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生命涅槃(10)
- 重生:汶川特大地震三周年祭
- 關仁山
- 4948字
- 2017-08-02 16:02:36
第二天早上,石本貴和二黑子幫助卸貨。石本貴是個外粗內細的人,他裝卸東的時候,不時往蔡琴住的帳篷里瞟。他還是不放心她。果然,蔡琴又開始折騰了。他手捧著全家人照的全家福照片,又想到了死。石本貴和二黑子急忙跑過去了,石本貴對她火了:“妹子,你咋這么犟啊?昨天不是說得好好的嗎,你答應我不死了。你要是胡來,就太對不起我這個唐山老大哥了,我們把你救出來,雙手都扒流血了,多不容易???你真要死,那還不容易?今天攔著你,誰也攔不了你一輩子!”蔡琴怔怔地望著石本貴。她一直不吃不喝,不搭理石本貴。石本貴到外面送水車端來一盆水,讓蔡琴洗洗臉。
蔡琴不洗,石本貴四周看了看,連一條毛巾都沒有。他抽出自己腰上的毛巾,放在水里浸濕,強行給蔡琴擦了擦臉。
去掉了蔡琴臉上的污垢,石本貴眼睛亮了一下。蔡琴剛才還像是要飯的花子,這么輕輕一擦,人就有模有樣了。臉上的皮膚、質感、光澤都有了。這個中年女人,微胖,身材勻稱,五官長相普通。她眼袋松弛,眉梢下塌,看來是心緒絕望帶來的后果。但是,身上有一股中年女性的風韻。
石本貴把一只削了皮的蘋果放到蔡琴跟前,說道:“妹子,你聽我說呀,該吃就吃,該喝就喝。你說我這么遠,搭上自個不少錢,上你們這來救災圖個啥呀?我實話告訴你,圖個心里踏實,圖個人間情義!一條命值多少錢?那是無價的,錢再多能換得回一條命嗎?我們從唐山來,路途太遠,到這太晚了,還沒有大型機械,我們這伙人只能用手扒,扒出來的人大多是死的,就是你這么個活人。你要是想不開死了,我們回去咋跟家鄉人交待???我們這不是叫花子走五更白跑腿兒了嗎?”二黑子插話說:“我們大哥,連老婆都沒有,老娘病了,他都跑這兒救你來了,這是啥精神?”蔡琴眨巴著眼睛,牙齒咬了咬嘴唇。石本貴搖了搖蔡琴的肩膀,哽咽了:“妹子,你要是死了,我們也不活著了?!辈糖倥ち艘幌乱廊荒鼙娉銮€的身體,模模糊糊嗯了一聲,算是應承。
石本貴看得出,他這一番話她多少聽進去了。他額頭的汗都下來了,他抬起胳膊擦了擦,一屁股癱在地上,霎時,他的眼淚溢滿了眼窩……
5
寧曉巖往北川中學奔跑,她的父親寧宣成和弟弟寧偉不知怎樣了。
曙光照耀的廢墟漸漸明朗,廢虛的盡頭出現了旭日。人們在搶奪中,計算著生死的距離,為一個個生還的奇跡繃緊了神經。童剛和戰友們戰斗在北川中學廢墟上,整整干了一夜,到了5月14日的早上,他們連續扒出50多具尸體,還有3個幸存者。在北川小學學校操場上的臨時停尸場上,人們在遺體登記冊里查到了這位英雄教師的名字——寧宣成。他的遺體是13日22時12分從廢墟中被扒出來的。救援者發現寧宣成老師的時候,他雙臂張開著趴在課桌上,身下死死地護著5個學生,1個死了,是羌族孩子名叫張虎。4個學生活了?;钪暮⒆又杏幸粋€叫張欣朵的女生,小名叫朵朵。還有一個場面讓人心動,那是死去的學生張虎是在門柱那里被救援隊員發現的,死的姿勢竟然是傾斜的,看得出來,他地震時是撲向寧老師,可以推斷,他是試圖營救寧老師的一瞬間被砸中要害部位而死的,這場面令人震驚和動容。
