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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導言(2)

如伯林指出的,他所考慮的那類對歷史的理論化并不遵循單一的模式。從建立在機械地設想出來的規律性上的歷史記述,到那些援引“有機的”或進化的發展觀的歷史敘事,應有盡有。但是在這本書里,他所關心的不是對這一類型中的不同具體例子的區分和評論,而是要質疑這樣一種觀念:建立一個能夠將組成歷史進程的各種各樣因素納入一個統一圖式的、有規律可循的或自成體系的理論。在后一點上,他以贊成的態度提到了托爾斯泰,值得一提的是,他在這個問題上所說的很多話與這位俄國作家在《戰爭與和平》的結尾所表達的歷史觀在語氣上遙相呼應。托爾斯泰不僅對迄今為止人們炮制出來的各種歷史和社會哲學當中他所認為的粗略的簡單化和乏味的一般性表現出了相當的懷疑,他還進一步暗示,所有涉及使用純粹的理論家們所喜愛的那類抽象概念和圖式的方案最后注定要失敗,它們的本質天生就不適合理解“極微量因素”的連續體——一系列無可計數的、微小的和相互聯系的行為和事件,它們組成了人類的生活和經歷。在伯林自己對這一問題的探討當中,人們發現他對以前的“偽科學性的關于人類行為的歷史和理論”持一種類似的批判態度,而且類似地(但不完全相同)強調以什么方式復雜的歷史材料才有望拒絕被強加上原本應用于根本不同的問題和研究領域的方法步驟。

托氏和伯林之間的這種密切聯系并不令人驚訝。托爾斯泰作為一名創造性作家的特殊才華,使他在伯林眼里顯得特別能夠領悟人們實際經歷和了解到的人類現實生活的豐富和多樣:事物和人的無限多樣和獨特,社會交往和個人關系中所涉及的微妙的情感逆流,社會生活表層下盤桓極深的對自己利益的關注和目標的混亂——托爾斯泰非凡的觀察力和想像力抓住了千百萬這類現象,這使他的眼光能夠穿透自稱歷史闡釋家的那些人所描繪的平滑、規則的歷史輪廓,看到它們所掩蓋的不均勻的、常常是混亂的真實經驗的細節。眾所周知,托爾斯泰的這些方面的特點在伯林眼光敏銳的研究《刺猬與狐貍》中有生動的描繪。但他在那篇文章中的主要任務,是對比托爾斯泰的藝術洞察力和才能,與其觀點和個性的另一個頗為對立的方面,即渴望某種一元論的或統一的真理能夠完全超越折磨著我們世俗生活的問題和困惑。而在這里相反,他是想表明這位小說家特別的文學才能對這篇文章主題的相關性,將它們不僅與致力于重建過去的歷史學家,而且與參與世界實際事務的政治家以及所謂的“實干家”聯系起來。因此,在《現實感》之后并對它的一些觀點作了詳細闡述的姐妹篇《政治判斷力》中,伯林指出,與想像性作家的思想在某些方面類似的特點可以說在歷史研究以及施行他所謂“治國術”的過程中都起了作用。就像受過訓練的歷史學家一樣,能干的政治家也需要一種發達的能力以“用并非一概而論的方式評估具體情況”;一種經過精心協調的對社會生活不斷變化的輪廓或層次的敏感,而且與此相關,還能本能地“直覺”到什么在實際上是可行的,在復雜的、常常難以把握的具體事實或環境中什么又是互相結合的,這些永遠都是杰出的政治領導人超出常人的一些特點。伯林發現,那些“實踐智慧”或天賦往往被那些系統化歷史的人當作是隨意的、“前科學”的方法,認為基于理論原因已經不能再被接受,并且需要徹底改造或替換。但伯林也指出,他們所提出的一些改進方法,很少能讓人覺得是對這一需求的令人滿意的回答,他們所喚取的那些烏托邦式的實驗最后造成的出人意料的結果——非常有諷刺意味——歷史本身已經讓我們再熟悉不過了。

