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之所以可愛也就在它給少年以希望,贈老年以惆悵。(安慰人的能力同希望差不多,比心滿意足登高山,灑幾滴亞歷山大的淚的空虛是好萬萬倍了。)好多人埋怨青春騙了我們,先允許我們一個樂園,后來毫不踐言只送些眼淚同長嘆。然而這正是青春的好處,它這樣子供給我們活氣,不至于陷于頗償了的無為。希望的妙處全包含在它始終是希望這樣事里面,若使每個希望都化做鐵硬的事實,那樣什么趣味一筆勾銷了的世界還有誰愿意住嗎?所以年輕人可以唱戀愛的歌,失戀人同死了愛人的人也做得出失望(希望的又一變相,骨子里差不多的東西)同悼亡的很好的詩,只有那在所謂甜蜜家庭、兩人互相妥協著的人們心靈里是化做灰燼的。Keats[21]在情詩中歌頌死同日本人無緣無故地相約情死,全是看清楚此中奧妙后的表現。他們只怕青春的長留著,所以用死來劃斷這青春黃金的線。這般情感銳敏的人若生在青春常駐的世界,他們的受難真不是言語所能說。這些話不是我有意要慰解你才說的,這的確是我自己這么相信的。春花秋謝,誰看著也免不了嗟嘆。然而假設花老是這么嬌紅欲滴地開著,春天永久不離大地,這種雕刻似的死板板的美景更會令人悲傷。因為變更是宇宙的原則,也可算做賞美中的一般重要成分。并且春天既然是老滯在人間,我們也跟著丟失了每年一度歡迎春來熱烈的快樂。由神經靈敏人看來,殘春也別有它的好處,甚至比艷春更美,為的是里面帶種衰頹的色調,互相同春景對照著,十分地顯出那將死春光的欣欣生意。夕陽所以“無限好”,全靠著“近黃昏”。讓瞥眼過去的青春長留個不滅的影子在心中,好像Pompeii[22]廢墟,劫后余燼,有人卻覺得比完整建筑還好。若使青春的丟失,真是件慘事,倚著拐杖的老頭也不會那么笑嘻嘻地說他們的往事了。
人死觀
恍惚前二三年有許多學者熱烈地討論過人生觀這個問題[23],后來忽然又都擱筆不說,大概是因為問題已經解決了吧!到底他們的判決詞是怎么樣,我當時也有些概念,可惜近來心中總是給一個莫名其妙、不可思議的煩悶罩著,把學者們拼命爭得的真理也忘記了。這么一來,我對于學者們只可面紅耳熱地認做不足教的蠢貨;可是對于我自己也要找些安慰的話,使這彷徨無依、黑云包著的空虛的心不至于再加些追悔的負擔。人生觀中間的一個重要問題不是人生的目的嗎?可是我們生下來并不是自己情愿的,或者還是萬不得已的,所以小孩一落地免不了嬌啼幾下。既然不是出自我們自己意志要生下來的,我們又怎么能夠知道人生的目的呢?湘鄂的土豪劣紳給人拿去游街,他自己是毫無目的,并且他也未必想去明白游街的意義。小河是不得不流、自然而然地流著,它自身卻什么意義都沒有,雖然它也曾帶瓣落花到汪洋無邊的海里,也曾帶愛人的眼淚到他的愛人的眼前。勃浪寧[24]把我們比做大匠輪上滾成的花瓶。我客廳里有一個假康熙彩的大花瓶,我對它發呆地問它的意義幾百回,它總是呆呆地站著,說不出一句話來。但是我卻知道花瓶的目的同用處。人生的意義,或者只有上帝才曉得吧!還有些半瘋不瘋的哲學家高唱“人生本無意義,讓我們自己做些意義”。夢是隨人愛怎么做就怎么做的,不過我想夢最終脫不了是一個夢吧,黃粱不會老煮不熟的!
