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導言(1)
- 現實感:觀念及其歷史研究
- (英)以賽亞·伯林
- 2146字
- 2017-01-10 15:00:26
以賽亞·伯林的寫作涉足了如此眾多截然不同的思想和研究領域,有著如此不同的、有時出人意料的方向,大概有人不禁要問:是什么指導性觀念最終指引或統一著他對這些彼此迥異的思想領地的涉獵?這個問題并不像看起來的那么容易回答;甚至在他的某些崇拜者眼里,這一問題似乎很不恰當,沒有抓住要點。因為他們或許會說,伯林的成就的獨特價值很大程度上正在于它顯然缺乏任何一元化的野心或體系化的主張;他寫作的范圍和題材的無限多樣性,以及隨時準備用取決于問題本身的方式來對待相互尖銳沖突的信念以及它們的持有者等等,在開拓視野、使人擺脫有礙的偏見或教條方面起到了關鍵的作用。伯林自己就把“在碰到自己可能懷疑為真的東西的時候,傾向于壓制它的”人形容為“教條主義”,而且他自己的觀點毫無疑問是完全與之對立的。即便如此,而且盡管他始終顯示了他的方法的開放性和客觀性,似乎還是有可能在他的作品中分辨出他特別關注的東西和主題的輪廓,這使他的作品有了一種雖然相對不怎么突出或顯著但同樣令人難忘的內在一致性。第一眼看來好像離題或無關的思路,細察起來最后往往是一個更大的圖案中的線條,一個包容更廣的整體的組成部分。換句話說,它們可被看作一個由微妙地相互聯系著的思想組成的錯綜復合體,而不屬于某種死板的理論體系框架。不僅如此,我們所指的這一復合體本身可以說反映了一些中心問題的存在,它們的決定性影響以各種方式體現出來,貫穿著伯林的思想事業。
這些反復出現的問題之一,就是對歷史的本質和意義的關注,這是這本文集的主題。伯林常說自己現在不是也從來不是歷史學家。如果這是事實,那么或許他是在某種公認的但有限制的意義上使用“歷史學家”這一名詞的。無論如何,事實是,他對思想史研究作出了獨特的、杰出的貢獻,在對人類過去所進行的這方面研究所引起的那些問題上,他也擁有獨到而足資使用的知識。不僅如此,在他對十八和十九世紀思想的研究中,他不可避免地碰到了各種差別極大的關于歷史進程的特點以及人們對其認識的理論。這樣,在寫作他的第一部著作《卡爾·馬克思》的時候,他被迫不僅要抓住馬克思本人對控制歷史變化和發展的力量的非常有影響的描述,而且要閱讀一些重要前人,如愛爾維修、孔多塞、圣西門和孔德的作品。這些作者都以不同方式抱有法國啟蒙運動思想家當中流行的信念,即在我們增進對自然界了解的過程中已經證明如此成功的那類科學方法和范疇應該延伸到對人類及其歷史的研究當中去。伯林在別處已經描述過,在研究這些以及類似主張的來源的過程中,他企圖從內部理解那些困惑著提出這些主張的人的難題;過去的思想(他覺得)只能通過“進入”擁有那種思想的人的頭腦以及他們所屬的社會或文化背景來使之復活。然而,在遵循這一程序的過程中,他發現自己的思路與他正在研究的思想家們所倡導的相去甚遠,我們所說的那種想像的和移情的理解在自然科學當中并沒有明顯的類似物或對應物。另一方面,他是在兩位思維特點非常不同的十八世紀思想家的作品里得到了共鳴。維柯和赫爾德在很多方面與他們時代的主導趨勢明顯相左,尤其是他們對待他們所認為的歷史學家的題材的特性的態度。在他們看來,這企圖將歷史研究的方法同化到在原則上已經被誤解了的科學方法中去。因為,就后者而言,我們只能獲得它所研究的現象的純粹“外部”知識,而我們與歷史的具體現象之間的認識關系則屬于完全不同的類型。此外,我們有可能直接地或內在地把握歷史人物的行為和在創造中表現出來的心理過程;歷史學家與他們想去理解的人之間的共同的基本人性使他們能夠從內部確定是什么使他們研究的對象前進和行動,甚至當問題在于——像經常發生的那樣——通過想像的努力重溫普遍觀念和最關心的事情都與他們自己的時代完全不同的別的時代或文化的內部生活的時候。維柯與赫爾德,雖然方式不同,都暗示這樣一種方法對一切有意義的人類研究來說都是基本的,而這一歷史實踐觀念極為重要,也是伯林——還有他們在二十世紀的仰慕者和追隨者柯林伍德——一直強調的。
這些強調歷史思考和理解的基本獨立性的主張的影響,以說是《現實感》中所提出的一些論點的由來,這篇文章中所的歷史與其他學科之間的對比使人想起伯林在一些著名文章對這一復雜的問題所給予的多角度關注。但這次他的思考路在一些重要方面不同于其他一些討論。在這里,他的視角有更廣的含義,涵蓋了實踐的和學術的眾多問題。甚至這篇文的題目都反映了這點,而且也部分地反映了對企圖將構成人生活的“大量未知因素”簡單化處理或簡化成隨意的抽象術的嘗試的典型的伯林式懷疑,無論進行這些嘗試是為了純粹理論目的,還是為了實施綜合的政治性或社會性計劃。他一在表明自己非常清楚,發現某種能夠解決人類實際境況中產的種種難題的絕對可靠的公式或萬應藥方,不留下任何未解的枝節問題或懸而未定的事情,這樣的前景有著多么永久的力!而且就此而論,他也強調了在現代——即大約從十七世末起——這一雄心在多大程度上體現在試圖證明歷史進程遵循不可避免的規律或統一性——它們被理解為對未來和過去都同樣有效,所以既能預言未來又能解釋過去——的努力當中。但是他依然認為這種魅力代表著一種我們應該拒絕的誘惑,而且它所引出的一些方案的根本困難來自于超出歷史解釋和方法論界限之外的誤解,最終深深地扎根于一切人類生活和經驗的深層肌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