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焦慮
- 我們時代的病態人格
- (美)卡倫·霍妮
- 9384字
- 2017-02-13 11:42:24
在開始對病態人格作更深入地討論之前,我們必須重提第一章里留下的一個話題,即著手解釋我所提到的“焦慮”的準確含義。這樣做是相當必要的,因為我曾說過,焦慮是病態人格的動力來源,我們在任何時候都得與之打交道。
前面我曾把焦慮與恐懼等同起來使用,這樣就指出了兩者之間的內在聯系。事實上,焦慮和恐懼都是對危險境況所作出的情緒反應,也都有可能伴隨各種生理的感覺,比如顫抖、出冷汗、劇烈的心跳等。這些生理變化有時會非常強烈,以至于會因突發的、強烈的恐懼而導致死亡。不過,焦慮與恐懼之間仍然是有區別的。
如果一個母親因為自己的孩子長了很少的一些丘疹或患上了輕微的感冒,就害怕其會死去,這種反應就是焦慮;但是如果子女的確患了嚴重的疾病,母親因此而感到害怕,這種反應就該被稱為恐懼。假如有人一旦站在高處就會感覺到害怕,或者每當他必須與人討論某個他知道得相當清楚的話題的時候就會感到害怕,這種反應就是焦慮;而假如一個人是因在風雨交加之時在深山中迷了路而感到害怕,這種反應就是恐懼。至此,我們能夠作出一個簡單且明確的區分:恐懼是一個人對自己不得不面對的危險作出的恰如其分的反應;而焦慮則是對危險作出的某種不相稱的反應,甚至是對想象中的危險的反應。
但是這種區分有一點缺陷,那就是,只有根據存在于某種特殊文化中的一般常識,才能夠判斷一種反應恰當與否。但即便根據這一常識可以判斷某種態度是毫無根據的,病態人格所有者仍能毫無困難地為自己的行為找出一種“合理的”依據。事實上,假如我們告訴他們,其害怕遭到某些瘋狂暴虐的精神錯亂的人的攻擊,是出于一種病態的焦慮,那么我們就會陷入無休止的爭論之中。他們會舉出自己的恐懼是立足于現實的證據,還會列舉出這種事情實際發生的種種例子。同理,假如有誰認為原始土著的某種恐懼是對事實存在的危險的不恰當反應,這些原始土著也會執拗地堅持己見。例如,假如在某個部落中食用某種動物是一種禁忌,而生活在此部落中的某個土著因為某種偶然的原因食用了這種遭受禁忌的食物,那么他必定會被嚇得半死。我們作為旁觀者和局外人,會把這種恐懼稱作是不恰當的反應,認為它是一種毫無緣由的迷信;然而一旦你知道了這種與禁忌食物相關的信念的內涵,你就會意識到,這種情境對于那個土著來說,代表著一種真實的危險,它意味著狩獵或捕魚的地方將被污染,整個部落所有人將會罹患一場大病。
然而,這種原始土著身上的焦慮,跟那種處于我們文化中的病態人格所有者身上的病態焦慮相比,仍有不同之處——與前者不同,病態焦慮的內容與共同奉行的信念毫無關聯。但是不管是何種焦慮,一旦我們理解了其內在意義,那種覺得它是不恰當反應的看法就立刻會被打消。例如,一方面,存在這樣一些人,死對于他們來說是一種根本不能驅散的恐懼;另一方面,正是因為這種痛苦,他們對于死又帶有一種隱秘的渴望。他們對于死的各種恐懼,與對于死的期望和思考兩者相疊加,就會產生出某種危險迫近的強烈感覺。假如了解了產生恐懼的這些因素,那么我們就只能說他們對于死的這種焦慮是一種有著充分理由的反應。再舉一個簡單的例子,當人們站在懸崖的邊緣,高樓的窗口旁邊,或是站在大橋上的時候,他們常常會感到非??謶帧谋砻嫔峡?,這種恐懼是一種很不恰當的反應,但是事實上,這種處境卻有可能喚起他們心中是活著還是跳下去這樣的沖突,兩種沖突激烈競爭便導致了他的焦慮。
