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二天中午,白肆帶兩人去了一家火鍋店。
店面不大,走進去只覺人聲鼎沸?;疱佀囊绲南阄叮U裊蒸騰的白煙,還有往來穿梭的服務員,把整間店子渲染得紅紅火火。
沈千秋也有些心里沒底,不由得看了白肆一眼。煙火繚繞間,白肆粲然一笑,拉起沈千秋的手臂抬步向內走去:“到了這兒,就一切聽我安排?!?
大廳的桌子是一水的木頭圓桌,桌與桌之間僅有容一人通過的距離,基本抬眼就能看到相鄰桌上的菜色。趙逸飛邊走邊咽口水:“這家的火鍋味道太正了,光聞味道就知道是我們那邊的鍋底……”
白肆輕車熟路領著兩人一路往里走,一邊點點頭:“你還真說對了,這家老板就是地道的四川人。”
繞了兩個彎,三人進了后院,來到一條走廊。走廊一邊是一間接一間的雅座,另一邊正對著庭院。院子不大,植一棵古柳,兩樹桃花,再加上一個養著活魚的水缸,把地方占得滿滿當當。
四月的臨安,柳樹新綠,桃花落盡,但好在院子里一盆接一盆地擺著不少芍藥花,紅的粉的,開得正熱鬧。這一院子紅紅綠綠,再加上那一缸子自在悠然的魚,透出一股子世俗煙火的熱鬧氣。
三個人往走廊里這么一站,迎面就走過來一個穿著黑色制服的服務員:“三位,咱們后院的房間都需要提前預訂的,不知……”
白肆開口就道:“訂了,姓唐?!?
那服務員聽了就一伸手,示意三人跟著他走:“三位往這邊請?!?
訂好的雅座在正手第三間。走進去就會發現,房間裝修得實在不能更簡單,白圍墻水泥地,木頭桌木頭椅,乍一看還不如前面大廳顯得體面。
白肆徑直在面朝著門廊的位子上坐下來。趙逸飛不禁瞟了他一眼,見他沒有半點反應,就小聲提醒了句:“白肆,那位子是上座……”
雅座既然是唐先生訂的,他們又是有求而來,論理應當把上座的位置讓出來才是。
白肆聞言,瞇著眼睛一笑。不等趙逸飛再講話,門簾掀開,打外面走進來一個人。瘦高個,蠟黃的臉,耷拉眉毛大小眼,穿一件半新不舊的黑棉衣,走進來就拱著手滿臉堆笑:“唐少,大駕光臨,蓬蓽生輝?。 ?
趙逸飛噎了一下,左看右看,最后終于確定,來人嘴里的“唐少”,稱呼的就是坐在主位上的白肆。
但在場反應最大的人還不是他。沈千秋之前坐的位子有點逆光,門外有人進來時,她得稍微瞇著眼睛才能看清對方。等那人又往前邁了一步,整張臉落入陰影之中,清晰的五官特征凸現出來。沈千秋先是微微皺起眉,緊接著渾身一個激靈,“騰”地一下站起來,兩步沖到那人跟前,扯住他一邊的手臂道:“你是……你是章……”
情緒來得太突然,不說別人,連沈千秋自己都沒料到,開口說話時都有些含混不清:“你是章……”
那男人一眼大一眼小,一雙耷拉眉顯得特別喪氣,眼看著沈千秋沖過來揪住自己的手臂,第一反應竟是抬起另一條胳膊擋住自己的臉:“哎,哎,有話好好說,別打臉!”
沈千秋一把扯下他擋臉的手,沖他說道:“章叔叔,是我,你不記得我是誰了嗎?”
那人兩只手都被她制住,本來比沈千秋還高一點的個頭,卻沒有半點要反抗的意思,只是怯怯地撩起眼皮兒,把沈千秋從上到下飛快打量了一遍,才說:“這位……大姐,你看你是不是認錯人了?我不姓章,姓李……”說完,又求助地看向白肆,“唐少,你幫著解釋解釋噻?!?
