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戰爭的悲憫
- (英)尼爾·弗格森
- 10字
- 2019-01-04 09:46:45
第一章 軍國主義的幻想
紛至沓來的預言
通常認為,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的主要原因是文化因素;更準確地說,是軍國主義文化。是它,挑唆人們對戰爭的渴望,讓平民搖身一變成為蓄勢待發的士兵。有些人確實預見到這場戰爭了,但有多少人真正期待它的發生呢?
如果說是那些為了自我滿足的預言點燃了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戰火,那么最早的預言家之一便是黑登·希爾,其小說《懷特島的間諜》(The Spies of Wight,1899)講述了德國間諜在英國開展的陰謀行動。但這部小說僅僅是關于未來那場英德之戰預言的開端,后續有一系列作品都對這場戰爭進行了預言。A·C·柯蒂斯的《新特拉法爾加》(A New Trafalgar,1902),就是其中之一,它描述了德國軍艦輕而易舉地在英國海峽艦隊缺席的情況下對英國進行突襲。幸運的是,英國皇家海軍擁有一艘強大的備用新戰艦,因此最后還是贏得了戰爭。在厄斯金·柴德斯最著名的作品《沙岸之謎》(The Riddle of the Sands,1903)中,英雄卡拉瑟斯和戴維斯偶然發現了德軍的驚天計劃:
大批駁船載滿了德軍士兵,航行在海上。他們被分成了7支分隊,在帝國海軍的護衛下同時從7個淺灘出發,橫渡北海,即將登陸英國的海岸。
同樣的侵略行動也出現在L·詹姆斯的小說《少年傳令員》(The Boy Galloper,1903)中。故事中的英雄——中學生杰克·蒙特莫倫西不得不離開學校,穿上他軍訓時的制服,去完成抵御德軍的使命。但在這些關于德軍入侵的虛構故事中,最著名的還要屬威廉·魯鳩于1906年在《每日郵報》連載的風靡一時的暢銷書《1910年大入侵》(The Invasion of 1910)。書中,作者構思了4萬德軍精銳部隊入侵英國的恐怖場景,如“羅斯頓血戰”“倫敦大轟炸”。在《當雄鷹飛向大?!罚?span id="l4f9iku" class="italic">When the Eagle Flies Seaward,1907)中侵略軍的人數徒增到6萬,但除此之外,兩本書的故事在本質上并無差別。它們的結尾無疑都給了英國人民以慰藉,侵略者最終被打敗了。在R·W·科爾的《致命陷阱》(The Death Trap,1907)一書中,當德國侵略者兵臨城下時,日本軍隊前來救援。A·J·道森的作品《情報》(The Message)中,英國被描述成一個面臨絕望深淵的國家,在這部作品中,英國人民品嘗到了慘遭占領、被索賠款,以及將殖民地拱手讓人等苦果。
值得注意的是,在道森的書中,“敵人”的侵略已無孔不入。當和平主義者聚集在布盧姆斯堡呼吁裁軍時,一位德國作家操著濃重的日耳曼口音,對我們的英雄們說了如下的話:“我們很強大,對,我們德國人的軍隊很強大。”事實證明,這個德國作家以及他成千上萬的移民同胞在當時確實扮演了戰前情報搜集者的角色,并向人們傳達了“德軍對其對手的一切情況已經了如指掌”的自信。通過對德軍在倫敦的情報頭目“X長官”的刻畫,E·菲利普斯·奧芬海姆在《締造歷史的人》(A Maker of History,1905)一書中有更精彩的描寫:
在這個國家,有29萬年輕同胞服過役,隨時待命。他們平時是店員、侍者、理發師……每個人都身負重任。這座偉大城市的要塞和堡壘或許堅不可摧,會拒外敵于門外;但若從它的內部著手,就另當別論了。
