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里,夜半寒風刺骨,肆意地掠奪初春之際那半點兒暖意。
許是早已被人盯上,唐子衿半夜不歸寢,去找楚月的時候,被宮女苑的掌事宮女抓了個正著。
因有良娣之意,這些管事的宮女平日里就等著找準時機來折磨這些迷人的小美人,唐子衿她們可謂是撞到了風口浪尖上,被罰跪半宿,這還是從輕發落了的。
“阿嚏——”唐子衿身子弱,禁不住寒風摧殘,冷得直哆嗦,不停地打戰。
楚月跪在她身邊,撫了撫她的臉,關心地問:“是不是冷?”說著,打算脫下自己的外衣。
唐子衿伸手就阻止了楚月的舉動,道:“姐姐這是要做甚?大冷天的,你若是脫下衣服,怕是會著涼的。”
楚月笑著說道:“你不必擔心,我自小身在窮人家,這點寒風不算什么。”
“不行不行。”唐子衿執意不從,為難地說,“說到底也是我不好,動不動就往你們這里跑,被人盯上也不知,反而連累了月兒姐姐。”
“家人子早就看不慣我們,處處找借口刁難,你躲得過初一也躲不過十五。”楚月泰然地笑了笑,“所以這事兒不全怪你,要怪只怪你生得花容月貌,令人生妒。”
唐子衿羞澀一笑,嘟嘴說道:“都這個時候了,姐姐還有心思說笑,我感覺這一雙腿都快要不是自個兒的了。”
楚月偏著頭查看,憂慮地說:“真要跪一宿,恐怕我們明日就變成殘疾人了。”
正說著,秋霓急急忙忙地向她們奔來,而秋霓身邊多了一位公公,他們一來就拉著楚月起身,膽小的唐子衿不肯動,拉著楚月的手,怯弱地說:“現在站起來,家人子指不定又要如何責罵我們了。”
“不會。”秋霓信誓旦旦地說,“這回沒有人敢責罰你們了。”
楚月問:“秋霓姐為何如此肯定?”
“因為……”秋霓欲言又止,言語閃爍時身邊公公開了口解釋:“我是東宮的公公,叫柳意,就是過來通傳一聲,免去你們的責罰。”
唐子衿突地躍起,好像跟沒事人似的,她雙眼一亮,打量柳意時不停地問:“你是東宮的人?是不是太子讓你過來赦免我們的?”
“那倒不是。”柳意尷尬地笑道。
“月兒,你們趕緊回房休息,此地不宜久留。”秋霓催促地說。
楚月雖然懷疑秋霓的身份,可她也看出秋霓是有意隱瞞事實,既然大家都是姐妹,而她自己也隱瞞了不少事情,那就不必再追問下去,給彼此多留點兒空間,說不定能相處得更加融洽。
昭陽殿的寢殿內,女子端坐于銅鏡前,不悅地皺著眉頭,身后為其梳頭的宮女嚇得趕緊跪在地上求饒:“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儷妍扔了梳篦,轉頭怒氣沖沖地叱呵:“狗奴才,連個頭都梳不好,我留你何用?”
“奴婢知道錯了,請良娣饒了奴婢吧。”宮女嚇得抽咽,身子瑟瑟發抖。
妙云看出儷妍的不悅,于是走上前賠笑地說道:“良娣,別生氣了,這些宮女都是新來的,把良娣弄疼了也是無心之過。”
“你都找了些什么奴才,簡直就是想氣死我。”
妙云一怔,趕緊恭恭敬敬地解釋:“要是她們伺候得不好,不如把秋霓再要過來?不管怎么說,秋霓的手藝是最好的,留她在宮女苑做苦力實在是浪費了。”
“她一個疏忽差點兒毀了我的頭發。”儷妍白了一眼宮女,瞅著妙云說道,“這樣的人,你覺得我還能放心地用嗎?”
“秋霓的確犯了不可饒恕的錯誤,可聽說她在宮女苑也受了不少懲罰。”妙云神秘地笑了笑,說道,“既然她都吸取了教訓,何不再給她一次機會?”
儷妍輕笑一聲,斜靠著鏡奩,試探地追問:“喲,今兒個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你竟會為她求情?”
