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6章 現實感(3)

讓我們試著想像一下要這樣回到過去都需要些什么。假設某人突發奇想,要重建他喜歡的時代和地方的環境——盡他所能,盡量逼真地再造一切——他會采取什么步驟?首先,他必須讓自己盡可能詳細地了解想要重建的過去生活。他必須假設自己在具備一定知識的基礎上深深地熱愛當時的生活方式。至于他的知識是真是假,暫且不論。我們假設他不只是一個感情用事的熱心愛好者,而是一個精通歷史和社會科學的飽學之士;那么他就會懂得,為了實現某種生活方式,除了穿某些樣式的衣服、吃某些花樣的食物、根據某些模式重新組織我們的社會生活,或信奉某些宗教之外,還要做很多事情。我們不會成功地達到目的,而只會像舞臺上的演員那樣走過場,除非當時生活的經濟、社會、語言也許還有地理和生態的基礎都合適了,也就是說事實上具備了可以實現他的理想社會的那類自然而正常的基礎。他無所畏懼地開始了——我們假定他如果不是無所不能的話,怎么說也是控制了非常強大的物質資源,而且他需要應付的人,都是特別具有可塑性的和馴良的——萬事俱備,他著手改變所有必要的自然和人為條件了。如果他足夠狂熱,并將他的社會與外界完全隔離(不然他的試驗就要在世界范圍內進行),理論上說無論如何他都會取得一些成功。人的生活是能夠根本改變的,人是可以再教育、訓練和顛倒過來的——這就是我們生活于其中的暴力充斥的時代教給我們的最重要一課。除了擁有巨大物質資源以及利用它們的非凡技巧之外,他還必須對所要重建的時代和造成當時狀況的各種原因和要素有著驚人的知識。我們且假定這些他也都具備,比有史以來任何人都要了解譬如十四世紀的倫敦或十五世紀的佛羅倫薩。他當然比那時的居民對自己的城市知道得要多,因為后者把太多東西視作當然,太多東西讓他們習以為常了,因此無論他們之中最有分析和批判頭腦的人如何自覺,他們還是無法像身處外部的觀察者那樣留心他們生活于其中的風氣潮流以及習慣、思想和情感交織成的網絡;而一個“旁觀者”能通過與相當不同的現象的比較來突出它的特異之處。然而,無論這項重建工程如何地巧妙、細致周到、全面徹底到了瘋狂的地步,其首要目標——原樣再造某種過去的文化——顯然還是不能達到。而且這完全不是因為最明顯的一些原因,比如因為人的知識會有偏差,因為我們是以后世的觀點看待過去的黃金時代,與十四世紀倫敦人或十五世紀佛羅倫薩人如何看待自身及他人不同——因為即使這個世界的創造者本人難以同時從兩個角度看事情,他還是能巧妙地、有意識地用被阿爾都斯·赫胥黎和喬治·奧威爾公開嘲笑的方法,至少造出觀點經過了必要改造的人——也不是因為實現一個如此古怪的計劃有許多明顯的實際困難:所有這些困難至少在理論上都可以排除。不過,無論克服這些困難多成功,結果總會顯得別扭——那不過是一項高明的偽造,不得不在當代的基礎上嫁接的一件人造古董而已。

顯然,在設法獲得關于世界的知識的時候——不管是外部的還是內部的、物質的還是心靈的——我們必然只能注意和描述它的某些特征,或者說是那些“公開”的特征,它們之所以被注意是因為我們為了某些特殊興趣而去研究它們,為了我們的實踐需要或理論上的興趣:我們注意世界的只是它作為人與人之間相互交流的根據的那些方面;這些特征可能遭誤解或被描述得不正確,但了解它們多少還是要緊的,就是說會影響我們的活動,不管是為實用還是為消遣的活動;它們是行動、思想、情感和研究有心或無心的對象。發現陌生的事實和關系使我們覺得增長了知識,尤其是當它們最后與我們的首要目的、生存及各種生存手段、我們的幸福或者各種各樣彼此沖突的需求的滿足相關時更是如此——人類的所作所為以及他們之所以成為現在的樣子,都是為了這些。

