫橋南渡以法牽牛。”這些把銀河稱“河漢”、“云漢”、“天漢”、“銀漢”等,都有一個“漢”字,為什么呢?這都來源于秦人的想象與創造,是東遷秦人對故土漢水的記憶與懷念。在古代秦人心目中,既然他們的祖先女修成了神——天上的織女星,那么,她面對的銀河也應當像她生前所處的故土河流——漢水一樣,叫做“漢”,這樣,她就會少一點寂寞,多一點慰藉。漢水發源于甘肅,《書·禹貢》稱:“嶓冢導漾,東流為漢”[3]。《山海經·西山經第二》:“太華之山……又西三百二十里曰嶓冢之山,漢水出焉,面東南流注于沔。”現在被稱為西漢水的這條河,歷史上長期被稱為漢水,直到1933年,丁文江、翁文灝、曾世英所編纂的《中國分省新圖》中,仍然被標為“漢水”。在漢水流域(包括它的支流漾水河)長期流傳的巧娘娘節,正是古老秦文化的活態遺存,反映了我國傳統歲時節日與民間信仰(自然崇拜與祖先崇拜)的密切關系。
三、西和的乞巧節從來沒有牛郎的位置
雖然包括西和縣在內的隴東南地區,民間也有牛郎織女的悲劇性愛情傳說長期流傳,但值得注意的是,在當地乞巧節上,織女(巧娘娘)受到了普遍的尊崇,卻恰恰沒有牛郎的位置。如果說在全國其他一些地方的乞巧節上,牛郎、織女像之所以被并列在一起,受到同等的重視,主要是表達了幾千年來人們對農業社會男耕女織、自給自足這一理想化了的性別角色的期望和對他們愛情悲劇的同情,那么,西和的乞巧節則從一開始就把思緒完全集中在了織女身上,女孩子們對她的期望值極高,希望通過對巧娘娘的膜拜和祈求,最大限度地實現自己的人生理想。在西和的乞巧節期間,幾乎村村都要供奉巧娘娘的紙扎像,卻從來沒有出現過牛郎的紙扎像,而男孩子們也從不參與乞巧節的活動,這正是西和乞巧節最突出的地域性特征。于是,我聯想到了古文獻中一條有趣的記載。《古今圖書集成·神異典》引《蘇州府志》云:“織女廟在太倉州南七里黃姑塘。宋咸諄五年,嘉定知縣朱象祖重修。……舊立牛、女二像。建炎時,士大夫避難東岡,有經廟中,壁間題云:商飚初起月埋輪,鳥鵲橋邊綽約身。聞道佳期唯一夕,因何朝暮對斯人?鄉人見此詩,因去牽牛,獨留織女像。”這條資料說明,到了宋代,牛女會少離多的悲劇已深入人心,那種硬把牛女同塑一廟、令其日日同享人間供奉的做法,不論當初主持重修織女廟的縣太爺用心多么善良,也被后來的人認為違背傳統情理而加以改變。這個故事還從另一個側面啟示我們,全國各地的乞巧節如果仔細加以考察,其發展脈絡不盡相同,在內涵和形式上也是有差別的,也就是說,它們都有其各自的地域性特征,應當讓它們百花齊放,不必將其統一化,更不能在歐洲文化中心論的影響下,將其改造成什么“中國的情人節”。
四、從乞巧歌看西和巧娘娘節的原初性質
我們從流傳在當地的大量乞巧歌中,絲毫看不出有關男女愛情的詞語和表述,有的,只是少女們學習技藝的強烈愿望和對巧娘娘的崇拜之情。雖然歌詞中也偶爾出現“天上的牛郎配織女”這樣的句子,但主要還是歌詠巧娘娘。比如,“一根香,兩根香,把我的巧娘娘接進莊。一根線,兩根線,把我的巧娘娘接進院。一根繩,兩根繩,把我的巧娘娘接進門。巧娘娘,駕云端,把我的巧娘娘請下凡。”[4]在這類迎巧歌中,總是只迎巧娘娘,從來不迎牛郎。我們再來看另一首乞巧歌:“我給巧娘娘點黃蠟,巧娘娘你把善心發。巧娘娘給我賜花瓣,照著花瓣許心愿。巧了賜個花瓣兒,不巧了給個爛扇兒。巧了賜個扎花針,不巧了給個釘匣釘。巧了賜個扎花線,不巧了給個背篼襻。巧了賜個鉸花剪,不巧了給個剜草鏟。巧了賜個搟面杖,不巧了給個吆豬棒。巧了賜個切肉刀,不巧了給個朽心桃。巧了賜個寫字筆,不巧了給個沒毛雞。巧了賜個磨墨硯,不巧了給個提水罐。巧娘娘給我賜吉祥,我給巧娘娘燒長香。巧娘娘給我賜花瓣,照著花瓣了心愿。”[5]這首有點幽默的照花瓣歌,充分表達了姑娘們乞巧時的良好愿望和緊張情緒。“巧了賜個”是她們所最希望的,而“不巧了賜個”則是她們退而求其次的要求,像“背篼襻”、“剜草鏟”、“吆豬棒”、“提水罐”等都是農村里最常用也最簡易的室外勞動工具,它們象征著最基本的生存手段。西和縣還流傳著這樣一首乞巧歌:“大姐成(成:出嫁的意思)到南門下,生意算賬難不住她(嫁給了商人)。二姐成到東門下,跟上提錘拉風匣(嫁給了鐵匠)。