“奴婢多嘴了。”妙云誠惶誠恐地跪下,并說道,“還請良娣恕罪。”
儷妍冷掃了一眼妙云,隱了笑意,沉沉地說:“起來吧,我知道你跟秋霓算是一同進宮的好姐妹,你會為她說話,也是情理之中。”
“奴婢不敢。”
“不過秋霓也的確很有心思,要不是她,我想殿下也不會對我的頭發如此愛不釋手。”儷妍滿意地說。
“其實良娣對秋霓也還是記掛于心的,否則也不會安排佟公公多加照顧了。”
“行了,就由你親自去把她從宮女苑接出來。”儷妍莞爾一笑,說道,“別說我不給你們和好的機會。”
“奴婢替秋霓先叩謝良娣。”妙云跪拜著說道。
宮女苑看似恢復了往日的寧靜與祥和,楚月與秋霓這對姐妹相處得也更加融洽,最讓秋霓偏愛的是楚月那一梳到底的長發,她捧著楚月的青絲,笑著說道:“發細如絲,厚密如瀑,墨發如漆,啊,這真是難得一見。”
楚月飛紅雙腮,桃花如面,有烏發襯托,更加的艷麗奪目。
見羞澀如少女般的楚月如此惹人喜愛,秋霓反倒是哀嘆道:“可惜了這么一個美人,居然在這里受苦受累。”
“秋霓姐不必為我嘆息。”楚月轉過身來笑道,“既來之則安之,這不是你一開始教于我的嗎?”
“月兒乖巧懂事,真是與其他女子大不相同。”秋霓跪坐在楚月旁邊的蒲團上,意味深長地說,“說真心話,你可有想過離開這宮女苑?”
楚月怔怔地愣了一會兒,見秋霓神色異常,臉上還帶著一些慌張。秋霓咬著唇,又思慮道:“這話,我們是關著門說,出了這門,你我就當從未提起過。”
楚月瞥了一眼秋霓,面色凝重地說道:“秋霓姐不必如此謹慎,月兒萬萬不會往外面說去,只是離開宮女苑這種事,怕是事與愿違,并不是我想怎樣就能怎樣的。”
秋霓苦笑地點點頭,莞爾說道:“倒也是,身不由己,在這里是不能隨我們自己的想法而定的。”
“在這兒我也不覺得很苦惱,現如今家人子似乎良心發現,少了對我們的刁難。”楚月安撫地說,“吃的、穿的,都叫人不敢怠慢,正如秋霓姐說的,時間久了,我們也就有好日子過了。”
“可能吧。”秋霓心里沉甸甸的,她站起來走去桌邊倒茶,當她剛飲了幾口茶水時,突然門外走進一人。
那人沖著外面的人喝道:“你們在外面等著就好,不必跟進來。”
“諾。”聽到外面宮女應聲,楚月和秋霓紛紛向門口望去。
看到門口站立的女子,秋霓驚慌地咽下口中的茶水。楚月察覺秋霓的色變,還以為來了什么大人物,于是多看了兩眼打量著來者。只見這女子與秋霓年齡相仿,但是眉眼之間略顯老成,看人的目光也更加尖銳犀利。
在楚月偷看之際,她也毫不客氣地冷掃楚月,嚇得楚月趕緊收回自己的目光,免得給蓋上大不敬的頭銜。
女子轉了轉眼珠子,微微蹙眉,走近楚月,若有所思地哼道:“這宮女苑還真是藏龍臥虎的地兒,竟然藏著這么一個標致的姑娘。”
秋霓板著臉,側身對楚月吩咐:“月兒,你先出去。”
楚月默默地點頭,然后對著女子欠身告退。
秋霓瞪了一眼被楚月吸引過去的妙云,謹慎地質問:“妙云,你怎么會來這里?”
妙云轉頭凝視秋霓,含笑地走過去,平靜地說道:“我是奉了良娣之命前來宮女苑接你出去的。”
秋霓緊蹙眉頭,小心翼翼地問:“你又想耍什么花樣?”
“瞧你說的。”妙云抿了抿嘴,隱去笑意,認真地說,“你我怎么說也是一同進宮的姐妹,我關心你亦是理所當然,怎就成了耍花樣?好吧,就算你不相信我,應該也體恤良娣的苦心,她重新重用你,實在是難能可貴,還不快稍作整理隨我前去謝恩?”