這樣的研究忽略的是那些太明顯、不值一提的東西。如果我們是人類學家,描述人類習俗時,我們認為值得注意和記述的是別的族群與我們不同的地方,或者出乎意料地與我們相像的地方,因為和他們的許多差別也許會讓我們想不到彼此之間的相同之處。我們不記錄顯而易見的東西:例如,波利尼西亞土著的趨暖避寒、不喜饑餓或身體痛苦;記錄這些未免太令人厭煩。我們很自然地也情有可原地將此視作當然:只要這些土著是人,肯定就會是這樣,對我們,以及所有我們聽說過的人也都一樣——這是常態的一部分。我們也不會記述這些波利尼西亞人的頭顱是立體的,前后皆有空間——這也幾乎是題中應有之義,必須視作當然。

當我們細想有多少這樣的事實——習俗、信仰——我們在想或說任何一件事時無不以為當然,有多少倫理的、政治的、社會的、個人的觀念參與了一個人的觀點的形成,不管在什么條件下,無論這個人如何頭腦簡單、沒有思想,這時我們就開始意識到我們的科學所能領會的是總體當中多么微不足道的一部分!——不僅以高度抽象的歸納為方法進行研究的自然科學,而且人文的、“印象式”的研究,史學、傳記、社會學、內省心理學,還有小說家、回憶錄作者以及從各個角度研究人類事務的學者們的方法等等,概不能免。這不是什么令人吃驚或遺憾的事:如果我們知道了原則上可知的一切,我們很快會頭腦錯亂的。最基本的觀察和思考行為需要一些固定的習慣,一整套由想當然的事物、人物、觀念、信仰、態度以及未受批判的臆斷、未經分析的看法組成的參照系。我們的語言,或者我們用以思考的任何符號系統,本身便充斥著這些基本的看法。甚至原則上我們都不可能列舉我們所知道和相信的一切,因為我們用來這么做的詞或符號本身包含和表達了據推測已被“囊括”其中、難以用它們來描述的某些看法。我們可以利用一套符號揭示支撐另一套符號的種種假定,僅僅這點就已經是一項極其費力、困難和關鍵的任務,只有很少數非常敏銳、非常深刻、非常嚴謹、洞察一切、大膽同時又頭腦清晰的天才思想家多少算是做成過。但我們不可能分析我們的整個符號系統,又為此完全不使用任何符號。我們自身以外并無阿基米德支點可供我們立足以獲得批判的立場,讓我們僅通過外部審視便可以觀察和分析我們所思所信的一切,因為我們習以為常所以可以說是視作當然的一切——假設這么一個支點的荒謬性是不言而喻的。

作為專業哲學家或小說家的思想者及其他類型天才人物的深刻,正在于洞悉某種普遍看法所包涵的這些最重要的假定之一,將其分離并加以探究——想知道如果不是這樣假定,結果會怎樣。正是在這些如此深入人心、早已成為我們所感所想之根據的核心假定中的某一個被觸及時,我們有了那種恍然大悟的、被電擊中的感覺。僅在這獨一無二的、頓悟的、動人心魄的體驗到來的一刻,我們才明白這種奇特罕見的天才就在眼前,具備此種天才的人使我們意識到最普遍而又最少受注意的范疇,它們和我們關系最密切,但正因為這個原因,無論我們怎么調動情感、好奇并勤勉地記錄我們所知道的一切,還是難以描述它們。

大家都會明白我所指的品質。牛頓研究了哲學家和科學家們長期關注的問題,并為一些著名的難題提出了解答,答案既簡單明了又內涵豐富,標志著牛頓特有的天才。但如果說他的研究結果有什么令人不安的地方的話,那也只是就專家,即其他物理學家或宇宙學家而言。他無疑改變了很多人的看法,但他的話并未直接觸及他們內心隱秘的、最精髓的思想感情。但帕斯卡爾對那些范疇提出了疑問,觸及了那些人們只有模糊意識或完全無意識的思想習慣、信仰和態度,這些是他們的內心生活和他們私人世界的基本要素得以向當時的人們呈現的根據。他在數學上做作出了重大發現,但他思想所獨具的深邃并不體現在這個方面:在他的《思想錄》里并沒有什么正式的發現,沒有解答,甚至沒有對問題的清楚陳述并指出如何研究它們。洛克雖然這幾點全做到了,而且也是個極富影響的思想家,他卻從未被認為是一個特別深刻的思想家,盡管與帕斯卡爾留下的支離破碎的理論相比,他有創意,有普遍性,對哲學和政治學貢獻巨大。康德也是這樣。他揭示了一類非常普遍、非常基本的范疇——空間、時間、數、客觀存在、自由、道德人格——因此,盡管他是一個有體系的而且常常是迂腐的哲學家、一個難懂的作者、一個含混不清的邏輯學家、一個因循守舊的專業形而上學家和道德家,他在生前就得到了實至名歸的承認,被認為不僅僅是多個領域里的天才人物,而且是人類歷史上少數真正深刻從而也是革命性的思想家之一:不僅僅論人之所論,見人之所見,答一般人之所問,而且看穿了語言本身所包含的一層預設與假說,目光直達思想的習慣、我們賴以思想與行動的基本框架,并觸動了這些。當有人讓我們了解了我們用以思想和感覺的最基本的工具的特征時,這樣的體驗是無與倫比的——不是我們要解決的問題的特征,或者解決問題的方法的特征,而是內心的思想根據,最根深蒂固的范疇;并非思想的內容,而是思想的形式的特征;是我們體驗事物的方式的特征,而不是經驗本身的特征,無論對后者的分析可能如何地出色、如何地富有教益。

