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現實感(2)
- 現實感:觀念及其歷史研究
- (英)以賽亞·伯林
- 4700字
- 2017-01-10 15:00:26
那些偉大的體系建構者們在他們的作品中既表達又影響了人類對世界的態度——看待各種事件的方式。形而上的、宗教的、科學的體系和態度改變了著重點的分布,也改變了對于什么是重要的、有意義的或可欽佩的,什么又是遙遠的、野蠻的、無關緊要的等等的感覺——深刻地影響了人類的概念和范疇,人們看待或感受和理解世界的眼光、對世界的見解——但并沒有如它們宣稱的那樣完成一門科學的工作、揭示新的事實、增加我們的信息量、揭露無可懷疑的事件真相。我們一如既往地堅信人、事、物出現于何時何地都是必然的、不可改變的,而另一方面我們對烏托邦和時代錯誤的感覺仍是那么強烈;但我們對具體歷史規律(我們可以用它們構思出一門科學)的信心,并不是那么足,甚至在鉆研這類課題的一小部分人中間也是這樣——如果他們作為史學家或實際行動者的行為可以為證的話。因此,在先的不可能起源于在后的;我們不相信能夠“回到過去”,不可能是因為害怕違背某條或某些具體的歷史規律。因為,對這些規律的存在持相當懷疑的態度的同時,我們對企圖重現昔日榮光的羅曼蒂克式的努力的荒謬性卻深信不疑。所以,后面這種態度不可能取決于前者。那么,必然的“歷史進程”、抗拒所謂不可抗拒者的愚蠢行為——我們這些觀念的內容又是什么呢?
對人類自由行動的局限性——由自然或人類身心官能當中不可變或幾乎不可變的規律性造成的阻礙——的切實考慮影響了(一定程度上也迫使)大多數十八世紀思想家,和后來十九世紀的、一定程度上還有本世紀的受過啟蒙的觀念,使人們認為建立一門真正的歷史經驗科學還是可能的,即便永遠不能精確到能使我們在具體條件下預言未來或推想過去,至少能通過處理大量數據,依靠豐富的統計信息的比較,指出譬如社會和技術發展的大方向,讓我們能夠取消一些革命和改革計劃,證明它們是脫離時代的,因此也是空想的——不符合社會發展的“客觀”方向。假如十九世紀有人認真考慮要回歸前拉斐爾時代的生活方式,無需討論那是否值得,只消這么說就夠了:文藝復興、宗教改革、工業革命實實在在已經發生過了,不可能再夷平工廠、把規模巨大的工業變回小作坊,就好像這些歷史造成的發現、發明和生活方式的變化從來就不曾發生;知識和文明已經進步了,生產和分配方式已經發展了;不管接下來會發生什么,人的智慧和力量皆不足以使像自然的偉大統一性那樣難以控制的進程轉向。關于這個進程真實規律的內容,或許觀點各異,但大家都同意確實存在這樣的規律;無論試圖改變它們還是行事時無視它們的決定性作用,都是荒唐的白日夢,是幼稚地希望以異想天開、無所不能的童話規則代替科學規律。
毋庸諱言,首先為這一新的科學立場贏得勝利的偉大人物——十七世紀晚期和十八世紀反教權的哲學家及科學家們——將事情過于簡單化了。他們顯然認為人應該是空間里可供分析的物質對象,人們的生活和思想從原則上講是能夠從控制他們身體行為的機械規律中推導出來的。這種觀念在十九世紀被認為太粗淺。德國形而上學家斥之為“機械”,馬克思主義者斥之為“樸素唯物主義”,達爾文主義者和實證主義者斥之為非進化的、不夠“有機”。這類機械規律或許能解釋那些貫穿有記錄的人類歷史而基本未變的東西——化學、物理學、生物學和生理學上的因果關系導致的不變結果、功能(或統計)上固定的相互關聯等等,換句話說,凡是這類科學的中心范疇,就是基本不變的。但歷史并不只有短期的重復:它還有發展;需要有一個原理來解釋持續的變化,而不僅僅是“靜態的”差異。十八世紀的思想家們太著迷于牛頓的力學模型不能自拔,但后者只是解釋了自然界的現象,并沒有解釋歷史。需要一些東西來發現歷史規律,但正如生物規律不同于化學規律(不僅應用的對象不同,兩者原則上也屬不同種類的規律),歷史——在黑格爾是精神的演化,在圣西門或馬克思是社會關系的發展,在斯賓格勒或湯因比(他們是十九世紀最后的回響)是不同文化,即多少可以彼此獨立的各種生活方式的發展——也遵循自身的規律;這些規律考慮了不同國家、階級、社會集團以及其中的個人的具體行為,但沒有將對象化約(或相信它們應該或能夠被化約)成空間物質顆粒的行為來考察;而后一種做法被描述成(也許并不恰當)十八世紀所有解釋的——機械論的——完美理想。
