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沖突并不等于得了神經癥,這一點我首先要強調一下。在我們的生命中,絕對不會缺少內心的沖突,就比如生活中,我們的夢想、樂趣和看法,經常會和周圍的人出現對立的情況。生命中會出現內心的沖突這種情況,其實和我們經常與環境產生沖突是一個道理。
動物的本能,決定了動物的大多數行為。它們并不是想做交配、哺育后代、尋找食物和防御等事情,就能做這些事情,這些東西很多時候都已經被決定了。只有人類能夠做出選擇,這是人類的特權,但也是人類的負擔,因為人類必須要做出選擇。我們的愿望有時候可能是完全相反的,比如我們想要有人陪伴卻又不希望被打擾,再比如我們想要學習醫學卻又不想放棄音樂,這時候,我們就要做出選擇。或者,我們必須要做的事情。可能并不是我們想做的事情,比如我們必須要幫助那些有困難的人的時候,我們最想做的事情,可能是和愛人待在一起;我們也可能不知道該怎么做,明明心中很反對的事情,卻又必須要同意別人的想法。又或者,有兩種相反的價值觀擺在我們面前,我們卻不知道該如何選擇,比如在戰爭期間,到底是去當兵打仗,還是留下來照顧家庭,就是一個非常艱難的選擇。
我們所處的文明,決定了這些沖突的種類、范圍和程度。如果這種文明傳統保持不變,那么個體產生的沖突就會非常少,可供選擇的種類自然也不多。不過,沖突并不會因為這個原因就完全消失。兩種不同的忠誠很可能是相互矛盾的,而個人的愿望和集體的義務,也可能是相互矛盾的。但是,相互矛盾的價值觀和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在文明的快速轉型期是可以共存的,在這個時期內,人們有無數個可供選擇的對象,但真想要做出一個選擇,卻并不容易:在想法上,他既可以有自己獨特的想法,也可以隨大溜兒;在生活上,他既可以獨自生活,也可以融入某個集體;對于成功,他既可以羨慕,也可以無視;對于孩子,他既可以進行嚴厲的教育,也可以不管不顧;對于男人和女人,他既可以用不同的態度來對待他們,也可以用相同的態度來對待;對于兩性關系,他既可以認為是情感的外顯,也可以認為是單純的欲望;在種族問題上,他既可以看不起其他種族的人,也可以認為種族并不影響人的價值。這樣的選擇還有很多。
這類選擇是生活在我們這個文明中的人必須要經常面對的,這一點不容置疑,所以,在這方面有沖突發生,也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可是大多數人在面對這些沖突時,總是會被意外的事件所控制,別人怎么做,他們就怎么做,在被拉進矛盾當中后,根本就沒弄清楚發生了什么,也沒有自己的觀點,只會忍不住做出讓步。這就說明,對于這些沖突,他們根本就沒有發現,更沒有任何解決這些問題的方法,甚至連想都沒想過。我在這里說的都是沒有患神經癥的人。
所以,想要發現矛盾,并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我們首先要先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這還不算什么,更重要的是要知道,我們到底有什么樣的感情:比如對于某個人,我們到底是真心喜歡他,還是因為覺得應該喜歡他,就覺得自己真的喜歡上他了?面對去世的父母,我們所表現出來的痛苦,到底是發自內心的,還是習慣性如此表達?我們想要成為一名醫生或是律師,到底是真喜歡這樣的職業,還是看重了這些職業的收入和社會地位?我們總說希望孩子能幸福,能獨立,到底是真心想做到這一點,還是在外人面前隨便說說?我們自己的真正感情和需求看似簡單,事實上,我們根本就不知道到底是什么。
想要看清沖突,建設出一個健全的價值觀是最先要做的事情。這是因為沖突的產生,大多是受到觀念、信仰和道德觀的影響。只有我們自己的價值觀,才能引起沖突并指引我們做出決定,別人的價值觀是不會對我們產生這種影響的。當我們接受了新的觀念之后,我們很容易就會用新的價值觀來代替原有的價值觀。如果我們單純地把別人的價值觀當成我們自己的用,那么,就不會有關系到我們自身利益的沖突出現了。比如,有一個父親的心胸并不寬廣,但是他的兒子卻從來都不這樣認為,所以,當這個父親安排了一份兒子并不喜歡的工作讓他去做時,兒子的內心就不會因為抗拒這份工作而產生沖突;一個男人明明已經結婚了,卻又愛上了另一個女人,這時候的他,就已經陷入沖突當中,他此時不知道該怎么面對婚姻,自然也就不能針對沖突做出決策,只能找一個最簡單的辦法來解決問題。