由此我們可知,我們需要對焦慮的定義作一些修改。恐懼與焦慮兩者皆是對面對危險做出的合理反應,但是在恐懼的情境下,危險是客觀外在和顯而易見的,而在焦慮的情境下,危險是主觀內在和含而不露的。也就是說,焦慮強度的大小是與情境對人所具備的意義成正比的,而人們卻大都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如此焦慮。
對恐懼與焦慮所作的此種區分,就是為了說明,采用勸說的方法說服病態人格所有者解除焦慮是毫無用處的。病態人格所有者的焦慮所涉及的并非是現實生活中存在的具體處境,而是他的內心所感受到的處境。因此,心理治療的任務就是要努力地找出某些處境對于病態人格所有者所具有的確切意義。
我們已經說明了我們所談到的焦慮的真實含義,現在我們必須進一步搞清楚焦慮所發揮的作用。在我們的文化當中,一般人很少能意識到焦慮在其日常生活中所占據的重要地位。在通常情況下,他們至多能回憶起他在童年時期曾經有過的某些焦慮,曾經做過的一兩次讓他們感覺到焦慮的夢,或是曾經在正常的生活秩序之外,對某些特殊處境偶爾有過的擔心和憂慮,比如,在即將同某位地位顯赫的人物作重要交談之前,或者在將要面臨考試之前。
對于這一點,我們從病態人格所有者身上搜集到的資料絕不是一致的。部分病態人格所有者可以充分意識到自己在深受焦慮之苦,而焦慮卻有著變幻無窮的表現方式:它可以表現為某種彌漫性的焦慮,也可以附著在某種特定的處境或特定的活動上,比如置身于高樓大廈或其他公共場所,還可以表現為具體確切的內容,比如擔心神經失常,擔心患上癌癥,擔心自己不小心吞下了什么異物,等等。另外一些病態人格所有者偶爾能夠意識到自己會焦慮,雖然他們有時知道是什么處境讓自己產生了焦慮,有時并不知道,但不管怎樣,他們都并不認為這些外在條件有多重要。最后,還有一些這樣的病態人格所有者,他們僅僅能夠意識到自己存在一定程度的壓抑感、自卑感和性生活紊亂,以及類似于這些問題的狀況,但是卻根本意識不到自己曾經有過什么焦慮。然而更深一層的考察常常能夠證明,他們最開始的陳述是不準確的;在對他們進行深入分析的過程中,我們會自然而然地發現,在他們的潛意識中,隱藏著與第一種類型的病態人格所有者同樣多的焦慮。精神分析能夠協助這些人意識到他們以前隱藏起來的焦慮,這樣他們就有可能回憶起那些曾經讓他們感覺到憂心忡忡的夢與處境。但即便如此,他們自己能夠承認的焦慮也都被限制在正常限度內。這恰恰說明,我們有可能焦慮,而自己卻對此毫不知情。
這種敘述方法無法揭示出焦慮的所有意義,它還只是一個更大、更廣泛的問題中的一小部分。我們感受過愛、憤怒、懷疑,所有這些感受都是轉瞬即逝,以至于它們幾乎來不及進入到我們的意識層面,就被我們拋之腦后。也許這些感受并不重要,但是在其后面,卻同樣可能存在著一種巨大的動力,而對某種感受的自覺程度,并不能夠說明這種感受的程度與重要性。應用到焦慮上面,就表明我們不僅有焦慮,而且自己毫不知悉,甚至還有可能意識不到這些焦慮是決定我們生活的關鍵因素。