無獨有偶,瓦爾特·伍德的作品《混跡我們中間的敵人》(The Enemy in Our Midst,1906)中,“德軍情報委員會”正悄悄地置倫敦于危難和混亂中。關于這一時期這一主題的作品數不勝數,以至于用“間諜狂熱”這個詞來形容也不為過。1909年,魯鳩最有影響力的小說《帝國間諜》(Spies of the Kaiser)出版,作者構思了一個遍布倫敦的德國間諜情報網。此外,柯蒂斯上校的《睡夢中的英格蘭》(When England Slept)也于同年問世。在這本書中,倫敦在一夜之間被德軍占領,原因正是他們已經在這個國家進行了數周盜竊情報的活動。
這樣的奇幻故事不僅僅出現在這些廉價的驚悚小說中,旅行家、詩人查爾斯·道蒂就寫過關于這一主題的離奇而又仿古的詩歌,其中的代表作有《懸崖》(The Cliffs,1909)以及3年后寫就的《云端》(The Clouds),后者是一部異乎尋常的作品。在查爾斯的筆下,侵略者用喬叟的口吻,將魯鳩的觀點娓娓道來。梅杰·蓋伊·杜莫里埃的戲劇《一個英國人的家園》(An Englishman’s Home,1909)將這支幻想曲搬上了舞臺,男學生們又一次要奮起反抗這噩夢般的入侵。1913年12月初的《密友》雜志連載了關于這場英德大戰的另一個版本的猜測。奧爾德堡寄宿中學的校刊在1909年甚至頗為譏諷地猜測孩子們在1930年會受到什么樣的教育,當時英國已經淪為“條頓帝國”西海岸的一個彈丸小島了。
甚至連薩基(原名赫克托·休·芒羅)——當時最著名的作家之一——都對這些書頗感興趣,并嘗試了同類型題材的寫作。《威廉駕臨:霍亨索倫統治下的英國逸事》(When William Came:A Story of London under the Hohenzollerns)一書中的英雄默里·約維爾——一個“要被培養成為特權階層的人”——從黑暗的亞洲歸來后,發現英國已經臣服于人,成為了“像阿爾薩斯–洛林那樣,歸屬于霍亨索倫王朝的一個行省,只不過哺育它的不是萊茵河,而是北海”。攝政街遍布著歐陸風格的咖啡廳,只要在海德公園草坪上行走就會被當場抓住并罰款。盡管約維爾渴望推翻這些條頓人的統治,但他卻發現自己已經被那些曾經同是保守陣營的同志們拋棄了。他們(與喬治五世一起)已經逃往德黑蘭,這里只剩下一些可憎的“通敵者”,包括他那“毫無廉恥道德心”的妻子、她的波西米亞朋友、大量衣著光鮮的官僚主義者以及“無所不在”的猶太人。德國征服者出人意料地仁慈,甚至還有些讓人著迷,至少那些頹唐墮落的英國人是如此標榜。歐內斯特·奧爾德梅多早期的作品《北海泡沫》(North Sea Bubble,1906)設想中的德國通過送圣誕禮物以及提供食品援助來討好其歸屬地。在奧爾德梅多的筆下,這些占領者最“窮兇極惡”的行為,恐怕也只是倡導英國人吃香腸和德國泡菜,在音樂會節目單上用德文準確拼寫漢德爾的名字,以及要求愛爾蘭實行地方自治罷了。
德國人自己也對即將發生的戰爭做出了種種預言??枴ぐ氐摹队⒏裉m的報應》(The Reckoning with England,1900)描繪了布爾戰爭失利后的英國又不得不面臨法國的進攻,走投無路的英國開始強行封鎖航道,絲毫不顧及中立國家船只的利益,這一行為也導致了一觸即發的英德大戰。一種秘密武器(電力戰艦)確保了德國在戰爭中的勝利,狂喜的德國人將豐厚的戰利品——英國殖民地收入囊中,包括直布羅陀。在《世界大戰——德國之夢》(World War–German Dreams,1904)一書中,奧古斯特·尼曼設想“德國、法國和俄國的軍隊和艦隊攜手隆隆駛向它們共同的敵人”——英國,“它息肉般的手臂正伸向整個世界”。法德海上聯軍擊潰了英國皇家海軍,擊退了登陸福斯灣的侵略部隊。馬克斯·亨利西卡在其《德國未來100年》(Germany’s Future in 100Years)一書中假想出一場為爭奪荷蘭而發生的英德大戰,并以德國的勝利入侵作為高潮。和尼曼的小說一樣,德國的勝利使其獲得大英帝國最重要的地盤作為殖民地。然而,并不是所有德國作家都如此自信?!冻翛]、燃燒與毀滅:痛擊德國》(Sink,Burn,Destroy:The Blow Against Germany,1905)將雙方的角色進行了反轉,現在輪到英國海軍擊敗德國了,英軍還侵略和占領了漢堡。