似乎很清楚,我們最容易觀察和描述的是外部世界的事物——樹木、巖石、房屋、桌子、別人等等。沉思之士或能靈敏準確地描述他們的所感所想;頭腦更敏銳、更擅長分析者則頗能分辨和描述我們思想的主要范疇——數學與歷史思維的不同,或某人與某物概念的不同,或主體與客體的不同,或行動與感覺的不同,等等。具有相對清晰規則的正規學科,如物理、數學、語法、國際外交語言等,涉及的概念和范疇相對容易研究,而不那么中規中矩的活動,如音樂家的活動、小說或詩歌的寫作、繪畫、作曲、人類日常交往和對世界的“常識性”描述,所涉及的概念和范疇,由于顯而易見的原因,要難辦得多。我們能夠在預設某些相對不變項的基礎上建立自然科學;石頭、草、植物或蝴蝶的行為,我們假定自遠古至今的變化還不至于大到使化學、地質學、物理學、植物學、動物學今天所作的各種假說失效。除非相信不同的人在相當長的時期內在某些基本的、可加以抽象的方面足夠類似,我們將沒有理由信任那些有意無意地不但進入社會學、心理學、人類學等明確宣布為科學的學科,而且也進入歷史、傳記、小說藝術、政治理論和各種形式的社會觀察的概括。

這其中的一些概括太接近我們,太不證自明,除了那些大膽的、有獨創性的獨立不依的天才人物,誰也無法揭示它們。帕斯卡爾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普魯斯特和圣奧古斯丁都在這些究根問底、觀察和記述此類基本的結構性態度和范疇的活動中取得了成功。其中的一些被人類運用的時間相當長,幾乎被認為放之四海而皆準;另一些則因時代、文化而異,無疑也多少因個人、群體和時空而異。如果忽略細微差別而且處理的總是一些大數目,我們能推演出實際上只適用于理想化實體的法則,它們與實物真人之間的關系永遠是一件令人懷疑的事情,或者在處理問題的專家這方面,則是一個本能的技巧的問題,就好像解剖學的一般規律在單個病例上的應用,或更甚于此。比如,人的“本性難移”——這也是大部分人的人性所在——這一觀念,就是一種模糊的努力,試圖傳達我們對似乎心知肚明但無法精確和科學地加以公式化和計算的、不變的和未經分析的種種人類特性的看法。這類一般詞匯——人性、和平、戰爭、穩定、自由、權力、興亡——是用以概括和集中我的觀察所得的方便說法;但無論科學研究的范圍如何深廣,我們最出色的歷史學家的描述如何細致、周到、確實、一貫,標尺的兩端肯定還是會有大量事物被忽略——一端是最深入人心、最普遍的范疇,在我們一切經驗中都涉入太深,不易分離出來觀察;另一端是那些不停轉移、變化的看法、感受、反應、直覺、信念,形成了每個人及其每一行動和想法的獨特之處,形成了不同性格、不同習俗制度、不同基調,以及各種藝術風格,乃至整個文化、時代、民族、文明的各自風味和獨特的生活模式。

主站蜘蛛池模板: 布尔津县| 武安市| 齐河县| 漳平市| 曲松县| 新化县| 河津市| 阿图什市| 洛浦县| 习水县| 曲靖市| 日土县| 无锡市| 轮台县| 武城县| 涞源县| 梁平县| 延庆县| 毕节市| 昔阳县| 南郑县| 平安县| 镇坪县| 渝北区| 澄城县| 基隆市| 长宁区| 锦屏县| 申扎县| 绥德县| 宝山区| 靖远县| 鹿泉市| 永城市| 宣化县| 沛县| 衡东县| 太原市| 新泰市| 台南市| 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