秋霓冷笑一聲,踱步啐道:“勞煩你回去稟報良娣,就說我秋霓沒有這個福分再伺候她了。”
妙云驚愕地叱呵:“你說什么?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說什么?”
“我當然很清楚。”秋霓一副視死如歸的姿態,“我并不打算離開宮女苑。你說得對,你我一起進宮,在宮中相處也有些時日,我們都是好不容易才留在良娣身邊。伺候主子,是我們的職責,我們沒有理由推辭。然而,你我的性格不一,所想也不同,正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我寧愿留在宮女苑,也不想在儷良娣身邊助紂為虐。”
“好一個助紂為虐。”妙云咬牙切齒地低吼,“就憑這四個字,你可知我要是告訴了良娣,你就是有十個腦袋也不夠良娣懲治的。”
“我當然知道,不過我既然敢說就不怕掉腦袋。”秋霓釋然地笑了笑,正色地說,“不管怎么說,奴婢感謝良娣還記得奴婢。”
“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妙云斥責道。
二人沉默半晌后,妙云忽然想起秋霓的死穴,便奸佞一笑,走到秋霓身邊說道:“適才在你房里的宮女頗有幾分姿色,若是我沒有猜錯,相信是從公主府上送來的采女吧?”
“妙云,你想做甚?”秋霓驚恐怒問。
妙云扳回一局,趁機威脅:“倘若良娣知道她是采女之身,你說她會有什么下場?”
“我不許你動她,她毫無野心,心地純良,是個難得的好女子,你不要為難她。”
“別逼我出手。”妙云惡狠狠地說道,“我可不想節外生枝。”
少府的管事公公佟承被太子妃薄蓉綺召見。這位年事已高身體卻依然矯健的公公深得人心,不過因為長時間在皇宮里磨煉,自然也是變得極為圓滑,處事十分的小心謹慎,滴水不漏。
薄蓉綺粗略看過采女的登記冊,繼而對佟承問道:“這些采女,你可有見過?”
“不瞞太子妃,奴才見過幾個。”佟承謹慎地回答。
“你覺得如何?”
佟承不知道太子妃所為何事,只好老老實實地再答:“回太子妃的話,聽說這些采女其實都是長公主親自挑選的,且不說她們是否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單就面貌上說,雖不及太子妃這般傾國傾城,倒也是天姿國色,別有韻味。”
薄蓉綺知道這是佟承不想得罪自己的客套話,想必這些女子個個出類拔萃,只可惜了在宮女苑。
“奴才不明,太子妃怎么突然間會提到這些采女,不知道有什么地方奴才能幫得到?”佟承既然問不出,那就引導太子妃自己說出目的。
薄蓉綺舒了一口氣,平靜地說:“明日,你在這批采女中挑選出幾個最好的來,我這中安宮正巧缺幾個宮女,就讓她們在中安宮伺候我吧。”
佟承驚愕地抬起頭,一時間沒來得及應話。碧若見佟承這么大的反應,于是上前一步,怒斥:“佟公公,難不成太子妃要幾個宮女都不成?”
“奴才不敢,只是儷良娣那邊交代說……”佟承嚇得撲通跪在地上,叩首道,“儷良娣說要讓她們在宮女苑好好地被調教。”
“在宮女苑能調教,難道在中安宮就不能調教了嗎?”碧若冷斥一聲,知道佟承是因儷妍而嚇得違抗太子妃,氣就不打一處來。
薄蓉綺為免佟承不踏實辦事,于是給他一顆定心丸:“你放心吧,這件事情如若真被儷良娣追問下來,自有我承擔,不會怪到你的頭上。”
佟承松了一口氣,叩拜說道:“奴才一定會為太子妃挑選幾個最好的伺候您。”
“嗯,下去吧。”薄蓉綺滿意地笑了笑。
“諾。”佟承站起來,低著頭慢慢地退出寢殿。
碧若一直目送佟承離開,而后她轉過身,頷首說道:“太子妃,看來儷良娣是真想將這批采女囚禁在宮女苑了。”
薄蓉綺揮了揮手,沉靜地說:“難怪長公主會如此心急。”
“可是我們中安宮也只能量力而行,那么多采女,總不能全都要過來吧?”