通過這些現象,我們不難得出結論:第一次世界大戰之所以爆發,至少有一部分原因是出于人們自身的意愿。甚至,在這些戰前的預言得到證實之后,人們創作此類作品的意愿仍不減當年。魯鳩于1914年年底匆匆寫就了《德國間諜:一個現代故事》(The German Spy:A Present-Day Story);高蒙曾經被禁的電影版《1910年大入侵》(The Invasion of 1910)也以“如果英國遭到侵略”(If England Were Invaded)為新名獲得解禁并放映。保羅·喬治·明希的《興登堡進軍倫敦》(Hindenburg’s March on London)于1915年出版,書中描繪了坦能堡戰役的勝利者雄赳赳氣昂昂開赴英吉利海峽對岸的場景。
然而,這些幻想需要被置于一個更為廣闊的時代背景中理解。并不是所有的戰爭先知都希望戰爭發生在英國和德國之間。事實上,在1900年之前的該類題材作品中,很少有人將德國視為敵人。一些作者甚至在1891年的畫報《黑與白》中大膽設想由皇家暗殺行動(針對保加利亞的費迪南德王子,行刺者很顯然是俄國特工)而引燃的巴爾干戰爭(該預言與事實驚人地相似)。當塞爾維亞抓住機會向保加利亞宣戰時,奧匈帝國控制了貝爾格萊德,敦促俄國出兵保加利亞。這時,奧匈帝國背后的德國準備履行其協約的職責,調兵前往俄羅斯以支援奧匈帝國;法國也為履行自己的職責,向德國宣戰以支援俄國。各股勢力相互糾纏,但故事也有轉折點:最初為求自保而中立的英國——中立國比利時還是遭到了德軍的侵略——派出援兵登陸土耳其的特拉布宗,導致法國和俄國對其宣戰。這樣就促成英法海軍在撒丁島附近進行了一場主要戰斗;同時,法德軍隊還在巴黎城外展開了一系列決定性的戰役,最終以德國的勝利和法國付出沉痛代價而告終。在路易斯·特雷西的《最后一戰》(The Final War,1893)中,德國和法國密謀侵略并占領英國,但就在戰爭打響后11個小時,德國和法國卻統統向英國投降了,英國取得了全面的勝利。甚至連威廉·魯鳩本人也開始了這項“蠱惑人心”的事業,但不是將論調定在反德意志上,而是反法、反俄。他的作品《毒彈》(The Poisoned Bullet,1893)就講述了法俄共同進攻英國的故事。隨后,他的《情報處的故事》(The Story of the Secret Service)一書中的法國秘密情報處長官加斯東·拉圖什又成了反派(威脅到英國的危險人物)。
布爾戰爭同樣成就了一批反法作品:《杜埃之戰》(The Campaign of Douai,1899),《倫敦的危險》(London’s Peril,1900),《1901年偉大的法國戰爭》(The Great French War of 1901),《多金的新戰役》(The New Battle of Dorking),《下一個滑鐵盧》(The Coming Waterloo),以及馬克斯·彭伯頓的《為了祖國》(Pro Patria)(皆為1900年出版)。其中有兩部作品都描述了法國通過打通海峽隧道向英國發起進攻的故事。在路易斯·特雷西的作品《侵略者》(The Invaders)中,法國伙同德國,向英國大舉進犯。這對讓人聞風喪膽的搭檔也在《新特拉法爾加》以及《死亡陷阱》(The Death Trap,1907)中出現過,但是在當時,法國已經有了背棄其盟友德國的意圖,而這一主題吸引了許多法國作家,《與英國的戰爭》(La Guerre avec l’Angleterre,1900)的作者就是其中一位。
