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創世記》和《出埃及記》(1)
- 史詩
- (美)哈羅德·布魯姆
- 4669字
- 2017-01-06 11:27:45
一
就我所知,哈佛大學宗教史學家喬治·福特·摩爾是將公元2世紀之時諸拉比的宗教稱作“正統猶太教”(normative Judaism)的第一人。容我簡明些,直接聚焦于諸拉比之中的一位,并且不愧為最恢奇的一位:正統猶太教乃是阿基巴(Akiba)的宗教。那位學者、愛國者、殉道者,其氣恢弘廓然,未嘗不可被視作軌范,以衡量其他猶太教人物。你的信仰和踐行若與阿基巴略為相通,那么你也是正統猶太教的一位代表人物。倘若無相通之處,那你恐怕便不是。有個傳說頗為佳妙,說是摩西去聽阿基巴的宣講,聽完之后,這位圣賢所詮釋的摩西,叫摩西自己滿心惑然!然而就我讀來,這個傳說最深刻的言外之意是,摩西的困惑絲毫不能損抑阿基巴對摩西的強大誤讀。
融入正統猶太教的文學和口頭傳統的偉大本原,是一位學界甚為勝絕地稱之為“J”的作者,鑒于卡夫卡是那個對抗性的J的其中一面的最正統傳人(托爾斯泰、受柯勒律治影響之前的早期華茲華斯是J另一面的最可靠傳人),我以為不妨襲用“自J到K”這個套語,借以描述J的敘事中玄秘或對抗性的元素。這位J作者,大可也是《哈吉·穆拉特》或《瑪格麗特的故事》的作者,實則是最終衍傳為正統猶太教的這一流派的源泉。然而在所有作家當中,最早、最強大并且仍然最具猶太特色的作家也寫得出《獵人格拉胡斯》,甚或《女歌手約瑟芬,或耗子民族》。他所寫下的故事,其玄秘遠勝于卡夫卡之所能。這些故事如何得以見容于,甚而通達于P作者或《申命記》的作者,以斯拉學院(Academy of Ezra)或法利賽教徒,尚且不提阿基巴及其儕列,仍然是一個謎,我嘗試借由發展我所謂的“實是性”(facticity)[1]這個重要概念來尋繹其中的涵義。這個概念是一種蠻暴的偶然性,作者的力量借此而令遲來的讀者傳統深受昧蔽和拘制。不過,我在這里主要想描述J著作的玄秘,盡我所能,以求突破實是性。
所謂“玄秘”(the uncanny),我指的是弗洛伊德的概念,因為這概念是曾被稱作崇高(Sublime)的概念的權威現代版本。弗洛伊德將“玄秘”狀態定義為“在現實之中沒有新鮮或外來的東西,有的是心靈之中熟悉的、成俗的東西,這種東西只通過壓抑過程而使自己被疏離”。由于我自己——作為批評家——醉心于崇高或弗洛伊德所謂的“玄秘”,自以為對于任何崇高的著作或片段的解讀,向來是要倚賴一種疏離,在疏離之中,被壓抑的東西回歸我身,以終結那一疏離,但那也只是暫時的。雅威作者(the Yahwist)[2]的玄秘凌越余下所有作家,因為在他那里,疏離的同那回歸的,一并臻至偉大力量。
誠然,J本人被視為虛構,學者們將之稱作一個學派、一種傳統、一卷文獻、一個假設。呵,恐怕荷馬也是個虛構。眼下這批評風尚的奴隸們,不厭其煩地宣告作者之死,抑或起碼也要將每位作者貶降到尼采式虛構的地位。然而務實地說,J位居諸作家之首,其權威和原創性構成一種差異,而這差異已然創下卓犖的效果。雅各、約瑟、摩西、《出埃及記》這些故事的講述者,比莎士比亞更難規避,在我們的意識之中蔓延之廣,賽過弗洛伊德。在文化上,堪與J相頡頏的唯有荷馬和柏拉圖這個絕不可能的結合。在我看來,柏拉圖角抵荷馬這一事實,揭示了古希臘人與希伯來人之間一大最深遠的差異。在耶路撒冷,決計看不到類似雅典人這樣的競爭,因而雅威作者依然是耶路撒冷的心靈,不論耶路撒冷碰巧出現在何處。