薄蓉綺心事重重地嘆道:“長公主開了金口,我不能不答應,暫且要幾個過來也是免得長公主心里怪罪。”
碧若咬著唇,憤憤地低喃:“太子妃處處為他人著想,就沒一個想過太子妃的苦楚,真是令奴婢心中不平。”
薄蓉綺無奈地嘆息道:“是啊,現如今我都已是泥菩薩過江,又如何保得住采女。”
東宮的庭院深處,倏的一聲,揮劍之人縱身躍起,將飄落的樹葉劈成兩半。所謂人劍合一,要快、狠、準,男子似乎都拿捏得恰到好處,令站在回廊之中的女子忍不住拍手稱贊。
落地后,男子聞聲望去,看到回廊之中的女子一襲曳地長裙,華貴非常,淺笑微微。他將手中的長劍交給身邊的奴才,然后一邊擦拭額頭上的汗水一邊朝她走過去。
女子微微側身,碎步輕盈地走了幾步,從廊亭中移到了院子里。
“參見太子殿下。”女子欠身行禮。
胡燁反而不悅地蹙眉,上前攙扶,說道:“姐姐好不容易進宮來看我,何須多禮?”
胡柔從身邊婢女手中拿起絲絹,在胡燁額角擦了擦,關切地說:“無論怎么說,姐姐不能壞了宮里的規矩。”
胡燁微笑,俊魅的笑顏讓胡柔嘖嘖嘆道:“我這弟弟,不但是帝王之相,還是人中之龍,果然是少年英姿,惹得我這個做姐姐的都忍不住要多看兩眼。”
“姐姐就別打趣我了。”胡燁搖頭笑了笑,與胡柔并排行走。
“姐姐說的可都是真心話。”胡柔微蹙眉,略顯鄭重地說,“弟弟以為是玩笑,姐姐可不敢當作玩笑。”
胡燁覺出胡柔話中有話,于是扭頭道:“姐姐有話不妨直說。”
“哎呀,真是什么事情都瞞不過你。”胡柔佯裝著不好意思,其實心里早已盤算已久,她瞥了一眼胡燁,整了整心思,便說道,“我是來向太子負荊請罪的。”
胡燁一怔,忙問道:“姐姐,你這話是什么意思?姐姐何罪之有?”
胡柔道:“我先前奉了母后之命為太子挑選美人充盈東宮,豈料到太子一個都看不上,還將她們全都貶為宮女,可見我這個做姐姐的實在是太不稱職了。”
胡燁安撫道:“姐姐,我不是看不上她們,你不必自責。”
“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你獨寵那儷良娣,眼中沒有別人。”胡柔故作沮喪,幽幽地說,“還是我自討沒趣,做了無益之事,反而弄得太子殿下不高興了。”
胡燁站在胡柔跟前一時間無所適從,難以解釋。胡柔其實早已知曉,采女之事必然是儷妍搞的鬼,所以太子才會有些不知所措,可她就是要勾起太子殿下的憐憫之心,這樣一來,說不定采女之事還有一線生機。
“姐姐,我當真沒有怪你之心。”胡燁抿唇,謹慎地說,“其實,你們不用再為我挑選美人,我和儷良娣之間的事情,你們應該也清楚,我不想再生一些是非。”
胡柔討好地笑道:“弟弟如此專情,姐姐作為女子可真是好生羨慕儷良娣。”
胡燁深吸一口氣,凝重地說:“請姐姐放寬了心,如若可以,等時機成熟了,我就將她們重新送回公主府還她們自由身,這也算是有個好去處。”
胡柔傻了眼,沒料到自己兜兜轉轉一圈竟然吃力不討好,又回到了原點。
雖是離開宮女苑,眾美人皆是垂首肅立于隊伍中,但心底的思緒都早已隨著一路闖入眼簾的景致迷了分寸,高墻深院,錯落宮檐,初春之際,一陣陣奇香壓抑不住地襲來。
楚月心思敏感,看著另一條走廊中低頭疾行的宮女穿過時,她陡然生悲,繼而生疑,心中越發地不安穩,走得也越來越慢。