他開口說話的時候,沈千秋有了一瞬間的恍惚。印象里的那位章叔叔口音復雜,南腔北調,川音京腔夾雜著來,小時候她就怎么都分辨不出他究竟是哪里的人。而今這位姓李的人,一嘴川普再明顯不過。她平時總和趙逸飛混在一起,常常聽他不時冒兩句家鄉話,時候長了對川蜀一帶的口音也很是了解。
再看這個人的模樣,雖然五官與當年章叔叔的幾乎一模一樣,氣質卻大不相同。那個章叔叔雖然吊兒郎當,卻不會像眼前的人這樣畏畏縮縮,對一個女人都不敢動手掙扎。
沈千秋目露狐疑,卻漸漸松開手,那姓李的又討好地朝她笑了笑:“大姐,我姓李,大名李三川,熟悉的朋友都叫我六子。我和唐少也算得上舊相識,不信你問他,這間火鍋店我都開了三年多了……”
白肆早在沈千秋沖上去的時候就跟著走到近前,此時看也不看李三川,只問沈千秋:“怎么回事?”
這個人的歲數約莫四十歲,沈千秋叫他“章叔叔”,又是一臉許久未見的模樣,想來這個人是在當年那件事發生之后才認識的。那個時候姓章的有多大,三十出頭?他們年齡相差不小,又壓根不是一個圈子的,千秋怎么會認識這種人?
沈千秋不想讓另外兩人過多知道章叔叔的事,干脆垂下眼簾:“沒事……認錯人了?!?
白肆和趙逸飛一齊看著她,兩個人都沒說話,但心里的判斷卻如出一轍:這姑娘在說謊。
白肆眼色微沉,十多年的光景,如今再度重逢,沈千秋不僅時時處處跟他保持距離,現在還會對他撒謊了。
趙逸飛則在心里暗嘆:女娃娃長本事了啊!張口謊話面不改色?。?
李三川非常明顯地松了一口氣,整了整棉衣里的襯衫領子,招呼幾個人:“誤會一場,誤會。那個……唐少,兩位大哥大姐,坐啊!”
三人心思各異,各自落座。
李三川把桌上現成的碗筷分出四份,分別擺在幾人面前,一邊賠著笑說:“唐少今天賞光,說要帶兩位朋友過來。我這小地方,也是許久沒有高人賞光了。咱們今天吃好喝好,聊好玩好,盡興哈!”
趙逸飛不免有點愕然:“你是這家火鍋店的老板?”
李三川挺直腰板,面露羞澀:“是呢?!币幻嬗终苏约旱囊骂I,頗為忐忑地看了白肆一眼。他背對著門坐在最下手的位置,明顯這餐飯是打定主意當陪客的。他說,“唐少今天叫得急,我這事先也沒來得及換衣服,讓二位見笑了?!?
沈千秋此時已經冷靜下來,冷眼觀察著李三川,見他每說一句話前,都要不自覺地整衣領,透過領口可以看到里面厚實的絨面。其實他穿的根本不是正經襯衫,是近兩年冬天網上熱銷的休閑款,那領子無論多用力也是立不起來的。
李三川似乎也察覺了沈千秋一直在看她,便說:“這位大姐……怎么稱呼?”
沈千秋也來了精神,順嘴說道:“你看著比我大多了,干嗎一直叫我大姐?”
李三川有點羞澀,還有點委屈:“那什么,這年頭叫小姐多不和諧……”
如果沈千秋不是心里裝著事,此時還真要噴笑出來。但她確實笑不出來,只是抽了抽嘴角,道:“李老板還真是很為女性著想?!?
李三川很不好意思地說道:“那是,我們四川人,對女士都尊重得很?!?
趙逸飛插了句話:“四川哪里的?”
“眉州。”說著又頗為自豪地加了句,“蘇東坡的故鄉?!?