不管是在私人的還是公共的生活中,懂得如何生活和行動,就是掌握這些規律并為我所用。黑格爾主義者相信這是通過一種理性直覺獲得的;馬克思主義者、實證主義者和達爾文主義者認為要通過科學研究;謝林及其浪漫主義追隨者認為是通過賦有靈感的“活力論”和“神話詩學”悟性,通過藝術天賦的啟發;等等。所有各派都相信,人類社會是沿著可發現的方向發展的,是由規律控制的;科學與空想之間、生活的各個領域中的效力與無效之間的區別,是能夠通過理智和觀察發現,并或多或少可以被精確地劃分出來的;簡而言之,有一只大時鐘,它的運動有章可循,不能倒撥。
這些信念被二十世紀的證據毫不留情地動搖了。曾被認為與人類達到的歷史進化的特定階段不可分割,是其“有機的”、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的那些觀念、思想和生活方式,被希特勒這樣一些兇暴的新領袖們或者擊得粉碎,或者扭曲得面目全非。確實,這些人以自己的歷史或偽歷史理論的名義行事;希特勒以種族霸權主義的名義,諸如此類。但毫無疑問,他們都與文明前進的規律背道而馳,做到了以前一直被認為實際上不可能的事——在人類歷史不可抗拒的規律上打開了一個缺口。我們都已經清楚地看到,具備足夠精力和殘忍的人可以匯聚起巨大的物質力量,足以改變他們的世界,其翻天覆地的程度遠超出從前所有人的意料——假如有人毫不含糊地拋棄那些被認為是自身所處的特定歷史階段中與當時的物質格局同樣穩固、同等重要的要素的道德、政治和法律觀念,再假如他們不僅如此,而且敢于違背有可為有不可為的公認信念,甘冒天下之大不韙,毫不手軟地殺害數百萬人,那么“規律”允許之外的巨變還是能夠造成的。人類及其組織的可塑性,其軟弱無力,以及規律的彈性,最后竟遠比當初的理論家教我們相信的要大得多。有人說這是倒退——故意回歸——到野蠻狀態,而根據以前的革命性理論,這不僅是不可取的,而且幾乎不可能。
這曾是一條遭到種種抗拒、不被人接受的真理。因而,當一個政權在俄國公開地、肆無忌憚地毀滅大批西方文明的成果——在藝術上,一定程度也在科學上,肯定在政治和道德上——其理由是這些屬于由歷史宣判要予以毀滅的少數人的意識形態時,這場浩劫就必須被描述為這個文明在其一直以來的前進方向上一次革命性大躍進的繼續,盡管實際上(不同于法國大革命)發生的事情卻代表了幾乎完全相反的方向。這點不能公開說破,因為革命借其名義進行的各種主義——十足諷刺的是,正是革命中發生的一切揭穿了它們,使它們失信于世人——作為極其根深蒂固的官方革命口號,人們口頭上還對它們效忠。希特勒更明白他在干什么,他宣稱自己就是要回到某個遙遠的過去,設法消除啟蒙運動和1789年革命的后果;雖然他的計劃被看作瘋狂的迷夢、不可能在二十世紀實現的新中世紀虐待狂幻想,從而被自由派、保守派和馬克思主義者基本一致地嗤之以鼻,但現在誰又能說他完全失敗了呢?他僅僅統治了十幾年,所造成的治下人民生活外觀和結構的變化之大,就已超出西歐(及東歐)最異想天開的歷史和政治思想家的意料之外;如果說他敗了,那也是敗得如此“僥幸”,無需古怪的想像力就能想到他本來可能會贏,他的勝利帶來的后果將使一些學說最后成為一派胡言——根據它們,他的興起和勝利顯然是不可能的。