她偷偷看了一眼領隊的家人子,心中不由得泛起幾分戒備,這才發覺自己自進宮后變得多疑,且毫無安全感可言,行事說話總是小心翼翼,猶猶豫豫。但在宮中多半人都有多疑的性子,就算是她,有這毛病也是情理之中。
在宮殿樓閣間穿梭,復又行到別院小徑上,沒了方才在中安宮御花園里面的繁花錦簇,沒了巍峨殿堂的恢宏,又來到了像宮女苑一樣幽靜的別院中。這個院子清雅別致,零散的野花綠草倒也賞心悅目。
家人子推開了門并未進去,只是站在門口喝道:“你們以后就安分守己地住在中安宮,從今兒起就不必再回宮女苑了。”
“一會兒是宮女苑,一會兒是中安宮,究竟我們何時才能有個真正落腳的地兒,抑或是我們根本就不該進宮。”埋怨之聲此起彼伏。
“噓——”楚月捂住唐子衿的嘴巴,制止了她的埋怨。
方才家人子聽到議論聲,冷瞟了她們一眼,恰巧被楚月瞧見,嚇得她心里一緊,于是慌張地捂住了唐子衿的嘴。
現下這里只有八個采女,是佟承挑選過來的,這八個采女住進了中安宮的貞女樓。貞女樓有兩層,每層四間,環狀坐落。如此一來,八人各住一間,楚月和唐子衿住在一樓的左側兩間。
家人子掃視眾人,語重心長地道:“在中安宮可不比宮女苑,凡事要謹言慎行,不該說的就不要說,正所謂禍從口出。不該聽的也不要聽,即便是聽到了,也要裝作不知,爛在心里頭。宮里最忌諱嚼舌根的人,要是被太子妃知道,一定饒不了你們。”
“諾。”眾人欠身應道。
“你們暫且休息,有什么事,我再來通知。”家人子吩咐之后,便轉身離開了。
其他幾個采女三五成群地步入貞女樓,而楚月則是最后一個踏入。
她深吸一口氣,凝視其他的姐妹,心里突然變得沉甸甸的。在這深似海的宮闈中,未卜的命運掌握在別人的手中,難道她真的只能任由母親、任由她們擺弄?可就算只是永巷之中渺小如螻蟻一般的存在,她楚月也絕不是一個沒有靈魂的軀殼,她不甘就此屈服。
昭陽殿內,儷妍聽到之前的采女們被薄蓉綺要了去之后,面露慍色,雙手緊握又松開,繼而恢復了以往端莊高貴之氣。
身旁妙云察言觀色不敢輕易上前,生怕變成儷妍發泄的對象。
“這么說,長公主和太子妃倒是連成一氣了?”儷妍不屑地怒問,“除了把采女要回中安宮,她還有什么舉動?”
“回稟良娣,暫時還未見太子妃有何別的舉動。”妙云頷首欠身道,“只是,聽說這件事情是太子妃安排佟公公辦理的,奴婢也正覺得奇怪,為何等采女都到了中安宮,佟公公還未派人來通傳一聲,想來也是太子妃密辦此事。”
儷妍不以為然地冷啐:“中安宮里那位不出聲的人也冒出了頭,想必是以為有了外援的長公主,定能把我怎么樣。”
“良娣,這是從佟承手中拿來的名冊。”妙云將竹簡遞上前去,“八個采女的名字全都記錄在上面了。”
儷妍瞪視妙云,不滿地說:“我要她們的名字有何用?現在是要弄清楚,這太子妃究竟要她們八個有什么其他陰謀。”
“奴婢盤問過佟公公,沒問出個所以然。”
“這個狗奴才,稍后我再辦他。”
妙云從昭陽殿寢殿離開時,一旁默不作聲的秋霓偷偷地追了出去,她在回廊中喊住了妙云,直言想看看名冊上的人名,妙云猶豫一會兒后還是允了秋霓,她突然想起一件事,便好奇地問:“上面可有你在宮女苑所認識的采女?”