趙逸飛頓時眉開眼笑:“我最喜歡你們那兒的回鍋羊肉,真是一絕。我媽媽就是那邊的,眉州我常去,你家在哪里???說不定和我外婆家是鄰居呢!”
李三川也笑嘻嘻的:“我從小就出來混,多少年沒回去過,那里早沒家咯?!闭f著,又環顧房間,“這里才是我的家。鍋子一熱,三花一沏,巴適得很!”
趙逸飛挑了挑眉:“嫂嫂是哪里人?”
李三川略顯羞澀:“光混一條,還沒成家?!?
趙逸飛也學著他之前的模樣打量四周,嘆了口氣:“可惜了,要是再來個老板娘,你這日子才真安逸了?!?
李三川連連笑著:“不急,不急。”
這兩個人一來一往的工夫,桌上菜盤也擺了起來,九宮格大鍋,熱氣騰騰,周邊圍著擺了一圈盤子,牛羊魚肉,各色蔬菜,油豆皮、寬粉、紅薯粉……可謂應有盡有。
上菜的服務員退了出去,李三川端起面前的茶碗道:“我自己配的三花茶,降火氣,配著火鍋吃,比那種灌裝的飲料喝著好多了?!?
趙逸飛掀開蓋碗,笑著說:“我還是更喜歡竹葉青,喝著清爽?!?
李三川聳了聳眉:“這個有!咱們這是四川火鍋嘛,只要跟家鄉沾邊的,整起來!”說著,他就起身,幾步奔到門口,朝外嚎了一嗓子:“泡一壺竹葉青來!”
沈千秋冷眼旁觀,要說趙逸飛也算很會套話的,但這李三川看似羞澀怯懦,實則滑不溜手,半天下來一句實質的東西也沒有。想要從這人嘴里套話,難!
趙逸飛也朝她投了個眼色,意思跟她心里想的一樣,這個人不好搞。
火鍋熱氣騰騰,一直沒說話的白肆這時開口了:“李老板,我今天帶這兩位朋友來,是來給你送生意的?!?
李三川此時已經重新坐下來,聞言便笑逐顏開,拱手道:“多謝唐少關照!”
趙逸飛和沈千秋對視一眼,后者從口袋里取出那片在梁燕臺歷本里發現的金葉子,放在桌上:“李老板認得這東西嗎?”
李三川只瞄了一眼,就垂下眼皮,伸出三根手指頭。
沈千秋還沒反應過來,白肆已經開口道:“知道什么你就說,下次我過來一起算?!?
李三川點了點頭,慢悠悠地道出一個名字:“‘流金歲月’,幾位聽說過嗎?”
趙逸飛說:“好像是一個會所?”
李三川道:“就是一個會所?!?
三個人等了又等,李三川卻不再說話了。
沈千秋有點沉不住氣:“只有一個名字,沒別的了?”
李三川笑了:“你們問我這東西的來歷,我說了。剩下的,如果還要問,那就是第二宗買賣?!?
沈千秋陡然明白過來他之前豎起的手指頭,還有白肆說的那句“一起算”,都指的是錢!之前她一直以為,打聽消息的錢是算在飯錢里的,可看現在這樣子,明顯飯錢是飯錢,打聽消息的錢要另算,而且還是一筆不小的數目。
她立即伸手,把金葉子拿回來:“那我們不問了?!?
趙逸飛拿眼睛瞟她,沈千秋回瞪了他一眼,又看向白肆:“我們沒有別的問題了,就這樣吧。”
白肆哪會猜不到她的那點小心思,不過已經從李三川這問出了門道,他也就不愁沒有其他路子了。于是他朝李三川點了點頭,說:“多謝李老板,之前約好的時間,我會再過來一趟?!?
李三川笑嘻嘻地站起身,朝三人一拱手:“那我就不打擾三位了,吃好喝好啊?!闭f完就出了屋。
火鍋燒開,香氣四溢,趙逸飛已經毫不客氣地動起了筷子,沈千秋側過臉,輕聲問白肆:“剛剛他比三根手指頭,是多少錢?”