事實上,我們好像是在竭力擺脫焦慮或避免感到焦慮。這樣做有很多種理由,其中最一般的理由是:強烈的焦慮是一種最為折磨人的心情。那些曾經有過強烈焦慮經歷的人會告訴你說,他們情愿去死,也不愿再次經歷這樣的折磨。除此之外,焦慮心情中所包含的某些因素,對于個人來說也是根本無法容忍的,無能為力就是其中之一。一個人能夠在面臨巨大的外在危險時,依舊顯得生氣勃勃,勇氣十足,然而在焦慮的狀態里面,他卻只會感覺到無能為力。低頭承認自己是無能為力的,這對于那些將權力、地位、控制視為最高理想的人來說,是尤其無法忍受的。由于感覺自己的反應與自己的理想明顯不相稱,所以他們會尤其憤恨這種焦慮的感覺,因為它仿佛驗證了自己的懦弱。
包含在焦慮里面的另外一個因素是它非常明顯的非理性。對于有些人來說,被非理性的因素控制是尤其不能夠容忍的。這些人內心隱約地感受到有被自己身上非理性異己力量吞噬的危險,或者他們已經在生活中自覺地把自己訓練得嚴格服從理智的驅使,因此,他們絕對不能容忍任何一點非理性因素的存在。這里面除了包含各種個人動機之外,還與文化的因素有關,因為我們的文化總是強調理性的思維與理智的行為,而將所有看似非理性的東西視為低級的。
包含在焦慮之中的最后一種因素,在某種程度上同非理性這一點相關聯。經由自身的非理性性質,焦慮含蓄地告誡我們,我們身上已經有什么地方出了問題。因此,這最后一種因素事實上是一種警報,它要求我們徹徹底底地檢查自己。但這并不是說我們會自覺地、有意識地將它視為一種警報,而是不管我們最終承認與否,它事實上都存在。我們中間任何人都不會喜歡這種警報,甚至可以說,我們最為反感的就是意識到我們不得不改變自己的一些態度。無論如何,一個人越是感到自己正無能為力地陷入恐懼和防御機制的所編織的紛亂復雜的羅網之中,就越會緊緊抱住自己的妄想不放手,堅信自己在所有的事情上都是正確的和完美無缺的,也就越容易本能地拒絕任何暗示,哪怕這種暗示是間接的、含蓄的;此時的我們可能拒絕承認自己身上有什么地方出了問題,也不認為有必要改變自己的態度。
在我們的文化當中,主要存在四種逃避焦慮的方式,這就是:
(1)把焦慮合理化;
(2)否認焦慮;
(3)麻醉自己;
(4)回避所有可能導致焦慮的思想、情感、沖動與處境。
第一種方式,將焦慮合理化,是逃避責任的最好解釋,它的實質是將焦慮轉化為一種適當的恐懼。假如我們忽視了這種轉變的心理意義,或許會認為這種轉變并沒有帶來什么變化。過分焦慮的母親實質上只是在關心自己的子女罷了,不管她是承認自己焦慮,還是將自己的焦慮解釋成一種正常的恐懼,情況都是這樣的。然而,我們可以再做一種實驗:我們可以對這位母親說,她的反應是一種焦慮而并非一種合理的恐懼。我們能夠暗示她,她的這種焦慮和事實上存在的危險是非常不相稱的,在這種焦慮里面含有種種個人因素。那么,作為對這種告誡的反應,她會再一次反駁這種暗示,并竭力證明是我們錯了:難道瑪麗不是在她還是個嬰兒的時候就患過這種傳染病嗎?難道約尼不是因為爬樹摔折過腿嗎?近來不是有一個人用糖果來誘拐孩子嗎?難道她這種行為的出發點不是對孩子的愛與責任心嗎?