就算我們了解了這樣的沖突,也需要把兩個沖突中存在爭論那個放棄掉,我們必須要這么做,一定不要舍不得。然而,我們的感情和信仰是交織在一起的,所以,很少人真正能夠保持一個清醒的頭腦,并能自愿放棄存在爭論的那個沖突。大家之所以不愿意安心地放棄沖突,很可能是因為這些人在安全感和幸福感方面都有所欠缺。
任何決定都有錯誤的風險,所以一個人做決定必須有一個前提,那就是愿意對自己做的決定負責,愿意承受錯誤的決定所帶來的所有后果,不怨天尤人,還有就是要有能力對自己做的決定負責。他可能會想:“這個決定是我自己做的,和別人沒有任何關系。”他必須要具有我們大多數人都沒有的內在的力量和獨立性。
那些一點都不受沖突影響、做什么都非常順利的人,無疑是我們這種因為沖突而產生很大壓力的人,既妒忌又佩服的對象。當然,我們確實有理由佩服他們,這一點,就算我們不愿意,也必須要承認。那些人可能有了完整的價值觀,所以沖突基本上不會影響到他們的成長,自然也不用急切地去做一些決定,這樣讓人看著就有一種強者的那種鎮定自若的氣度。然而,我們所看到的鎮定很可能都是一些假象或是表面現象,那些我們佩服的人,其實也是隨大溜兒的人或是通過小聰明得到一些好處的人,因為他們很多時候都不是用自己的能力和信念去真正地、主動地解決沖突,基本上靠的都是冷淡、服從或者是撞大運。
主動去體驗沖突,確實有可能會讓人覺得很難過,但這卻是一種才能,而且非常珍貴。想要讓自己的內心獲得更多的自由以及更強大的力量,就必須要在遭遇沖突時,拿出勇氣去面對它,同時盡量去尋找解決辦法。勇氣越大,自由和力量來得越快。只有當我們愿意承受打擊時,我們才能有希望成為自己的主人。虛假的冷靜植根于內心的愚鈍,絕不是值得羨慕的,它只會使我們變得虛弱而不堪一擊。
如果生活中充滿了沖突,那不要說解決,就算是去面對都很困難,但是我們卻不能選擇回避,因為我們還要活下去。對我們認清自己和建立自信幫助最大的就是教育。生活,需要有一個奮斗的目標,也需要有一條正確的道路,想要找到它們,就必須首先去理解和選擇有關的所有要素的意義[2]。
神經癥患者很難認識和解決沖突。這里要說明一下,我所說的“神經癥患者”是指那些“確實可以稱得上是有病的人”,畢竟每個神經癥患者的程度都是不一樣的,這種人基本上感覺不到自己的感情和欲望,不過當自身的弱點被他人擊中時,他們會很明顯地產生害怕和憤怒的感覺,只不過他們很可能會壓制這種感覺。確實有這種類型的神經癥患者,他們自己找不到方向,更沒有決定方向的能力,這都是因為他們受強制性標準的影響過深。患者因為受到強制性傾向的支配而不敢放棄任何東西,也不敢對任何東西負責[3]。
很多讓正常人產生憂慮的普遍性問題,也在神經癥沖突范圍之內,只是在種類上,這些問題有著很大的區別。針對兩種不同的東西竟然用一個術語來表示,很多人都覺得并不合適。不過我卻認為,如果我們清楚地了解他們的區別的話,這樣做沒什么不妥的。那么,神經癥沖突到底有什么特點呢?
有一個并不復雜的例子。一位和別人一起研究機械設備的工程師,時不時就會感覺疲憊和暴躁,這讓他備受折磨。有一次,下面這個事情又引發了他的毛病。那次,他同事的方案在技術問題討論會上得到了通過,他的方案則被斃掉了。而后,在他不在場的情況下,大家又做出了一個決定,根本就沒有給他任何機會發表自己的看法。原本,他可以在這種情況下做出兩種平衡性反應,一個是努力維護自己的權益,畢竟程序不合理,他屬于受害者,還有一個就是對大家的意見表示贊同,但是這兩種方法他都沒有選擇。被人這樣無視,他覺得生氣,也很憤怒,只是他的憤怒出現在了夢中,現實中沒有任何抗爭的行為。他憤怒的對象,既有別人,也有軟弱的自己,而他那疲憊和急躁的感覺,正是來源于這種被他自己壓制的憤怒。
這位工程師是因為受到很多因素的共同影響才沒有做出平衡反應的。在他看來,自己是一個很厲害的人,不過,他只有在感覺到別人的敬重之后,才會覺得自己很厲害。在他看來,“我是這個專業領域中最聰明的人”,他的所有的行為都是以這個想法為出發點的,是沒有意識的,這是他的“底線”,他會因為被人看不起而怒不可遏,就是因為那觸碰到了他的底線。不但這樣,他還總是用一種過度友好的態度來掩蓋一種他很討厭的態度,就是他總是忍不住想要指責和辱罵別人,這說明,他有一種虐待傾向,這也是一種無意識的行為。另外,還有一個原因促使他要在別人面前保持良好的風度,那就是他總是想要利用別人來達成自己的目的,這是一種無意識的內驅力。此外,由于感情和贊揚是他很需要的東西,再加上他對待別人時又習慣性地謙讓、忍耐和服從,使得他對別人的依靠更加嚴重,就這樣,沖突產生了:一方面是他隨時可能爆發的憤怒和虐待沖動所帶來的攻擊性,這種攻擊性會產生破壞作用;另一方面就是努力把對感情和贊揚的需要變得公平合理,起碼他自己是這么認為的。結果,表現在人們面前的就是疲憊和精神差,而不是心中的激蕩情緒。