秋霓看了竹簡,而后面不改色地合上竹簡,搖頭說道:“沒有。”
“真的?”妙云皺起眉頭,斜睨秋霓半信半疑地說,“你可別忘了,你如今是在為誰賣力。”
“多謝妙云宮女的提醒。”秋霓不與之糾纏,轉身大步離開。
離開之時,秋霓還是掩飾不住內心的喜悅,拉開嘴角的笑意,為楚月她們感到高興。
被困于貞女樓的楚月依然從容淡定,相較于其他人的浮躁之心而言,她反而多了幾分寧靜之美。
碧若奉了太子妃之命,隔三岔五地前往貞女樓探望,對這些既不是采女又不是宮女的美人,太子妃還未想到什么辦法來處置,唯有將她們暫時鎖在貞女樓派人好生照料。
唐子衿領著碧若進入后院,院子不大,之前只有寥寥無幾的野花雜亂地生長著,如今因有楚月在,后院幡然一新,隱沒在雜草之中的不少花卉全都開得正艷,令碧若驚嘆之余,不由得感到賞心悅目。
“子衿,你倒是盡想著偷懶,也不快快幫我一把。”楚月挽著衣袖在草地里干活兒,她察覺有人靠近,知是剛離開的唐子衿,于是頭也沒抬地說道。
唐子衿掩嘴偷笑,瞥了一眼身邊的碧若,繼而走到臺階處,對著楚月說道:“月兒,有貴客前來,你先別忙了。”
“貴客?”楚月不禁產生了好奇,抬眸一看,與回廊中的碧若相視而笑。恍然回神后,才驚覺自己衣衫不整,不免有些失禮于人前,當下她便慌慌張張地收回目光,踩著草地小心翼翼地走過去。臺階上的唐子衿伸手扶著楚月,兩人并排站在碧若面前。
楚月覺著此人眼生,不過唐子衿看似認識,于是她欠了欠身,羞澀地說道:“不知來者何人,楚月有失遠迎。”
碧若端詳楚月時,看得有些忘了神。她的素雅出塵十分引人注目,看來在這幾個姿色當中還是有一兩個與眾不同的。碧若想著便笑了笑,忙上前半步,客套地說:“不必多禮,我碧若也只是一個宮女罷了,有幸在太子妃跟前當差,得太子妃眷顧才在宮里受人尊敬,其實說穿了,我還不如你們呢。”
“碧若姑姑見笑了。”唐子衿搶在楚月前開了口,“我們,我們哪能跟碧若姑姑相提并論啊。”
“是我不能跟你們相提并論。”碧若笑道,“對了,你全名是什么?我沒有其他意思,我是奉了太子妃之命前來慰問你們,知曉你們的姓名我也好回去交差。”
“楚月。”楚月輕描淡寫地應了一聲,頷首說道,“多謝太子妃厚愛,楚月感激不盡。”
碧若偏著頭,饒有興致地問:“就這樣?”
楚月不解地抬頭看了一眼碧若。
“不好意思,我被外面那些女子們吵得腦袋都蒙了。”碧若和顏笑道,“瞧你這模樣,跟她們應該不一樣。”
楚月心里一沉,淡笑說道:“那些女子都是長公主精挑細選的人,而我,不過是鄉間粗婦,不敢與她們爭什么。”
“楚月姑娘何必妄自菲薄。”碧若輕笑一聲,踱步說道,“是什么樣的女子,我自然看得明白,今兒來這兒的目的,我也不怕告訴你,其實太子妃也并不想將你們鎖在貞女樓,你們是長公主送進來的采女,既不能關在宮女苑,也不能困在貞女樓,理應在東宮伺候太子殿下才是。”
唐子衿難掩興奮,雀躍地問道:“那太子妃的意思……”
楚月偷偷地拉住唐子衿,暗示她閉嘴,唐子衿被楚月的舉動嚇得噤了聲,而碧若轉身又道:“太子妃的意思是想讓你們發揮自個兒的長處,所以三日后,我會親自接你們出去,到時候在太子妃面前好好表現,太子妃會給你們機會的。”
楚月擋在唐子衿身前,畢恭畢敬地說道:“奴婢多謝太子妃。”
碧若莞爾一笑,對楚月說道:“雖然第一次見你,但是對你,我可是信心百倍,你要好好把握。”
唐子衿瞅了一眼楚月,心里莫名地涌出復雜的情緒。
碧若沒讓她們相送,自己離開了,而唐子衿也沒跟出去,她心事重重地低著頭,楚月別過臉看到她無精打采的模樣,不由得好奇地問道:“你怎么了?”