無論何時,我們都可以肯定,只要一個人如此激烈地為自己的非理性態度辯護,那么這種他竭力維護的東西,對他來說必然具有極其重要的作用。這樣一位母親,不但不會因為自己這種情緒而感覺到無能為力,反而會覺得自己絕對可以積極主動地在此種情境下做些什么;她不但不會承認自己的軟弱,反而還會為自己的崇高準則感到驕傲;她不但不會覺得自己的態度中含有各種非理性因素,反而還會認為自己的態度是完全正當合理的;她不但不會接受采納改變自己某些態度的告誡,反而還會繼續將自己的責任轉移到外部的世界里,并借此不去面對自己的真正動機。很顯然,她不得不為這些一時的利益付出代價,那就是她永遠也不能夠消除自己內心的焦慮;更為重要的是,她的子女也不得不為此付出代價,然而她卻完全意識不到這一點。而說到底,她也并不希望意識到這一點,因為在她的內心深處,始終存在著這樣一種幻想,那就是,認為自己可以既不改變自己的態度,又可以得到只能由這種改變所帶來的好處。
對于認為焦慮是一種正當恐懼的所有傾向來說,這一原理都是再正確不過的,而無論這些傾向是害怕分娩,害怕疾病,害怕自己飲食失當,害怕天災人禍的降臨,害怕自己會窮困潦倒。
逃避焦慮的第二種方式,是徹底否認焦慮的存在。事實上,在此種情況之下,除了否認它,即把它徹底排除在意識之外,我們并不能夠真正地擺脫焦慮。這時所表現出來的一切跡象,都是伴隨著恐懼或焦慮而產生的生理現象,如戰栗、流汗、心跳加速、窒息感、尿頻、嘔吐、腹瀉等;在精神方面,表現出來的則是煩躁不安、莫名其妙的沖動,或者有麻木呆滯的感覺。當我們感到恐懼并且意識到自己害怕的時候,就可能會出現上述這些感覺和生理現象,而這些感覺與生理現象也有可能是確實存在并且受到壓抑的焦慮的唯一表現。其實,處于這種情形中的個人會清晰地意識到自己的情形,比如,他在某些時候總是忍不住要頻繁地去小便;他在火車上總是感覺要眩暈嘔吐;有時候他會夜間盜汗等。而所有這些情形,一般情況下都沒有任何生理上的原因。
然而,我們同樣也有可能自覺地否認焦慮,或者有意識地試圖戰勝焦慮。普通人也可能會這樣做,舉一個最熟悉的例子,士兵們常常能戰勝恐懼,表現得英勇無畏。
同樣,病態人格所有者也可以自覺地戰勝焦慮。例如,有這樣一個女孩子,她在青春期之前,一直飽受焦慮的折磨,總是擔心自己會遇到強盜。后來她開始有意識地忽略這種焦慮,自己一個人睡在閣樓上,或者獨自一人在無人居住的空宅中行走。在對她進行精神分析時,她所講述的第一個夢,就顯示出了這一態度的各種變化方式。在那個夢中包含了相當可怕的情境,但每一次她都能夠勇敢地面對。其中有一個情景就是她在夜里聽到花園里有腳步聲,于是走到門外,站在陽臺上喝問:“是誰在那里?”她成功地消除了自己對強盜的恐懼,然而那些激起她焦慮的內在因素卻并未得到絲毫改變,所以那些仍然存在的焦慮所帶來的其他后果也并未得到消除。她依然孤僻內向,羞怯膽小,始終感覺自己不討人喜歡,也沒人需要她,因此一直都不能安下心來做任何有建設性的工作。
其實病態人格所有者很少能像這個女孩那樣有意識地作出決定,這一過程一般都是自動進行的。然而,病態人格所有者區別于普通人的一點是這種決定所帶來的結果,而不是這一決定的自覺程度。病態人格所有者竭盡全力所能得到的全部結果,只不過是消除了焦慮的某種特殊表現形式,正如那個女孩成功地消除了她對強盜的恐懼一樣。我并沒有打算低估這一結果,因為它不僅可能具備實用的價值,還有可能在增加自尊心方面具有心理的價值。但是由于這些結果常常被高估,因此我有必要指出它的消極的一面:事實上,在這樣一個結果中,不但人格的基本動力結構沒有發生任何改變,而且一旦這個人失去了內在紊亂的顯著征象,他也就失去了消除這些紊亂的鮮活動力。