在德國的預測戰爭文學作品中,我們也可以發現類似的變化。魯道夫·馬丁在其科幻小說《從柏林到巴格達》(Berlin–Baghdad,1907)中曾大放厥詞,“在1910~1931年的飛船時代,德國將成為稱霸世界的帝國”,但當下存在的問題和沖突是德國和經過革命洗禮后的俄國之間的矛盾。德國馬上就要占領整個歐洲了,它像是恍然大悟、后知后覺似的,向英國發出了一道最后通牒。但當俄國空襲印度時,這道通牒又被拋到腦后了。
與此同時,這一時期也有很多人對這些“狂熱的謠言散布者”的行為付之一笑?!短┪钍繄蟆非榜v柏林記者查爾斯·洛就曾猛烈抨擊魯鳩的《帝國間諜》。他并不是不相信德國總參謀部會派人前往英國或其他潛在的敵國搜集情報,而是認為魯鳩等人在證據的援引上過于怠慢而沒有說服力。1908年的《潘趣》周刊對馬克·洛克伍德上?!獓鴷伦h院一位聒噪的間諜狂人——徹底地進行了一番取笑。一年后,A·A·米爾恩在《戰機的秘密》一文中如此諷刺魯鳩(該文章也刊登在了《潘趣》上):
“告訴我一切,雷?!鄙蠈⒉闋査埂ね咛m斯美麗的女兒,金發可人的薇拉·瓦蘭斯催促她的未婚夫。
“哦,親愛的,就這么簡單?!彼钋榈赝f,“上周二,有一位留著不尋常的八字須的男人出現在貝辛斯托克火車站打聽一家茶室的位置。這讓我堅信,有人正卑鄙地企圖在我們眼皮底下搞破壞?!?/p>
“就算是這樣,政府還是否認德國在英國有間諜行動??!”我憤憤地高呼。
或許這些諷刺文學中最出色的便是P·G·沃德豪斯的《俯沖!克拉倫斯拯救英國:大入侵時期的故事》(The Swoop!How Clarence Saved England:A Tale of the Great Invasion)。它淋漓盡致地講述了一個“僅?;闹嚒钡墓适拢@個國家在8月公假時遭到各種力量的同時滲透:德國人、俄國人、瑞士人、中國人、摩納哥人、摩洛哥人以及“瘋子毛拉”。一時間,關于德國將要入侵的消息已經眾人皆知,就連報攤海報上都寫著:
薩里
告急
德國軍隊已登陸英國
在瘋狂地翻閱各種新聞報道后,沃德豪斯筆下的那位英雄終于發現了隱藏在板球比分和最近幾場比賽分數中、幾乎無法被人發覺的決定英國命運的陰謀。希思·魯賓遜發表于1910年《速寫》上關于德國間諜的卡通畫非常有趣:德國人裝成鳥,他們的身影晃動在埃平森林的枝丫間,他們穿著浴衣襲擊雅茅斯海灘等,他們甚至還偽裝成了大英博物館希臘羅馬展廳的陳列品。
德國人自己可能也感受到了這些紛至沓來的預言是如何荒謬。1907年,一張地圖讓人啼笑皆非:上面的大英帝國已經縮水到只剩下冰島,剩下的地盤都成了德國的領土??枴に雇鹊摹痘孟爰抑改稀罚?span id="eg29cxp" class="italic">Guide for Fantasy Strategists,1908)雖佶屈聱牙,但卻行之有效地抨擊了英吉利海峽兩岸國家的戰爭預言。
綜上所述,那些較為挑釁的戰爭預言基本上都出自已經敏感地感受到將要發生在歐洲大陸的血光之災的悲觀作家之手。不同于德國人魯道夫·馬丁的版本,H·G·韋爾斯的作品《懸而未決的戰爭》(War in the Air,1908)中關于空戰的啟示,預言了歐洲文明將被飛艇丟下的炸彈夷平,只留下“廢墟和暴露在外的尸體,以及干癟而麻木的幸存者的面龐”。所有該主題的英文作品中最具影響力的觀點是,戰爭不會發生,因為所有人都能預料到它將帶來經濟上的巨大災難,這個出現在諾曼·安杰爾的《大錯覺》(The Great Illusion)一書中的觀點正是其吸引眾多讀者的原因。