曉巖母親葉文娟在羌族刺繡廠工作,是羌繡設計專家。她有幸沒有埋的廢墟里,卻親眼見到了大地震給工廠造成的巨大毀壞。她被震傻了,同事們都開始救人,她還在地上癱坐著。她開始投入營救同事的事情。后來,她就去了羌族鼓舞團,在廢墟上喊了半天,沒有女兒曉巖的動靜,才火速感到到北川中學,這里有她的丈夫和兒子。一進校園她就被眼前的這一片偌大的廢墟驚呆了——所有的建筑全都倒塌了,廢墟連著廢墟,砸扁砸碎的物品一個連著一個。許多孩子家長辨認尸體,哭得稀哩嘩啦的。還有一些張望和等待的,他們踮著腳尖兒,焦急地張望著,心都望碎了。再看操場上,一個尸首挨著一個尸首,旁邊排列著孩子們的書包。葉文娟心頭忽然就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丈夫寧宣成不會特躺在那里吧?這樣一想,她的兩腿便像灌了鉛一樣異常沉重了,她索性坐在了地上,沒有一點勇氣走過去了,萬一宣成真的躺在那里該怎么辦啊,我該對他說些什么?做些什么?告訴他我一直在工廠里參加救援,沒顧上來學校救他?告訴他到現在我還不知道女兒曉巖和兒子寧偉是生是死?……她不敢往下再想了。
“娘,我在這兒哪!”葉文娟聽出女兒曉巖的聲音。葉文娟猛地回轉身循聲看去,果然是曉巖跑了過來。曉巖也是剛剛過來,頭發凌亂,眼睛失去神采。葉文娟欣喜,張開雙臂,激動地大聲喊道:“曉巖,是你嗎?真的是你嗎?”
“娘,是我呀,你沒傷著吧?我是找爸爸和弟弟來了!”曉巖喃喃地說著,一頭撲進了她的懷抱里,母女倆相擁而泣。葉文娟仔細端詳著女兒,看她的臉龐,她的耳朵,她的脖子,她的手臂,除了額頭上有點擦傷,哪都完好無損。曉巖沉著臉說:“別看了娘,我沒傷著。”葉文娟哭泣著:“孩子,誰救了你???”曉巖說:“解放軍傘降團的軍人救了我!”葉文娟不放心地要撩起女兒的衣襟:“你身上傷著沒有啊?是不是不想叫娘看見???”曉巖按住娘的手說:“瞧您,我還騙您?真的沒傷著?!比~文娟問:“記下人家的名字沒有啊?”曉巖說:“記下了,他叫童剛,是一名傘兵,人可好了?!比~文娟焦急地說:“你這丫頭,我說上你們單位沒見著你那。哎,對了,你在這看見你爸爸沒有?小偉怎樣???”曉巖眼睛紅著,搖了搖頭,朝操場那邊瞥了一眼。
迎面走過來一個頭發花白、身材清瘦的人,葉文娟認出他是這個學校的副校長,名叫陶澤海,便叫了一聲:“陶校長?!碧招iL也認出了葉文娟,腳步遲疑了一下,臉色沉著走了過來。“文娟你來了?!彼穆曇粲行┥硢?。
曉巖走過去急忙問:“陶伯伯,我爸爸呢?”陶澤海的眼睛躲閃著這對母女,低下頭,指了指操場那邊。葉文娟的腦袋嗡地一聲,癱倒在了曉巖的懷里。曉巖的大腦霎時一片空白,渾身止不住發起抖來,她哆嗦著嘴唇問道:“陶伯伯,我爸爸他怎么了?他怎么了???”陶校長嘆了口氣,傷心地說道:“去看看他吧,去吧,送送他……”
陶校長這一句話讓人再明白不過了,寧宣成已經遇難了!
葉文娟急忙追問:“陶校長,看見我家寧偉了嗎?”