生不是由我們自己發動的,死卻常常是我們自己去找的。自然在世界上多數人是“壽終正寢”的,可是自殺的也不少,或者是因為生活的壓迫,也有是怕現在的快樂不能夠繼續下去而想借死來消滅將來的不幸,像一對夫婦感情極好卻雙雙服毒同盡的(在嫖客、娼妓中間更多),這些人都是以口問心,以心問口商量好去找死的。所以死對他們是有意義的,而且他們是看出些死的意義的人。我們既然在人生觀這個迷園里走了許久,何妨到人死觀來瞧一瞧呢。可惜“君子見其生不忍見其死”,所以學者既不搖旗吶喊在前,高唱各種人死觀的論調,青年們也無從追隨奔走在后?!疤煜屡d亡,匹夫有責”,因此我做這部人死觀,無非出自拋磚引玉的野心,希望能夠動學者的心,對人死觀也在切實研究之后,下個“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判斷。
若使“生”同“死”是我們的父母——不,我們不這樣說,我們要征服自然——若使“生”同“死”是我們的子女,那么“死”一定會努著嘴抱怨我們偏心,只知道“生”不管“死”,一心一意都花在“生”上面。真的,不止我們平常時都是想著“生”。Hazlitt[25]死的時候說:“好吧!我有過快樂的一生?!保ā癢ell.I've had a happy life.”)他并沒想死是怎么一回事。Charlotte Bronte[26]臨終時候還對她的丈夫說:“呵,我現在是不會死的,我會不會嗎?上帝不至于分開我們,我們是這么快樂?!保ā癘h! I am not going to die, am I? He will not seperate us, we have been so happy.”)這真是不到黃河心不死。為什么我們這么留戀著生,不肯把死的神秘想一下呢?并且有時就是正在冥想死的偉大,何曾是確實把死的實質拿來咀嚼,無非還是向生方面著想,看一下死對于生的權威。做官做不大,發財發不多,打戰打敗仗,于是乎嘆一口氣說:“千古英雄同一死!”“自古皆有死,莫不飲恨而吞聲,任他生前何等威風赫赫,死后也是一樣的寂寞?!边@些話并不是真的對于死有什么了解,實在是懷著嫉妒,心惦著生,說風涼話,解一解怨氣。在這里生對死,是借他人之紙筆,發自己之牢騷。死是在那里給人利用做抓爆栗子的貓腳爪,生卻嬉皮涎臉地站在旁邊受用。讓我翻一段Sir W.Raleigh[27]在《世界史》(The History of the World)里的話來代表普通人對于死的觀念吧。
“只有死才能夠使人了解自己,指示給驕傲人看他也不過是個普通人,使他厭惡過去的快樂;他證明富人是個窮光蛋,除壅塞在他口里的沙礫外,什么東西對他都沒有意義;當他舉起他的鏡在絕色美人面前,他們看見并承認自己的毛病同腐朽。呵!能夠動人、公平同有力的死呀,誰也不能勸服的,你能夠說服;誰也不敢想做的事,你做了;全世界所諂媚的人,你把他擲在世界以外,看不起他:你曾把人們的一切偉大、驕傲、殘忍、雄心集在一塊兒,用小小兩個詞‘躺在這里’蓋盡一切?!?
Death alone can make man know himself, show the proud and insolent that he is but object, and can make him hate his forepassed happiness; the rich man be proved a naked beggar, which hath interest in nothing but the gravel that. lls his mouth; and when he holds his glass before the eyes of the most beautiful, they see and acknowledge their own deformity and rottenness.O! eloquent, just and mighty death whom none could advise, thou hast persuaded; what none hath presumed, thou hast cast out of the world and despised: thou hast drawn together all the extravagant greatness, all the pride, cruelty and ambition of man, and covered all over with two narrow words: "Hic jacet."
這里所說的是平常人對于死的意見,不過用伊利沙伯時代文體來寫(顯得)壯麗點,但是我們若是把它細看一番,就知道里頭只含了對生之無常同生之無意義的感慨,而對著死國里的消息并沒有絲毫透露出來。所以倒不如叫做“生之哀辭”,比“死之冥想”還好些。一般人口頭里所說關于死的思想,剝蕉抽繭看起來,中間只包了生的意志,哪里是老老實實的人死觀呢?