觀察一下我們就會吃驚地發現,和這個沖突有關的各個因素沒有任何相同的地方——比如有一個最極端的例子,就是某個人既盛氣凌人地要求別人尊敬自己,又要去討好和逢迎別人。其次,工程師一直都沒有意識到沖突的存在,至于在沖突中起主要作用的矛盾傾向,他同樣也沒有意識到,甚至被他深深地壓制著,他的情緒很正常,所以他表現在外面的心中的糾結,只有一點點:他們的方案都沒有我的方案好,所以他們不應該無視我的存在。最后,沖突的兩種傾向都是強制性的,從理智上來說,他知道他對自己的要求有點過分,也知道不應該過分依靠別人,但是這都是他的主觀愿望,他根本就沒辦法改變。除非通過大量的分析才能改變它們。兩種不受他控制的強制力量包圍了他:這些東西是他內心最急迫的需求,所以他沒辦法忽略,但是他真正需要的卻并不是這種需求。他看不起那些利用別人的人,也看不起那些服從別人的人,所以他不愿意這樣做。這個例子能讓我們更加了解神經癥沖突,也告訴我們沒有任何決定是可行的,可見,這個例子的意義很深刻。
還有一個例子,和這個是差不多的情況。有一個自由設計師偷了他好朋友一些錢。他確實需要錢,可是如果他去借的話,他的朋友一定會借給他的,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況且,他這個人很要面子,也很重視友誼。所以,對于他這個行為,外人不但不理解,甚至可以說是很吃驚。
他之所以會做出這個行為,是因為下面的沖突。他做這種行為,既是為了保證自己處于控制的地位,又想要得到別人的感情,簡單點說就是想利用別人,然后好處全自己拿,這其實是一種無意識的傾向,這表明他希望別人在任何時候都能照顧他的感受,這是一種對于感情的異常需求。他那軟弱的自尊心告訴他,不能接受別人的幫助,但事實上,接受別人的幫助是他的愿望。在他看來,自己接受別人的主動幫助,對方應該感到光榮,而自己主動請求別人的幫助,是自己的恥辱。對于自己的任何需要,他都不愿意承認,也不愿意欠別人的情分,所以,他不喜歡向別人提出任何請求,這是因為他很希望得到自由和獨立。所以,別人的施舍,他無法接受,不論想要什么,都會自己想辦法去獲取。
相比于第一個例子,這個沖突有很多不同的地方,但本質上都是一樣的。所有的神經癥沖突,都不是患者能自己解決的,這是因為,所有的神經癥沖突的沖突驅力的本質有無意識性、強迫性和不兼容性。
在沖突的兩種傾向的距離上,正常人要遠遠小于神經癥患者,這是一條明顯的分界線,也是兩者的主要不同點。簡單點說,正常人的沖突的兩種傾向之間的角度是銳角,最多達到直角,而對于神經癥患者來說,這兩種傾向很可能在一條直線上。正常人是在一個統一的人格框架之內,來選擇兩種行為模式之間的一個,不管選擇哪一種,都不能說是錯誤的。
此外,在意識程度上,這兩者也并不相同。正如索倫·克爾凱郭爾說的那樣:“我們不能用一些抽象的對比來描述真實的生活,比如完全無意識的絕望與有意識的失望之間的對比,就沒有任何意義,因為真實的生活從來都不是單一的。”或者可以這樣說:我們能感覺到正常范圍內的沖突,對于神經癥沖突的主要因素卻沒有任何感覺。神經癥沖突患者想要感覺到沖突的存在,就必須要征服巨大的阻力,這是因為神經癥沖突的主要傾向被壓制得死死的,但正常人可能只需要一點點的啟發,就能感覺到沖突的存在,哪怕在此之前根本就沒發現沖突的影子。
最后,對他來說,正常的沖突可能是在兩種都想要得到的可能性之間做出選擇,也可能是在兩種都不想放棄的想法之間做出選擇,雖然做一個選擇很不容易,甚至還要放棄一些東西,但要讓他做出一個合理的選擇,還是沒有問題的。而重度神經癥患者則受到兩種相反方向的強迫力所支配,可這兩個方向卻都不是他想的,所以想讓他自由做選擇是不可能的。他像是被束縛在那里一樣,只能停下自己的腳步。想要改變這種情況,只能將自己與自己以及自己與他人的關系進行改變,并對神經癥傾向做很好的處理。
為什么神經癥沖突會這么激烈?上面這些因素已經把答案告訴了我們。它們在人們心中產生的那股破壞性力量,既讓人感到害怕,又讓人感到絕望。想要了解神經癥患者為緩解沖突所做的努力和嘗試,就必須要認識并記住上面的因素。事實上,神經癥沖突的主要內容,就是患者為緩解沖突所做的努力和嘗試[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