同樣,并不是所有德國作家的戰爭預言中都充斥著毫不含糊的貪婪和野心?!侗罎⒌呐f世界》(The Collapse of the Old World,1906)中,“海洋之星”(費迪南德·格羅特霍夫,《萊比錫快報》編輯)曾預言,英國和德國關于薩摩亞等地的殖民地爭端可能會導致“沖突和破壞”以及對于“和平時期的文明”的“毀滅”。出于對這種想象中的“薩摩亞爭端”的報復,英國皇家海軍襲擊了德國的庫克斯灣,拉開了歐洲戰場全面戰爭的序幕,而這也讓雙方付出了慘痛的代價。本書的結局頗有洞察力和先見之明(奇妙地借前保守黨首相阿瑟·鮑爾弗之口娓娓道來):
全世界的命運已經不再僅僅掌控在同屬日耳曼民族的兩大海上強國手中,即英國和德國了。如今,陸上霸權屬于俄國,海上霸權則當屬美國。俄國和美國已經超越和取代了德國和英國。
無獨有偶,卡爾·布雷多在其《向英國進攻》(Offensive Invasion against England,1907)一書中,設想德國向英國海軍基地發起猛攻(徹底顛覆了之前縈繞在德國海軍指揮官想象中的“哥本哈根情結”——英國前來挑釁的場景),并付出了慘痛的代價。盡管經受了巨大的損失,德國還是沒能順利沖破英國的封鎖,最終的結局再一次昭示了兩敗俱傷的后果。因此,“任何一場歐洲國家間的戰爭都能給予這個世界其他大洲的國家以可乘之機……一場英德間的海戰便可能成為毀滅的開端。大英帝國全面崩潰,同樣垮掉的是歐洲在亞洲和非洲的無上權力。只有這兩個偉大的同屬日耳曼民族的國家長期攜手共進,才能拯救歐洲”。格羅特霍夫和布雷多最后都熱切地呼吁整個歐洲要團結一致,這種理想極具現代風格。
很顯然,一大批作家都認為有必要對這場發生在未來的戰爭進行猜測和預言,這也使得很多人認為戰爭會發生在20世紀20年代。但是上述作家中沒有一位能夠準確地預測出,戰爭就在不久后——1914~1918年發生了。正如我們所看到的,備受青睞的情節——德國出兵侵略英國——與后來所發生的極具策略性和戲劇性的現實大相徑庭。此外,90%的戰爭虛構小說竟出乎意料地忽略了科技的約束力,而這正是各個參戰國的陸??杖姼偁幍慕裹c。事實上,僅有少數作者能夠不同程度地預見出這場戰爭的真正面目。
其中一位便是馬克思的志同道合的友人弗里德里希·恩格斯于1887年做出的設想:
一場具有前所未有的深度和廣度的世界大戰迫在眉睫。如果各國的軍備開支達到一定程度,它們將會自食苦果……800萬~1000萬的士兵將會相互殺戮,他們會比任何一群蝗蟲都要兇猛,將歐洲毀滅得體無完膚。爆發于17世紀的“三十年戰爭”釀成的災難,將被濃縮至3~4年之內。饑荒、瘟疫、極度的絕望使人性變得野蠻;貿易、工業和商業也將陷入一片混亂,最終面臨普遍破產的局面;古老的城市隨著其曾經輝煌的文明一起崩塌,皇冠被丟棄在溝渠里,卻沒有人顧得上拾起來;我們完全無法想象這場災難會如何收尾,誰會在這場災難中勝出。只有一點是明確的,它將造成普遍低迷,并成為工人階級奪取最終勝利的時機。
3年后,在老毛奇最后一次的國民議會報告中,這位偉大的已退休的普魯士前總參謀長也曾預言過相似的災難:
內閣戰爭的時代已經過去,現在我們面臨的是人民的戰爭……先生們,如果這場戰爭似達摩克利斯之劍一樣懸在我們頭頂長達10多年,那么它一旦爆發,誰也無法預料究竟會持續多久。歐洲最強大的勁旅前所未有地全副武裝,等待命令奔赴戰場。沒有一個國家會在一到兩場戰役失利后就徹底認輸,它們不會言敗,不會忍辱負重地簽署協議以求和平,不會就此息事寧人。即使事情過去一年,它們還會卷土重來。先生們,這將是場長達7年甚至30年的鏖戰。我為那些讓歐洲點燃戰火的人,尤其是首先引燃火藥桶的人感到悲哀。