這種不顧一切地克制焦慮的做法,往往會在很多病態人格所有者身上發揮著非常大的作用,而且并不容易被正確地認識到。例如,很多病態人格所有者常常會在某些特定的情境中表現出強烈的攻擊傾向,人們通常認為這是他們在對對手表達自己的敵意,可實際上這大多是他怕自己會受到攻擊而不顧一切地想要戰勝自己的怯懦的表現。盡管有時危險確實存在,但病態人格所有者卻常常會過分夸大自己的感受;同時,焦慮也會促使他去戰勝自己的怯懦。假如我們不明白這一點,就有可能會把這種不顧一切的莽撞,錯認為是真正的攻擊傾向。
緩和焦慮的第三種方式是麻醉自己。這一點可以通過酒精和藥物有意識地做到,當然除此之外,還有很多其他方式,而且這些方式彼此之間并不存在必然的聯系。其中一種方式是由于害怕孤獨而投身于社會活動之中,而不論這種恐懼是被自覺地意識到,還是僅僅只是一種隱約的不安,都無法改變。還有一種麻醉自己的方式是拼命地工作,這一點能夠從帶有強迫性質的工作,和一到節假日就變得焦躁不安中看出來。同樣,對睡眠的極度渴求也能達到這一目的,盡管這種過多的睡眠往往無法并不能消除更多的疲勞。最后,性行為也可以作為一種“安全閥”來緩解焦慮。人們很早就認識到,焦慮能夠導致強迫性手淫,然而卻沒有能夠認識到,它同樣能夠導致所有形式的性關系。那些將性行為當成消除焦慮的主要手段的人,假如沒有機會獲得性滿足,哪怕只是片刻沒有得到滿足,就會變得郁郁寡歡或急躁易怒。
第四種逃避焦慮的方式是最徹底的,那就是避免所有可能導致焦慮的處境、思想和感受。它可能是一種自覺的過程,就像那些害怕潛水或登山的人不會去從事這些活動一樣。更準確地說,一個人能自覺焦慮的存在并且有意識地避免它。然而,他們也可能只是隱約地意識到甚至是根本意識不到自己患有焦慮癥,并且正在逃避它。例如,他們可能是完全無意識地在那些同焦慮相關的事情上拖延時間,遲遲下不了決心、作不出決定;或者,他們可以假裝自己原本就討厭那些其實很感興趣的事情。如此一來,一個害怕在晚會上受到冷落的姑娘,就能使自己相信她原本就討厭這種社交活動,也就不用去參加了。
一旦我們更深一層地進入到這種逃避傾向自覺發揮作用的地方,便能接觸到一種抑制狀態。這種狀態會讓人無法去做、去感受、去思考某些事情,以避免可能由此引發的焦慮。這個時候,自覺意識中根本不存在任何焦慮,也完全沒有能力來自覺解除這種抑制狀態。抑制狀態常常會以最奇特的形式在癔病型功能喪失中表現出來,比如,癔病型失明、癔病型失語或癔病型肢體癱瘓等。在性領域中,性冷淡與陽痿是這種抑制狀態的代表,盡管這些性抑制狀態的結構可能十分復雜。而在精神領域中,抑制作用通常表現為無法集中注意力、不能形成或表達自己的意見、不愿意同他人接觸等。
我們可以花費時間將各種各樣的抑制狀態一一列舉出來,以便讀者能對抑制狀態的各種形式、種類、發生頻率有一個全面印象,這種做法或許很有價值,但我寧愿將這個工作留給讀者,讓大家自己去觀察。因為抑制作用在今天已經是眾所周知的現象了,而且,假如它得以充分地發展的話,很容易就能被辨認出來。不過,雖說如此,我們還是希望大家簡單了解一下抑制作用存在的前提條件,因為通常情況下,我們并不能意識到自己身上存在抑制作用,由此便會低估它的發生頻率。