白肆看著她,目光沉沉:“放心吧,沒多少錢?!?
沈千秋有點不滿地看他:“這是我們想要打聽消息,怎么可能讓你掏錢?你就說吧,多少錢!”
“什么多少錢?”趙逸飛把幾樣菜分別放進幾個格子里,插了句嘴。
沈千秋一直壓著嗓音說話,就是怕被趙逸飛聽見,沒想到還是被他聽到了,不免有點郁悶。倒是白肆反應快,接了句:“沒什么,千秋問這頓火鍋多少錢?!?
沈千秋心里卻是另外一套想法。她正想說話,就聽白肆說:“這事不用你操心。李三川欠了我一筆債,等下次我過來,不用我給他錢,他還得反過來還我的錢。”
口氣倒是不小。
趙逸飛聞言不免多看了白肆兩眼,沈千秋卻越聽越不放心:“你小心點。李三川這樣的人也不好惹?!?
白肆聽了這話,心里驀然一暖:“放心吧。我都有數?!?
2.
晚上九點半,沈千秋身著紅色連衣裙,外套卡其色長風衣,脖子上系了條銀色絲巾,準時出現在這家名為“流金歲月”的高級會所門口。
兩個小時前,兩個人明明在電話里約好,要一起裝作普通客人進這家“流金歲月”探探底。可到了約定時間,沈千秋已經在會所附近等了將近二十分鐘,卻怎么都不見趙逸飛的身影。
沈千秋掃了眼手里握著的手機屏幕,依舊沒有任何消息,便按照從前兩個人商量好的,發了條暗號過去:“我已經到家了,放心吧?!?
這個暗號是之前他們隊里有行動時彼此間常用的,大家都知道什么意思。無論駱杉那邊有什么突發情況,看到這條信息,都會知道她已經先行進了會所。
發完信息,沈千秋捋了捋垂在肩膀的發絲,昂頭挺胸地朝著門口走去。
站在門口的兩名服務生先是朝她微笑,見她沒有任何舉動就要入內,其中一人便伸手將她攔了下來:“這位小姐,請出示您的VIP卡?!?
沈千秋一臉愕然:“VIP卡?我朋友沒跟我說來這里還要出示卡片啊!”
沈千秋表面裝得驚愕又無辜,心里卻暗叫糟糕:之前和趙逸飛商量的時候怎么沒想到這一層?
然而現在說什么都晚了,沈千秋正在懊惱,就見那個率先說話的服務生臉上露出有些怪異的微笑,隨后對她說:“這也不妨事。等您的那位朋友到了,他一張卡可以帶三位朋友進去。您可以到那邊的咖啡廳坐一坐,等一等。”
沈千秋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就見不遠處果然有一家咖啡廳。只能癟了癟嘴,不太情愿地“嗯”了一聲,扭身就要走。
剛轉過身,她便險些撞進另一個人的胸膛。沈千秋下意識地伸手去擋,擰著眉心抬起頭,就見面前站著一個年輕男人。四月里的天氣,自己為了出任務穿連衣裙加風衣還覺得有些冷,這個人竟然只穿了一件黑色襯衫,領口的扣子還解開了兩顆,露出精壯的小麥色胸膛。
沈千秋有些不耐煩地瞥了他一眼,錯開步子要走,誰知那個人也跟著自己向左挪了一步。沈千秋以為是湊巧,剛向右走了一步,誰知道那個人也向右移動步伐。
這明顯不能用“湊巧”解釋了。
沈千秋沉下臉,抬起眼睛看向那男人。這男人長著一張讓人討厭不起來的臉,眉毛很濃,眼睫毛很長,五官深刻硬朗。沈千秋抬起眼睛瞪他的時候,他剛好綻出一個笑容來:“這位小姐不是想進去嗎?我可以帶你進去?!?
沈千秋警惕地看著他,退后兩步:“謝謝。我等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