我以為J不是虛構,而J確實令我殊為苦惱,因為他的玄秘質疑我所抱持的信念,也即每一位作家都生得太遲,從而永遠是中間詩人(inter-poet)這一信念。J自遲來之中所得的自由,可堪儔匹莎士比亞,也就是說,J的原創性與莎士比亞的同樣強烈。然J的寫作,早于莎士比亞二千五百年,這個時間跨度讓兩者難以比較。我要略述J的可能境況和意圖,以期斗膽嘗試描述J的語氣,或者他作為作家這一玄秘的姿態。我的概述絕不是輕覷盛行的研究,但鑒于現下的《圣經》研究甚至拿捏不準哪些文本是J所著,或是他人改削自J文本,因此我必定要逾越《圣經》研究的現狀。我嘗試越出學者研究的領域,純粹只是由于一個文學批評家最終只能倚賴自己對于文本的感覺,或者我所謂的誤讀的必要。一個批評家,迂腐也罷,懷疑主義也罷,皆不能規避支配文本的尼采式權力意志,因為詮釋終究只是這一點事,再無別的。哪怕是清晨寫出的文本,詩人當午拿給批評家看,這文本就早已遺失在時間里,渺渺若雅威作者。時間說“曾是”,而真正的批評——如尼采所示——必定彌漫著向時間的“曾是”宣言復仇的意志。任何詮釋者都只能在片時之間懸擱主宰關聯性知識的意志,因為所有敘述、所有詩歌也都是詮釋,所有寫作呈現同樣一種意志。
在J文本之中,所羅門固然不曾見于言表,卻是主宰威勢的當世力量。作為虔誠的史蒂文斯追隨者,我要更進一步地說,所羅門是J使用隱喻的動機。所羅門的紀元終結于公元前922年,J的寫作時期極可能在所羅門在位末年,或者更可能是——依我看來——之后不久。我們甚或可以說,所羅門之于J,一如伊麗莎白之于莎士比亞,乃是一種秩序觀念的體現,這種觀念在J的耶路撒冷與莎士比亞的倫敦悉是至關緊要。雖然J的重負是以大衛王為代表的英勇競爭的往昔,但王朝主題是他的反面之歌,同時,鑒于他也暗示一種競爭的未來,關于王朝,他所暗示的判斷至多只能說是持懷疑態度。J之于競爭的識見,使得其玄秘的姿態有所寄歸,也澄清其罕見的反諷模式。
我們無從得知究竟有多少真正的J文本遺失在修訂者的替換策略之下,然而《圣經》研究尚不能叫我相信,那些所謂的埃洛希姆派,或祭司修訂者,提供了全然一致的版本,也許教會的《創世記》首章是個例外,其中的敘述與J關于我們人類如何開始的敘述相去懸絕,使人愕然。且容我根據我們自以為擁有的版本,勾勒J敘述的梗概。在太初料峭春寒的猶太地,第一場雨落之前,雅威開始創造。水從大地泛涌而出,雅威拿紅泥捏出亞當,往這泥人的鼻孔吹入一息神圣的生命。繼而是我們自以為熟悉的故事:夏娃、蛇、該隱、亞伯、塞特、諾亞和洪水、巴別塔,以及迥然一新的亞伯拉罕。從亞伯拉罕開始,主要的故事線索也來自J:圣約、以實瑪利、雅威在幔利以及去往所多瑪途中,羅得、以撒與捆綁獻祭、利百加、以掃與雅各、雅各的傳說、他瑪、約瑟與諸兄弟的故事,接著是摩西的故事。盡我所見,摩西之于J的意義,遠遜于他之于正統修訂者的意義,并且在《出埃及記》和《民數記》之中,J的痕跡比先前更稀疏。
在J的《出埃及記》之中,我們看見猶太人受壓迫、摩西出世、逃亡米甸、火焰之中的荊棘與宣命、雅威意欲謀殺摩西的古怪攻擊、朝覲法老、災禍、出埃及地、脫離埃及人之手、過海。以色列人在曠野、西奈山圣約,以及接下來的離析、《民數記》的戰爭,事實愈發稀疏。J終于在巴勒和巴蘭這段嚴肅又詼諧的故事中煥然熠耀,但是縱使在我們所有的文本當中,此處也并非J著作的終結。在《申命記》第31章和34章,其作者生動地保留了J所描述的摩西之死。在此,我將次第引用我們所聞見的J的雅威高聲揚言的起訖,先是對亞當說,最后對摩西說:“園中各樣樹上的果子,你可以隨意吃;只是分別善惡樹上的果子,你不可吃,因為你吃的日子必定死。”“這就是我向亞伯拉罕、以撒、雅各起誓說‘我必將賜給你的后裔’的應許之地。現在我使你眼睛看見了,你卻不得過到那里去。”從修辭上說,這兩處話用的同是殘忍的權力范式:“看那就在這里了;是你的了,卻又不是你的。”J對比雅威最初和最后的話,類似地,他也對比雅威最初和最后的行動:“雅威以泥塵摶人。”“雅威將他埋葬,將摩西埋葬在摩押地,伯毗珥對面的谷中,只是到今日沒有人知道他的墳墓。”從亞當到摩西是從泥土到泥土;雅威從泥里將我們搓出,又將我們埋在泥里,他親自做這兩件事。