阻止我們認識到抑制作用的第一個可能:我們一定要先認識到自己有做某件事情的愿望,然后才能認識到自己其實在事實上并沒有做這件事情的能力。例如,我們必須首先意識到我們有某個方面的野心,然后才能夠意識到在那個方面我們有哪些抑制。有人可能會問,我們難道不是能夠在任何時候都知道自己的愿望是什么嗎?事實上,真實情況的確不是這樣。又比如說,我們設想有這樣一個人,他正在聆聽別人宣讀一篇論文,對于這篇論文他有自己的批評意見。在這個時候,一種細微的抑制作用會讓這個人羞于或怯于去表達自己的批評意見,而另一種比較強烈的抑制作用則會讓他無法去很好地理順自己的思想,其結果就是在他形成自己的批評意見的時候,討論會已經結束了,甚至或者已經是第二天的早晨了。同樣,有時抑制作用甚至也可以強大到根本不讓你形成任何批評意見的地步。在這種情況下,即使假定他事實上并不同意他人的意見,他也會傾向于毫無批評判與選擇性地接受他人所說的一切,或者甚至還會非常贊賞這種意見。換句話說,假如一種抑制作用已經足夠強大,以致于能夠阻礙我們的愿望與沖動的地步,那么,我們也就根本不會意識到這種抑制作用的存在。
假如抑制作用在個人的生活中行使著非比尋常的重要職能,以至于讓人堅持認為這已經是一種無法改變的事實,那么此時,讓我們無法意識到抑制作用存在的第二種可能就出現了。舉例來說,假如一個人身上存在某種與所有競爭性工作相關的巨大焦慮,以致他在每嘗試過一種工作后,就會感到疲憊不堪,那么這個人很可能會堅持認為是自己不夠強壯,所以才會無法勝任任何工作的。這種信念保護了他,但是假如他承認自己身上有一種抑制作用,他就不得不重新回到工作中去,從而把自己再次推到可怕的焦慮之中。
最后,我們回到文化的因素上來看第三種可能。假如個人的抑制狀態同文化所贊同的抑制形式相符合,也與現存的意識形態相符合,那么,個人就有可能完全無法意識到這些抑制作用的存在。一個具有嚴重抑制傾向而不敢接近女人的人,因為習慣于從女性神圣這一為公眾普遍接受的觀念去審視自己的行為,所以根本無法意識到自己身上所具有的抑制狀態。而在“謙虛是一種美德”這種教條約束下,人們很容易形成那種不敢表達自己需求的抑制傾向。我們或許不敢對政治、宗教中占有統治地位的約束和規定有任何批判性的想法,但又完全意識不到自己身上存在這種抑制作用,自然也就不能意識到自己身上存在著同受懲罰、挨批判和遭孤立相關的焦慮。但是為了能夠正確地判斷此種情形,我們自然要詳細地搞清楚各種個人的因素。缺乏批判思想并不一定意味著存在抑制作用,也可能是因為存在一般的思想懶惰、愚昧,或是與占統治地位的教條全然一致的信念。
這三種因素中的任何一種,都能阻止我們發現事實上存在的抑制作用,這也就解釋了為什么連那些經驗豐富的精神分析醫生也常常感覺很難發現這些抑制傾向。但是,即使我們能夠發現所有的抑制作用,也仍然可能低估抑制作用的發生頻率。為此,我們不得不將所有那些反應全都考慮在內,盡管這些反應還不能稱作是真正意義上的抑制作用,但卻都在日臻成熟。我們內心的狀態或許仍舊可以讓我們去做某些事,然而同這些事情有關的焦慮,卻會在某種程度上影響我們的行動。