陶校長搖了搖頭:“沒有,這里太亂了,你們好好找一找?!彼f完,就帶著傷指揮搶險救人去了。
葉文娟再次與曉巖相擁而泣。母女倆擔心的事情到底還是發生了,不可逆轉地發生了,從這一刻起,她們明確地意識到,這個快樂美滿的小家庭已經永遠地失去了頂梁柱,永遠不再完整了。“娘,看看爸爸去吧。”曉巖為娘擦拭著眼淚說道。葉文娟點點頭,在曉巖的攙扶下艱難地挪動著腳步朝操場那邊走去。呵,這條路真長啊,仿佛怎么走也走不到盡頭。葉文娟依稀記得,在一本書上一位學者說過這樣一段話:我從來都是把生離死別放在一起說,誰曾經想過生離和死別到底哪一種離別方式更讓人心碎?是生離還是死別?在她看來生離更讓人活人痛苦,肝腸寸斷。那個時候她就想,生離死別?太遙遠的話題吧?她萬萬沒有想到,生離死別竟然來的如此之快,來的讓她措手不及。就在剛才,她坐在一堆瓦礫上,心頭還有著和丈夫寧宣成團聚的希望,誰想到這種希望背后已經暗藏著無情的絕望呢?此時此刻,在寧曉巖的心里同樣也承受著生離死別時的煎熬。
葉文娟和曉巖總算挨到了操場停放尸首的地方。一個矮個婦女到處分發紅布,一具具孩子的尸體被挖掘出來,她就沖上去蓋一塊紅布,她不愿意讓人看見曾經天真的臉蛋兒變得如此丑陋不堪。這婦女叫賀思珍,在北川中學門前做布料生意的。她冒著生命危險沖上了店鋪二樓,搶出一捆紅色呢子布,遮蓋尸體,為每一位死者保住最后的尊嚴。
葉文娟一眼就看見了躺在一塊紅布上的丈夫。看來紅布是賀思珍發放的。她兩眼立刻被淚水遮擋視線,什么也看不清了。此刻,風凝固了,太陽到這兒也凝固了。曉巖撕心裂肺的一聲哭叫:“爸爸——”便兩腿一軟癱倒在了丈夫的遺體上,和女兒一起放聲慟哭起來。她們的哭聲很大,引得不少人駐足觀看,但很快就散去了,大家已經看到太多這樣的場面了,在這場災難中,有多少認識的和不認識的人命喪黃泉呢?留給活下來的人的悲傷實在是太多太多了。此時此刻,大家彼此都無需安慰,有淚就盡情地流吧,流完了挺直胸膛,擦干眼淚,去做對得起死者的事情。現在,葉文娟和寧曉巖希望得到的不是安慰,只是想在不被人打擾的情況下,安安靜靜地哭上一陣,然后,去做等著她們去做的好多事情。
“曉巖,我們不哭了吧?!比~文娟搖搖女兒的肩膀。曉巖聽話地止住哭泣,為母親擦拭眼淚。寧宣成靜靜地躺著,蒼白的臉上粘著泥土。葉文娟掏出自己的手絹,仔細地擦拭著丈夫的遺體,把他臉上的每一粒沙塵都輕輕拭去,又細細梳理著丈夫蓬亂的頭發,梳成他生前習慣的那種偏分發型。
寧宣成的后腦被樓板砸得凹下去了,當葉文娟拉起寧宣成的手臂,要給他擦去血跡時,丈夫僵硬的手指再次觸痛了她脆弱的神經,她喃喃地說著:“昨天你還是一個對我笑,對我說俏皮話的活蹦爛跳的人哪,今天你咋就成了一個一句話不說不搭理我的人了呢????”葉文娟輕輕揉著丈夫的手臂,慟哭失聲:“今天早上你還跟平常一樣,6點就起來了,給我們的小女兒洗漱穿戴好,帶著她出去散步,然后早早地趕到學校上班了??赡氵@一走就再也沒回來,女兒還在家里喊著爸爸早點回家??!”曉巖久久凝視著父親那棱角分明的臉龐,那粗粗的眉毛,高挺的鼻梁,厚厚的嘴唇,那張喜歡說笑話的嘴巴,從前和爸爸在一起的美好情景一幕幕浮現在眼前,叫她心酸不止……