三姐成到水溝下,礤洋芋來把粉掛(制作粉條)。四姐成到老莊里,學做大小炮仗哩。五姐葉家大路上,掛的掛面細如香。六姐王家磨下里,做的豆腐大著呢。七姐成到姜席川,會捻毛線會搟氈。八姐成到晚家峽,織的籮兒也不帕(網眼緊密)。九姐成到將軍山,編個窠籮子裝針線。十姐成到曬經寺,劃篾條來編席子。當年乞巧的全散了,眼淚流成長線了。巧娘娘下云端,我把巧娘娘請下凡!”[6]這首歌反映出當年乞巧的少女都已出嫁,并在婆家學會了各自不同的生產技能,既有掌握了某種手藝的自豪感的流露,也有向巧娘娘“匯報”成果,感謝巧娘娘的意思。最值得注意的是巧娘娘不但是智慧和技藝化身,成為姑娘們崇拜和祈求的對象,甚至成為婦女們重要的精神支柱。比如,張家川縣的一首乞巧歌中,就有“我給巧娘娘鞠個躬,巧娘娘教我打阿公。我給巧娘娘獻花花,巧娘娘教我打阿家(婆婆)。我給巧娘娘獻李子,巧娘娘教我打女婿”[7]這樣的句子出現。在長期的封建社會里,在三從四德舊禮教的束縛下,農村婦女所受的壓迫與欺凌是眾所周知的。這類乞巧歌只不過是受壓迫的小媳婦們一時的氣話,她們絕不敢對公公、婆婆和丈夫下手,只是利用乞巧節這個特殊的環境和氛圍,向巧娘娘訴說自己的痛苦與不幸,與在場的姊妹們發泄共同的憤懣而已。巧娘娘是當地婦女內心深處的親人,七天八夜的巧娘娘節,使女孩子們在情感上大大拉近了與巧娘娘的距離。請看這首《送巧歌》:“七月七,節滿了,巧娘娘把我不管了。巧娘娘身影出了門,石頭壓心沉又沉。有心把巧娘娘留一天,害怕天河沒渡船。有心把巧娘娘留兩天,害怕走遲了天門關。有心把巧娘娘留三天,害怕老天爺尋麻煩。白肚子手巾寫黑字,巧娘娘走了我沒治。巧娘娘走了我心酸,眼淚流著擦不干。野鵲哥,野鵲哥,你把我巧娘娘送過河。巧娘娘,上云端,我把我巧娘娘送上天!”[8]當你身臨其境,目睹姑娘們流著淚唱這類乞巧歌時,你才能體會到巧娘娘在她們生活中的重要性。
五、三點初步的結論
如果我們對西和有關乞巧節的材料進行詳細的分析,就會認識到當地巧娘娘節在許多方面,的確保持著乞巧節古老的原初性質。首先,它是古老的秦文化的延續與活態遺存。巧娘娘是祖先崇拜(善織的女修)與星辰崇拜(被神化了的織女星)的合二而一,反映了我國傳統歲時節日與民間信仰的密切關系。其次,它是一個以未婚少女為主體的真正的“女兒節”。祈求心靈手巧、才智雙全,希望獲得更多的生存本領,過上幸福的生活,是它價值觀念的核心,它很少受到漢、唐以后牛郎織女凄婉愛情故事情節的影響。牛郎在當地巧娘娘節上毫無地位可言,當地人從未制作過與巧娘娘平起平坐的牛郎紙扎像,在大量的乞巧歌中,姑娘們也很少提到他。第三,西和乞巧節在歷史上當然也在發展變化,但它不是朝著牛女愛情傳說的方向延伸,而是朝著為受壓迫的農村婦女爭取社會地位和話語權的方向發展,成為女孩子們從自然人向社會人過渡的重要載體,為她們的成長、成熟提供了廣闊的社交空間。這無論在過去還是現在,都有著重要的社會意義。就這一點而言,說西和巧娘娘節是當地傳統的“婦女解放日”或“婦女狂歡節”也不為過。由此可見,我國各地的乞巧節也是百花齊放、各有千秋的,不必人為地予以劃一,更沒有必要改變它們各自的傳統內涵,叫什么“中國的情人節”!那種處處事事奉西方文化為圭臬的思維,不但是受歐洲文化中心論影響太深的表現,也是對我們自己的傳統文化缺乏自覺、自尊、自愛、自信的表現,是我們所不贊成的。
注釋:
[1]楊景震:《中國傳統歲時節日風俗》第189頁,西北大學出版社2006年3月第1版。
[2]朱日藩,字子價,江蘇寶應人,嘉靖23年(公元1544年)進士,其《滇南七夕歌憶升庵楊公因寄》一詩,見《明詩記事》己簽卷八。
[3]嶓冢(bozhong),山名,漢水發源地,在今甘肅省天水市與禮縣之間,現名齊壽山。
[4]見《中國歌謠集成·甘肅卷》第354頁。
[5]見楊克棟搜集《西和乞巧歌》(自印本)。
[6]見趙子賢編《西和乞巧歌》,第21頁,線裝本,香港銀河出版社,2012年7月第3次印刷。
[7]見《中國民間歌謠集成·甘肅卷》,第355頁。
[8]見《西和乞巧歌》,第11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