首先,當我們去做某種讓我們感到焦慮的事情時,會產生緊張感、疲勞感或衰竭感。比如,我的一位患者正在逐漸擺脫不敢行走在大街上的恐懼,但對此仍然有一定的焦慮,而當她在星期天上街時就會變得精疲力竭。但是,我們能夠從她可以完全勝任繁重的家務勞動卻沒有一點疲勞感這一事實看出,她的這種疲憊感并非是體質衰弱所造成的,罪魁禍首是與戶外行走相關的焦慮。這種焦慮已經減少到使其能夠上街行走,但還沒有削減到使她不再感到衰弱。其實,通常情況下很多歸咎于工作過度的機體障礙,都是由于與該種工作相關的焦慮,或是與同事之間關系相關的焦慮引起的,而并非是由于工作強度本身所造成的。
其次,同某種活動有關的焦慮,會損害那種活動的功能。舉例來說,假如存在某種與發號施令有關的焦慮,那么,這些命令就會以某種飽含歉意且毫無威力的方式發布出來;而同騎馬相關的焦慮則會使人根本無法駕馭馬匹。每個人對焦慮的自覺程度都各不相同,有的人能夠意識到是自己身上存在的某種焦慮致使自己無法圓滿地完成某項使命,而有的人只是隱約地感覺到他無法將某件事情做好。
再次,同某種活動相關的焦慮,會破壞這種活動帶來的歡樂。這種情形不適用于輕微的焦慮,與之相反,輕微的焦慮還可能會產生額外的熱情。懷著輕微的擔憂來乘坐高速旋轉的過山車,可能會讓這種活動變得更刺激、更讓人興奮;然而,如果對此懷著強烈的焦慮,這項活動就將變成一種難熬的酷刑。同性關系有關的強烈焦慮會使性行為變得毫無樂趣,而倘若某人不能夠意識到這種焦慮,他就會覺得性關系本來就是毫無意義的。
也許這樣說會讓大家感到難以理解,因為在前面我曾經講過,厭惡感能夠被用作免除焦慮的手段,而現在我又說厭惡感可能是焦慮的后果。事實上,這兩種說法都沒有錯;厭惡感既是防止焦慮的手段,又是焦慮產生的后果。這只是分析心理現象時一個非常小的例子,它可以說明理解心理現象是何等困難。心理現象常常是錯綜復雜,彼此相互交織在一起的,除非能下定決心對這些交織在一起的相互作用進行考察,否則就不可能在心理學知識上取得任何進步。
討論我們可以如何保護自己免受焦慮干擾這個問題,其目的并不是要對所有可能的防御機制都給予詳盡細致的揭示;實際上,我們很快就能了解到一些阻止焦慮產生更為徹底的途徑。我現在的主要意圖是證明下列主張:我們實際的焦慮或許比我們能意識到的要多很多,或者換個說法,現實中存在著很多我們根本意識不到的焦慮,而我們要指出這些焦慮的共同之處。
簡單來說,焦慮能隱藏在生理上的不適感后面,如隱藏在心動過速與疲勞感后面,也能隱藏在很多貌似正當合理的恐懼后面;它也可以成為驅使我們借酒澆愁、尋歡作樂的潛在動力;我們會經常發現,它是導致我們無力去做或無力享受某些事情的原因;我們還能夠發現,它是隱藏在各種各樣抑制作用背后的內在動因。
受到某些后面將要討論的原因的影響,我們的文化使生活在其中的個人產生了大量的焦慮。因此,每一個人事實上都給自己建造起了我所提到過的這種或那種防御機制。一個人病態程度越高,其人格越受到這些防御機制的滲透與影響,無法去做或沒有想到去做的事情就會越多,哪怕從他的生命活力、精神狀態與教育背景來看,我們全然有理由去期待他做這些事情。一個人的病態人格程度越深,他就越可能具有各種抑制傾向,而且這些抑制傾向也會越微妙與巨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