夕陽凝重起來,越來越靠近東邊的山巒。血紅的余暉向山坳這邊彌漫過來,所有人的心中都充滿哀傷。朵朵來了,她跪在葉文娟跟前,哭著喊:“師母,寧老師救了我呀,您別難過了,從今往后我就是您的女兒!”葉文娟摟抱住朵朵:“好孩子,阿姨收下你這個乖女兒!”曉巖問朵朵:“你們的寧老師是怎么遇難的啊?”朵朵回憶起當時的情景:地震襲來的時候,寧老師正給我們上語文課,同學們亂成一團,就聽他大聲喊,同學們,不要慌,快跟著我往樓下跑!同學們在他的指揮下,沿著樓梯蜂擁而下。這時,有學生喊,教室里還有幾個人!那幾個人里面就有我。寧老師一聽,立即轉身從三樓返回四樓。我們幾個同學正嚇得直哭,不知所措,寧老師跑進來連忙沖著我們大喊:“不要哭,快跟著我下樓?!本驮谶@個時候,已經被劇烈震動搖了一會兒的大樓中間突然裂開了一條長長的縫隙,樓體剎那間裂成兩半,而這道裂縫,正好在樓梯的邊上,我們逃生的路被堵死了!寧老師見狀,急忙叫我們躲到課桌下面。由于太驚慌了,我們躲到桌子下面時,把課桌擠翻了。隨著震動,水泥天花板發出可怕的“嘎嘎”聲,眼看就要砸向我們的頭頂,寧老師奮不顧身地撲了過來,扶正課桌,用自己的身體護住了我們,就在這時,水泥板塌了下來,砸在了寧老師的身上。我們幾個拼命喊,寧老師你怎么樣???就聽寧老師說,不要喊,也不要哭!哭喊只會讓你們更慌亂!不知過了多久,我們聽到了寧老師非常艱難的聲音,不要哭,同學們要堅強!堅強……堅強,堅持,是成功獲救的基本條件,在沒法自救的情況下,保存體力、等待救援是最佳的也是唯一的求生之道。聽了寧老師的話,我們不再哭喊了。天色漸漸暗了下來,被深埋在廢墟里的我們和寧宣成一道努力堅持著。從絕望和恐懼中漸漸平靜下來的我們發現,寧老師用手臂護著他們,課桌沒有倒,水泥板和爛磚沒有傷到他們,但寧老師的手卻被壓住了。幸運的是,兩個水泥板呈三角形擠在一起,形成了一個小小的空間,寧老師才能夠跟他們說話,給他們打氣。
沒有多久,寧老師就虛脫了,他很困,很渴。他擔心自己失去知覺后學生們更恐懼,他努力堅持著,怕我們堅持不住,時不時地鼓勵他們,給他們打氣。但我們發現,老師的聲音越來越弱了,田剛同學感覺到,一股熱熱的、黏黏的液體從什么地方流下來,滴在他的臉上。我說,一定是寧老師身上流出來的。寧老師越來越虛弱了,聲音也越來越小。劉紅麗說:“老師,您困的話就睡一會兒吧,睡一會兒精力會好些!”但寧老師說不能睡,他要堅持,要和我們一起跟恐懼戰斗,等待救援。為了不睡著,他還讓劉紅麗、田剛我們幾個不時地叫他一聲,以趕跑“瞌睡蟲”。然而,寧老師的精力越來越差了,聲音也漸漸聽不到了。劉紅麗和田剛哭出了聲:“寧老師啊,您一定要堅持??!”見老師沒有回答,我們就用手敲擊課桌,直到老師發出聲音。天黑了,暴雨,寒冷,殘垣斷壁不停地坍塌、斷裂……“孩子們,你們沒事的,放心……”寧老師吃力地鼓勵著我們,“你們要堅持!記住我的話!如果老師有什么意外,這權當是老師給你們上的最后一課吧!”我們都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