唐子衿一怔,看著楚月搖了搖頭。她不說話,神色有些異常,楚月一眼就看穿了唐子衿的惆悵,于是拉著她的手,安撫道:“既來之則安之,爬得越高你就會跌得越慘。”
“嗯。”唐子衿眨了眨眼睛,咬著唇堅定地點了點頭。
得知還有機會在太子殿下面前展現自己,這七個采女仿佛又活了過來一般,個個都不甘示弱,想要盡可能地發揮自己特長挽回僅剩的一次機會。她們的熱情反倒顯得楚月過于冷淡,她甚至有棄權的打算。
唐子衿無法理解楚月的想法,在她看來,這是好不容易才等來的出頭機會,否則真要在宮里熬上一輩子,倒不如死了一了百了。一路走來,受盡欺凌的唐子衿再也不想過著被人踩在腳底的日子,所以她鉚足了精神,決定放手一搏。
楚月勸說無效,瞅了一眼身邊的唐子衿,看她那模樣,好像她今天就被太子殿下召見了,等著明天的冊封,再然后就是享之不盡的榮華富貴……
其實八個人相爭,更加不易,所以她楚月不想爭,也不必去爭,由著她們去爭艷,還能給她落個清靜。
“我真懷疑你進宮的目的。”唐子衿說不過楚月,只好拿初衷說事兒,這話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楚月總不能告訴唐子衿,她是為了躲避風頭才被迫答應進了東宮吧?而這事她只能爛在肚子里,對誰都是萬萬不能提起的。
思及此,楚月故意轉移話題,慢條斯理地說:“那我問你,為什么太子殿下不喜歡太子妃?我們又不是沒有見過太子妃,太子妃的華貴貌美至今讓我都念念不忘,可見太子妃也是個傾國傾城的大美人,相較之下,我們倒顯得庸脂俗粉,毫無新意。”
唐子衿突然被楚月潑了冷水,一時間尚未緩過神兒來,于是楚月繼續陳述:“我無心滅你的信心,只是覺得這件事情絕非我們想的那么簡單,至少太子不是那種看到貌美的女子就會心動的人。”
“那照你的說法,太子究竟喜歡怎樣的人?”唐子衿急了,問道,“難道有太子妃的舉薦,我們還是無法引起他的注意?”
“子衿,你就那么想被太子寵幸?”
“難道你進宮不是為了這個目的?”唐子衿繼而反問道。
“我……”楚月一時頓語,別過臉尷尬地垂著頭,怎么又提到這個棘手的問題上來?
唐子衿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根本沒有察覺到楚月的異常神色,她一拍桌面,切齒地說:“沒有人知道我一直以來過著怎樣的日子,為了生存我忍著,一直都忍著,被人欺負的時候也忍著,為什么我一定要忍著,為什么?所以今天,我不會再忍下去,我要爭取自己的幸福,我要爭取太子殿下,我決不會罷休!”
“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你太過執著,我怕你最后會受傷。”
“老天爺管不了我的事。”唐子衿一反常態地說,“從今以后我的命運由我自己掌握。”
“自己掌握……”楚月松懈下來,小聲呢喃,不知不覺中竟然被唐子衿的決心所感染。
中安宮正殿上,女子按著樂聲的節奏,巧翻云袖,只見那纖腰嬌折,輕盈如蝴蝶穿花,柔軟若蜻蜓點水。起初音律輕緩時,女子的舞步不疾不徐,后因樂聲急奏,便旋轉不止。霎時,伴舞之人也已散開。那女子旋轉之時,猶如一片彩云,在天際中沉浮。
薄蓉綺看得雙眼直愣,盯著中間的那女子,那翩翩的舞姿仿佛點燃了她內心的孤寂。其實她與她們年齡相仿,可是從這些女子的身上她卻看到了生機勃勃,而自己呢?堂堂太子妃,卻像是斗敗的公雞,只知道躲在自己的寢殿里自怨自艾。
就在薄蓉綺感嘆自己處境的時候,那在中間跳舞的女子毫無征兆地摔倒在地上,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嚇了眾人。
“玲珊姐。”伴舞的其他人聚攏過去,擔憂地扶起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的玲珊。
碧若沖到人群中,蹲下來檢查了玲珊的情況。她翻開衣袖,看到玲珊的手臂上全是紅疹,聚攏的眾人頓時害怕地散開,大家都捂住了口鼻,害怕這是惡性疾病。
楚月坐在偏殿品茶,她見唐子衿一直朝殿外張望,想她可能是太緊張的緣故。不過按理來說,其他姐妹都應該退下來了,怎會耽擱這么久?