總而言之,這兩篇文章氣勢宏大,證明了作者非凡的知識范圍及讓人深受啟迪的廣闊視野。它們最初寫于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文中多有暗指的臆想社會理論和藍圖因此可以部分地看作反映了一個對極權主義意識形態極其敏感的時代最為關心的一些問題,而這種意識形態在政治領域中的影響持續至今。盡管如此,如果認為這些暗指在伯林的整個思想中僅有一些有限的或短暫的影響,那就錯了。幾乎從一開始,他就提防著一種被錯置的“科學主義”的內在危險,以及它易于造成的界限的模糊;早期對認識論和語言哲學中的簡單化傾向的抗拒,在某些方面預示了他后來對政治和社會理論中有影響的學說的反對。他一直認為,對促進了自然科學成就的那些方法表示敬意并努力加以學習,是正確的乃至可敬的;但將這些方法不加區別地延用到不相關的研究領域或很不相同的經驗層次,則完全是另一回事了。我們看到,他認為某些十八世紀啟蒙思想家以及和他們采取同樣辦法對待人類事務的人就是后一種情況。但這并不是他不滿于這些思想家的觀點的惟一理由,他在作品中時常流露出來的更廣的懷疑,不能不讓人思考他對整個啟蒙運動的態度。在本書所收的其他文章中也可以感覺到他的一些本能的半信半疑態度。

實際上,而且不同于有時人們所以為的,伯林并非不愿意表明自己在這個問題上公認的復雜立場。他公開贊揚了啟蒙運動的代表們有勇氣反對他們當時的許多罪惡,包括無知、壓迫、殘酷和迷信,而且擁護理性、自由和人類幸福等理想;他簡潔地對一位訪問者說[4]:這把他推到了他們一邊。但與此同時,盡管他對他們所代表的東西甚為仰慕,他還是認為他們傾向于教條地將假想——其來源常常是傳統的——當作真的東西來接受,而這些假想并非不證自明。而且,根據他們所聲稱的對經驗原則的尊重,他們本來應該質疑其正確性的。這其中包括關于統一的、基本不變的人性的各種具體觀念,還包括各種緊密聯系的、對存在某些人類在其生活過程中可以一致實現的普遍價值的信念。這些先入之見所引起的一些問題在《浪漫主義革命》中得到了討論。伯林指出,十八世紀晚期浪漫主義的出現造成了當時思想氣候的一次根本性變化,公認的標準和規范的客觀地位受到了主觀主義學說的挑戰,這種挑戰的方式在倫理學、美學和政治學領域有著巨大的反響。在為這一引人入勝的討論做結論的時候,伯林指出觀念之間的沖突的一個長期影響是,我們今天發現自己分別繼承了兩大傳統,并往往“不自在地來回換腳”。但是他同樣主張,浪漫主義運動所引入的新穎且具有顛覆性的觀念無可爭議地深化和豐富了對人和社會的理解,既暴露了啟蒙運動遺產中的局限和缺陷,同時也為到那時為止還處于歐洲想像范圍外的思想和情感開創了新的可能性。

伯林對以上這些不同觀點的探討,是與滲透他整個思想史研究方法的那種敏銳與移情的結合協調一致的。一方面他顯示了一種非凡的能力,對那些常常與他個人最為同情的觀點相反的思想和文化觀念,可以做到從內部把握并領會其力量。另一方面他一直能迅速認識并準確地指出一些他已經作了非常生動的描述的立場當中潛在的不祥含義:不僅僅是潛伏在屬于他所說的反啟蒙運動的各種學說當中的非理性主義和侵略性民族主義的幽靈。由于后一種原因,關于羅賓德拉納特·泰戈爾的文章快要結尾時的文字表明,他希望在善良的沙文主義和具有毀滅性的沙文主義之間劃定界限,它們都是民族主義可能采取的偽裝。他評論道,泰戈爾在這個問題上和在別處一樣,努力不過分簡單化地說出真理,也許正是如此,聽從他的人相應地比較少,因為正如美國哲學家C.I.劉易斯所說的:“沒有什么優先的理由認為,當我們發現真理的時候,它會是有趣的。”伯林帶著贊賞的態度引用了這句話。盡管如此,在他自己所寫的文字中,的確可以說真理最后都被證明總是有趣的。

帕特里克·加迪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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