他待亞當和摩西是如此,他待大衛和所羅門,以及那些所羅門的后人和后人的后人,也是如此。J是作家之中最峻刻、最惕厲人心的,他的雅威是玄秘的神,他奪走的,不少于他所給予的,他凌越所有軌范。然而關于J,我所說的這些甚至算不上是部分的實情。將這些孤立起來看,則根本不算是真的,因為J是稱揚人類的作家,他與上帝之間的關系尤為稀罕。高爾基曾說,托爾斯泰與上帝的關系叫他想起一句俄羅斯諺語:“一窩兩熊。”(Two bears in one den.)J與他那玄秘的雅威之間的關系時常叫我想起我愛的意第緒語格言:“快點睡,我們要用枕頭。”(Sleep faster, we need the pillows.)J勉強跟上雅威,J的雅各幾乎能跟上,而J的摩西則根本跟不上。鑒于J著作之中最繁難的是雅威,我以為我們要更加細致地看待J的雅威,功夫要用得深過整個正統的現代學者傳統肯做或能做的。荷馬、但丁、莎士比亞、彌爾頓,都絲毫不乏言說也許不能言說之物的銳氣,而J為上帝虛構言辭和行動之時,其磅礴遒勁、銳敏甚過任何作家。J叫我們信服,唯獨他知道雅威如何以及何時開口說話;在J這里,以賽亞相形見絀,至于寫作《失樂園》第三卷的彌爾頓,大約只勉強算是J的不自覺的模仿者。
我因感極而發問:對于雅威,J抱持何種姿態?這問題是正統的傳統——不論猶太教、基督教,甚或世俗——皆無力詢問的。我要以羅列所有不吻合的回答開始:創造雅威之時,J原初的情感不包括踧然敬畏、恐懼、驚異、驚喜,甚或鞠愛。J聽來頗平鋪直敘,但這也正是J獨特的反諷模式。轉過來說,J對待雅威是知賞的姿態,訕謔地知賞,興趣無似,尤其重要的是矜矜小心。對于雅威,J可能有些兢惕;J隨時準備受震驚。J所知道的是,雅威是崇高的,抑或玄秘的,無可比擬,卻又頗好爭強斗勝,兼愛好奇,生趣沛然,詼諧又暴躁,并且能陡然發狠。不過,J的雅威也頗隱秘,明智地避免在近東溽熱之時外出,喜歡在傍晚的涼氣里散步,喜歡坐在幔利橡樹下噍啖烤牛犢和乳酪。J準會笑話那些正統性傳統的后人——所有基督教的、猶太教的、世俗的、做學問的后人——他們不知應當將他對雅各的表征形容為“神格化”(theomorphic),卻孜孜地將他對雅威的表征形容為“人格化”(anthropomorphic)。
“人格化”這個概念向來會誤導,并且可能唯獨這個概念,最是深廣地遷染了對于J的漫長的修訂歷史,使它最終衍化為正統猶太教。但凡現代學者,猶太人或非猶太人,似乎俱不能接受“斐洛(Philo)之前并無猶太教神學”這一事實。因此,且不提其自斐洛至羅森茨維格之間的漫長歷史,“猶太教神學”一詞實是自相矛盾的說法,特別是應用于《圣經》文本之時,尤其是應用于J文本之時。J的雅威賦有玄秘的個性,根本不是一個概念。雅威的舉止,時或貌似與我們相仿,然而由于雅威與他所捏之物——亞當——是不可比附的,這里純粹只是貌似。在某種范圍之內,我們的舉止有時恍若雅威,并且也并不見得這是因為我們有意如此行事。確實,約翰·加爾文可說是J的強大讀者,正如更明顯地他是約伯的強大讀者。新教徒的雅威吊詭地展現這其中的道理,拿這個不可能的雙重誡諭戲耍他的信徒:“要像我,但不可妄想太像我!”在J文本之中,這一吊詭僅是潛滋暗長,直待西奈山顯靈才臻極。直到西奈山上,J的雅威僅向寥寥數人開口說話,他的妙選:亞當、諾亞、亞伯拉罕、雅各、約瑟,以及借由深遠的言外之意所暗示的大衛。然而我們會看到,在西奈山上,我們遭遇J著作的難關。
亞當、諾亞、亞伯拉罕、雅各、約瑟是如何神格化的?我以為這問題宜當換一個問法:他們如何地大衛化?就約瑟而言,一切悉為大衛式,我確實將J的約瑟讀作大衛的虛構形象,頗似維吉爾的神子代表奧古斯都,只是J以壯觀的規模創造約瑟,將一種原本可能是古老的傳奇模式發揮得盡善盡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