1944年,美國財政部長亨利·摩根索向魁北克會議遞交一項計劃,內容是拆毀德國工業,將整個國家變回田園。這個計劃很少會有人把它當回事,盡管羅斯福據說——我不知道有多可靠——曾對它有興趣。然而,連那些被它嚇壞了的反對者們也承認它是可行的。但是,這樣的計劃能夠付諸實施,單單這一想法就足以讓十九世紀晚期——比如1914年前的任何一個時候——大多數歷史學家、哲學家和才智之士震驚,覺得實在是異想天開。希特勒等人以及他們在世界其他地方較次要的追隨者們,以他們的行動而不是格言,已經在同樣程度上證實了這條有人為之恐懼、有人為之欣慰的真理,即人類的可塑性比一直以來所想的要大得多;有了足夠的意志力、狂熱和決心——無疑還有天時地利——就可以在遠超出迄今認為可能的程度上改變幾乎任何事物。
十九世紀的體系建構者教我們倚靠的欄桿已經證明不堪重負。現代文明的技術非但遠沒有保證我們不向過去倒退或朝不可預知的方向盲目猛沖,反而成了那些隨心所欲、根據自己某些任意模式對抗文明生活準則的人手中最有效的武器。問題已變成革命者準備在何處住手——更多的是一個道德問題,而不是心理問題——因為習慣、傳統和“不可抗拒”的技術進步的抵抗在充分和堅決的攻擊面前很容易就潰敗了。有人試圖證明這些攻擊本身有章可循,無論來自左派的還是右派的,它們——極權主義的進犯——也是必然的,就像朝向個人自由的進步曾被宣布為必然的那樣。但是這些分析缺少那些認為自己已經最終一勞永逸地破解了歷史謎團的十九世紀預言家和先知們所擁有的那種老式的、無比堅定的信仰;很明顯,這些不過是三心二意、灰心喪氣地想從那么突然地又一次被不確定的迷霧籠罩的水晶球里瞥見未來的舉動,而在之前長達兩個世紀的清晰的海市蜃樓里,科學之光曾被認為已穿透歷史無知的黑夜。現在,歷史和未來又一次地只剩下了虛無飄渺的捕風捉影,只能以估算、賦有靈感的猜測和出自局部現象的短期結論來描述,很容易被太多未知和顯然不可知的因素推翻。
從正面說,當然就是更相信個人能動性的作用——認為每一種情況都比原來在比較平靜的時代所想的要靈活——這使一些人高興,因為他們覺得科學的和決定論的圖景或者黑格爾的目的論太單調乏味、令人窒息、了無生趣、過于狹隘,不容革命力量之進取,新的暴力沖動也無從一試身手;另一些人卻被嚇壞了,他們尋求秩序、平靜、可靠的價值觀、道德及物質上的安全,尋求一個這樣的世界:在其中能通過計算掌握犯錯誤的限度,能發現變化的范圍,發生巨變也只是因為自然原因——這些從原則上講隨著知識進步都可以預測。社會領域肯定比以前顯得更令人不安、有更多未知的危險;但其必然結果就是將有一種更歡迎天才人物的事業,倘若他們足夠大膽、強大和無情。
如此情況下,試問,如果我們想做,我們為什么不能重現譬如十四世紀時的環境?的確,推翻二十世紀的格局代之以如此截然不同的東西很不容易;雖然困難,但就一定不可能嗎?如果希特勒等能使他們的社會改頭換面,在如此短的時間里如此重大地影響了世界;如果德國差點就被“田園化”;如果關于用這樣或那樣的毀滅性武器如何可以輕易結束人類文明、整個文明如何岌岌可危的警告所言不虛——那么,供創造性能力發揮的天地肯定不會比破壞力肆虐的領域小吧?假如情況不再像過去那樣顯得一成不變,那么“時代錯誤”、“現實的邏輯”等類似說法不就開始失去說服力了?
如果有機會,我們能比原來所想的更自由地放開手腳大干,那么烏托邦與現實的規劃之間又有什么分別呢?假如我們真的相信十四世紀的生活要比二十世紀的更可取,那么,如果我們有足夠的決心,有充足的物質資源,有足夠多的人,而且毫不猶豫地消滅阻擋我們的一切,為什么我們就不能“回到過去”?自然法則擋不住我們,因為過去的六個世紀里它們并沒有變。那么到底是什么阻止了我們——阻止了譬如新中世紀狂徒實現他們的愿望呢?因為他們無疑還有所顧慮,甚至他們當中最極端者也不大相信真的就能重現過去某些黃金歲月:“快活的英格蘭”[6]、老南方或者綠林世界,而法西斯之類狂徒們偏就相信他們能夠使世界發生那樣劇烈的轉變——或者說至少使它偏離原路,做那么急的拐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