庸人不足論,讓我們來看一看沉著聲音,兩眼渺茫地望著青天的宗教家的話。他們在生之后編了一本“續編”。天堂地獄也不過如此如此。生與死給他們看來好似河岸的風景同水中反映的影景一樣,不過映在水中的經過綠水特別具一種縹緲空靈之美。不管他們說的來生是不是鏡花水月,但是他們所說死后的情形太似生時,使我們心中有些疑惑。因為若是死真是不過一種演不斷的劇中一會兒的閉幕,等會兒笛鳴幕開,仍然續演,那么死對于我們絕對不會有這么神秘似的,而幽明之隔,也不至于到現在還沒有一線的消息??茖W家對死這問題,含糊說了兩句不負責任的話,而科學家卻常常仍舊安身立命于宗教上面。而宗教家對死又是不敢正視,只用著生的現象反映在他們西洋鏡,做成八寶樓臺。說來說去還在執著人生觀,用遁詞來敷衍人死觀。
還有好多人一說到死就只想將死時候的苦痛。George Gissing[28]在他的《草堂隨筆》(The private Papers of Henry Ryrcroft)說,生之停止不能夠使他恐怖,在床上久病卻使他想起會害怕。當該薩[29](Caesar)被暗殺前一夕,有人問哪種死法最好,他說“要最倉促、迅速的”?。═hat which should be most sudden?。┘膊】嗤词巧囊徊糠?,同死的實質滿不相干。以上這兩位小竊、軍閥說的話還是人生觀,并不能對死有什么真了解。
為什么人死觀老是不能成立呢?為什么誰一說到死就想起生,由是眼睛注著生嚕嚕蘇蘇說一陣遁詞,而不抓著死來考究一下呢?Johnson[30]曾對Boswel[31]說:“我們一生只在想離開死的思想?!保═he whole of life is but keeping away the thought of death.)死是這么一個可怕而摸不到的東西,我們總是設法回避它,或者將生死兩個意義混起,做成一種騙自己的幻覺??墒俏蚁嘈潘澜^對不是這么簡單乏味的東西[32]。Andreyev[33]是窺得點死的意義的人。他寫《窮人》(Lazarus)來象征死的可怕,寫《七個縊死的人》(The seven that were hanged)來表示死對于人心理的影響。雖然這兩篇東西我們看著都會害怕,它們中間都有一段新奇耀目的美。Christina Rossetti[34],Edgar Allan poe[35],Ambrose Bieree[36]同Lord Dunsang[37]對著死的本質也有相當的了解,所以他們著作里面說到死常常有種凄涼、灰白色的美。有人解釋Andreyev,說他身旁四面都被圍墻圍著,而在好多墻之外有一個一切墻的墻——那就是死。我相信在這一切墻的墻外面有無限的風光,那里有說不出的好境,想不來的情調。我們對生既然覺得二十四分的單調同乏味,為什么不勇敢地放下一切對生留戀的心思,深深地默想死的滋味。壓下一切懦弱無用的恐怖,來對死的本體睇著細看一番。我平常看到骸骨總覺有一種不可名言的痛快,它是這么光著,毫無所怕地站在你面前。我真想抱著它來探一探它的神秘,或者我身里的骨,會同它有共鳴的現象,能夠得到一種新的發現。骸骨不過是死宮的門,已經給我們這種無量的歡悅,我們為什么不漫步到宮里,看那千奇萬怪的建筑呢。最少我們能夠因此遁了生之無聊ennui的壓迫。De Quincey[38]只將“猝死”“暗殺”……當做藝術看,就現出了一片瑰奇偉麗的境界,何況我們把整個死來默想著呢?來,讓我們這會死的凡人來客觀地細玩死的滋味:我們來想死后靈魂不滅,老是這么活下去,沒有了期的煩惱;再讓我們來細味死后什么都完了,就歸到沒有了的可哀。永生同滅絕是一個極有趣味的dilemma[39],我們盡可和死親昵著,贊美這dilemma做得這么完美無疵,何必提到死就兩對牙齒打戰呢?人生觀這把戲,我們玩得可厭了,換個花頭吧,大家來建設個好好的人死觀。
在Carlyle[40]的The life of John Sterling[41]中有一封Sterling在病得快死的時候寫給Carlyle的信,中間說:
“它(死)是很奇怪的東西,但是還沒有旁觀者所覺得的可悲的百分之一。”(It is all very strange, but not one hundredth part so sad as it seems to the standers-by.)[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