然而,在這場戰爭的預言當中,最詳盡而準確地描述它的細節的人,既不是社會主義者,也不是軍人,而是華沙金融家伊萬·斯坦尼斯拉沃維奇·布洛赫。在他做過刪減的6卷研究報告的英文版本《戰爭現在不可能嗎?》(Is War Now Impossible?)中,他認為有3個原因促成了這場在規模和破壞性上都史無前例的歐洲戰爭。首先,軍事科技已經讓輕而易舉便能取得勝利的年代一去不復返了,同時也轉變了戰爭的本質。“拼刺刀的年代已經結束”,騎兵沖鋒陷陣的套路也略顯陳腐?,F在人們已經將視線轉向了輕便快捷而又精準無比的步槍、無煙火藥、穿透力更強的子彈以及射程更廣、殺傷力更強大的后膛填裝的大炮,從此告別了老一套的作戰形式。不同于之前的面對面的殺戮,一個士兵有可能“在其他人毫不知情的情況下悄然倒下或死去”。基于這個原因,“下一場戰爭……將會是一場偉大的覺醒之戰”。從布洛赫精細的推測來看,就算塹壕中只有100個人,也可以在人數有他們4倍之多的敵軍部隊試圖穿越300碼寬的“交火區”時,成功抵御并殲滅他們。其次,歐洲國家軍隊規模的擴大意味著任何一場戰爭的發生都會將1000多萬人卷入其中,這些人“在廣袤的前線分散作戰”。因此,盡管一場戰役的傷亡數字已經非常慘痛(特別是軍官的人數),但“下一場戰役恐怕仍舊是鏖戰”。最后,經濟因素必然會成為“這項事業中主要和具有決定性的因素”。戰爭很可能意味著:
整個工業的錯位以及資源供應的斷裂……戰爭的未來并不是沖突,而是饑荒;不是殺戮,而是國家的破產和整個社會組織的解體。
貿易的瓦解很有可能嚴重影響依賴于進口谷物或其他糧食作物的國家的食物供應。管理分配的機構也有可能出現混亂。巨額的財政負擔、勞動力短缺以及最嚴重的后果——社會動蕩,都有可能出現。
與那些異想天開、只會擾亂民心的作家相比,能夠預言出這些內容已經讓人覺得很不可思議了。但布洛赫也在一些重要方面出現了差池。例如,他誤以為未來的戰爭將有可能在如下的對手之間展開:一方面是俄國和法國,另一方面是德國、奧匈帝國以及意大利——盡管如果把這個錯誤放在1899年這個時代大背景中來看是可以理解的。再比如,他錯誤地認為“城市居民不可能像農民一樣,能夠在潮濕的夜晚露宿”,并且基于這個原因,同時結合俄國自身的農業方面自給自足的特點,他認為俄國在為戰爭提供支持方面恐怕要比更系統供應的國家容易得多。此外,布洛赫還高估了英國海軍的實力。他認為,如果哪支海軍力量比英國的規模還要小,那就“根本沒有存在的價值了……一支不夠強大的海軍,只會成為精英海軍的傀儡和手下敗將”。他認為,英國“與其他國家相比,簡直是鶴立雞群”。從理論上來看,這似乎與布洛赫關于陸上強國的理論相悖。畢竟,一個可以建立不可動搖的海上霸權地位的國家,其在陸上的力量豈不應是相得益彰?同樣,其他國家為什么無法建立與英國勢均力敵的海上力量呢?盡管布洛赫正確地預感發生在歐洲的這場戰爭會有多恐怖,但他關于這場戰爭的經濟和社會方面的認知恐怕過于樂觀:
這場戰爭迫使若干偉大的國家武裝到牙齒……然后耗盡其資源,投身到一場生與死的較量中……而這種可能性與日俱增……一場同盟國(德國、奧地利以及意大利)與法俄聯盟之間的戰爭……已經迫在眉睫……現代軍備競賽的規模以及社會構成的方式已經大大超過了其經濟能力所能承擔的范圍,并且……如果有人對此持懷疑態度,并準備將其付諸一次大規模的實踐,那么我們必然將會目睹一場毀滅一切現有政治力量的災難。因此這場戰爭一定要盡力避免,否則各國無疑是自掘墳墓。
雖然布洛赫有時會給人留下天真的理想主義者的印象,但他也曾經嚴肅地指出:“我不否認有些國家可能會與其鄰國一起投身一場足以顛覆一切文明和秩序的惡戰?!保ㄖS刺的是,該書竟然最受俄國政府歡迎;沙皇尼古拉二世就是讀了這本“華沙銀行家布洛赫的書”,才產生了“向其他國家統治者進行和平呼吁”的靈感,從而促進了海牙和平會議的召開。)布洛赫所犯錯誤的癥結在于,他沒能料想到這樣的革命竟然能夠同時在多個交戰國爆發;誰能夠將其社會崩潰的時間拖得越晚,誰便是勝利者?;谶@個原因,如果戰爭爆發,那么各國之所以心甘情愿投身這場曠日持久的鏖戰,便是出于對其他國家解體崩潰的期待。正如我們所看到的,這在一定程度上已被1914年以后發生的事實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