“你說玲珊會不會被太子妃看中?”唐子衿好不容易安靜下來,跪坐在墊子上問楚月。玲珊是唐子衿唯一忌憚的對手,自然是很關心她的結果。
“被太子妃看中又如何?關鍵是太子喜歡。”楚月點了點唐子衿的鼻尖,笑著說道,“你啊,不必太心急,現在這種情況下,各憑本事。”
唐子衿心事重重地點了點頭,捧起楚月為她泡好的茶,喝了一口,覺不出什么味道,因為此刻她所有的思緒都不在這里。
等了一會兒后,進來一個通傳她們的宮女,說是要讓太醫給她們把把脈。楚月追問之下才知道,原來在太子妃面前獻舞的玲珊突然昏厥,現在還未脫離生命危險。為了確保安全,薄蓉綺安排太醫給所有采女進行全面檢查,不得有誤。
返回貞女樓的楚月怎么都想不明白,玲珊為何會無緣無故地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出事,當然這種命中注定的事情,誰也說不準。
唐子衿也有些坐立不安,她沒想到薄蓉綺如此重視這件事,太醫說玲珊極有可能是在膳食中誤食不當而中毒,其體質又與食物相克,才會越發地嚴重。如此一來,不但要為采女們仔細地把脈看診,連御膳房都要派人前去查問,可見調查之下,勢必會驚動不少人。
“子衿?”楚月走到唐子衿身邊,發覺唐子衿全身都在顫抖,不禁安撫道,“子衿,你是不是也覺得不舒服?不會也是中毒了吧?要不要再給太醫看看?”
唐子衿恍然回神,輕推楚月,緊張地搖頭說道:“我,我沒事。”
“子衿,你可不能像玲珊那樣不愛惜自己身體。”楚月擔憂地說,“我看還是跟碧若姑姑說說,等下讓太醫再給你把把脈。”
“真的不用了,我說了不用就不用,你怎么總是強迫我!”唐子衿突然變了臉,毫不客氣地叱呵,“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清楚,不需要你多管閑事。”
楚月被唐子衿的轉變嚇得愣住了,她呆若木雞地盯著唐子衿,眼睜睜看著對方奪門而去。
她沒想到關心一個人居然變得這么多余,但忽然之間,她覺得唐子衿好像害怕得有些過了頭,若是真擔心自己被傳染惡疾,理應是允了自己的提議前去給太醫診斷,可子衿究竟在害怕什么呢?
是夜,靜寂無聲。
楚月從后院返回自己廂房的時候忽然看到有個影子在晃動,她趕緊關上了門,悄悄尾隨那影子來到了后院的小池塘,只見那人在朝水里扔東西,撲通一聲,東西就沉了下去,楚月想要看清楚,卻因月光暗淡而無法辨識。
人影又轉過身來朝著原路往回走,此時躲在柱子后面的楚月借著淡淡的月光倒是看出了那人是誰,此人不是別人,正是唐子衿。
在回廊中,唐子衿看到楚月時嚇得倒抽冷氣,而楚月注視唐子衿時,倒顯得格外冷靜。
兩人就這樣凝視片刻,直到一陣涼風吹來,讓唐子衿冷不丁打了個寒戰。
唐子衿咬著唇,鼓起勇氣朝著楚月走近,然而她像是沒有看到楚月一般越過了對方,從她身邊走了過去。唐子衿步履輕盈,輕得楚月似乎都能聽到對方的心跳聲,每一聲都跳得小心翼翼,好似她一出聲,就會被嚇得跳出來。
楚月沒有轉身,唐子衿走了幾步,在楚月身后猝然止步。兩人沒有說一句話,這個時候楚月反而緊張起來,心頭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
“你……”唐子衿微微側身,不敢直視地問,“你就當作今天晚上沒見過我,好嗎?”
楚月不明白,對唐子衿的話感到一頭霧水,但是她好像又有點兒明白,她的不諳世事還不至于讓她看不清唐子衿的變化,她只是不愿意多想,甚至說服自己不應該敏感。然而,唐子衿的不打自招,似乎要把楚月刻意壓制的敏感挖掘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