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導論:天下重新定義政治概念:問題 條件和方法(2)
- 天下的當代性:世界秩序的實踐與想象(特供版)
- 趙汀陽
- 4727字
- 2016-12-21 16:47:28
現代政治框架是由“個人——共同體——民族國家”的結構所定義的,國家已是規模最大的主權單位了,未有國家之上的世界政治主體。個人是現代政治框架的基礎,同時也是對整個政治結構的最終解釋——與天下作為政治結構的最終解釋正好相反。“個人——共同體——民族國家”的政治系統與“天下——國—家”的政治系統之間形成一種齒輪式的錯位契合而形成結構上的互補性。這種互補性可以擴大政治世界的容量,有助于建構政治新概念。如果缺少“個人”層次,每個人的自主性(autonomy)就沒有政治保障;如果缺少“天下”層次,世界制度就無所依據,也就無法超越無政府狀態而達到世界和平。尤其是,全球化正在逐步形成擺脫國家政治和國際政治控制能力的新權力,假如不能建立與全球政治相配的世界制度,全球政治有可能變成失去控制的危險游戲。
現代政治產生了兩種政治問題:國家政治和國際政治。國家政治的性質、目的和規則已經非常清楚明確,而國際政治的性質、目的和規則卻具有不確定性,甚至很難確定國際政治是在力圖解決國家之間的沖突還是制造更多的沖突。國際政治沒有屬于自身的獨立目標和理想,而是國家政治的派生,是服務于國家利益的對外策略,因此國際政治只是國家政治的附庸。康德曾經提出過令人敬佩的設想,他意識到戰爭不可能解決國家之間的利益沖突,因此必須有一個永久和平方案。但康德想象的“自由國家聯盟”并沒有超越以民族國家為基礎的國際政治概念,康德方案不僅對付不了后來亨廷頓提出的文明沖突問題,甚至無法確保國際聯盟的穩定可信性。追求排他利益最大化的國家與追求自私利益最大化的個人是同構的,如果缺乏穩定可信的共同利益或互相依賴的生存條件,即使文化高度相似的國家聯盟也是不可信或不穩定的。在技術和經濟水平高度不對稱的現代世界里,支配和剝削“世界其他地區”的帝國主義必然成為強國的占優策略(dominating strategy)。然而,壓迫和剝削世界只能獲得暫時成功,帝國主義無法消除反抗,也無法防止競爭者的策略模仿,因此不可能長期成功。馬克思指出資本主義總會培養它自己的掘墓人,看來帝國主義也一樣。但馬克思按照階級理論而想象的“國際主義”也是不可信的。在競爭性的民族國家體系里,各國無產階級之間的利益沖突甚至大過各國資產階級之間的利益矛盾,因此,各國無產階級聯合起來的可能性小于各國資本家聯合起來的可能性。除非世界在存在秩序上發生實質變化,否則國際矛盾難以得到有效解決。我們無法指望國際政治,支配、平衡、遏制、制裁、干涉甚至戰爭、地緣政治、文化霸權(hegemony)各種策略不僅沒有解決沖突,反而還加深了矛盾;我們也無法指望世界主義或國際主義的倫理想象,道德烏托邦無力改變人們的利益選擇,只能把生活的荒謬性襯托得更加顯眼。在世界成為普遍共享的世界之前,世界公民何以存在?又何處存在?我們需要想象未來,卻不能預支未來。
國際政治不但無力解決國際沖突,而且還在繼續研究如何擊敗對手的敵對策略。這件怪事其實不怪,既然在民族國家體系的條件下不存在解決沖突的良方,就只能斗爭到底。國際政治策略一點也不愚蠢,事實上都太過精明。可問題就在這里:為什么有了足夠精明的理論、策略和經驗,卻仍然毫無解決問題的希望?事實證明,除了微不足道的爭議,國際政治沒有解決過任何一個深刻的沖突,比如巴以沖突、中東問題、西方與俄羅斯的沖突或者美國與中國的矛盾。政治分析家總能夠為政治失敗找出種種偶然失手的原因,也有些道理,但真正致命的原因是因為競爭對手的策略也同樣精明,甚至有著策略上的共同知識(common knowledge),于是沖突的僵局就難以避免。只要競爭雙方誰都不傻,又都不善良,再精明的策略也無濟于事,即使取得暫時優勢也會因為對手的策略模仿或策略反制而功敗垂成。國際政治的策略和理論已經發揮到極致,不是無法發展更精致的策略,而是無論多么精明的斗爭策略都注定失效,這意味著國際政治的局限性,意味著國際政治概念正在逐步失效。在全球化條件下,國際政治理論只能收縮為局部斗爭理論,已經無力解釋整個世界的政治問題。
全球化改變了世界的存在方式以及人類的生活方式,也因此必定改變政治問題。正是全球化的來臨使國際政治的缺陷暴露出來,國際政治無力應對全球化導致的新問題,對于全球問題來說甚至文不對題。共同生活的概念不再僅僅屬于民族國家內部或者共同體內部,而正在逐步成為世界規模的共同生活,同時也形成了超越民族國家體系的權力運作問題,當世界所有國家更加緊密地互相依存,就會提出世界的主權問題。因此,在國家政治和國際政治之外,顯然需要第三種政治概念,可以稱為“全球政治”或“世界政治”,這種政治新概念把整個世界理解為最大尺度的共同生活條件,以此去理解和解釋世界中的政治問題。這意味著,全球政治的核心問題是“世界的內部化”,也就是把世界變成天下。
4.世界的內部化與世界主權
盡管國家政治順理成章地發展出了國際政治,但國際政治卻不可能進一步發展出全球政治。國際政治與全球政治在政治邏輯上是互相矛盾的,因此國際政治不是全球政治的基礎,這意味著政治理論需要尋找另一個出發點。現代政治的游戲規則主要由個人和民族國家決定,而現代政治制度的最大應用范圍到國家為止,在國家之外的世界中只有戰略而無制度,于是,主權止于國家邊界,政治就止于國家邊界,而政治進入外部世界就變質為對抗甚至戰爭。與其說戰爭是政治的延續(克勞塞維茨的觀點),還不如說戰爭是政治的失敗,是政治無計可施之后的賭博。正因為世界被看作是外部存在,所以國際政治的真實含義是偽裝為政治的戰爭,這種政治其實是政治的反面。現代政治的對抗邏輯注定它無望終結世界的無政府狀態和沖突問題。無論一個國家內部有多么良好的秩序,也會在世界的整體無序中受到威脅,甚至被卷入到無法自拔的混亂中。當全球化使政治發展為世界規模的問題,國際戰略就無能為力了。
有些現代哲學家早就意識到現代政治的隱患。康德就認為應該把國際法發展為世界法(cosmopolitan law),每個人不僅有各自國家的公民權,同時還有“世界聯邦”(cosmopolitan commonwealth)的公民權而成為世界公民。可是,如前所言,在世界成為共享世界之前,世界公民無以存在,而是一個偽身份,在此,世界公民的想象顯然預支了未來。康德自己也發現世界聯邦的想象不可靠(或可導致獨裁統治),于是最終相信還是“主權國家的自由聯邦”最好。哈貝馬斯也同樣認為聯合國應該把國際法轉化為世界法,而人權可以作為世界法的基本原則。可是這些努力有一個共同弱點,就是沒有把“最壞可能性”考慮在內,也就經不起深刻的利益和文化沖突的挑戰,而且還暗含一種自相矛盾:在試圖超越現代政治局限性的同時又維護現代政治邏輯。康德的理想或可應用于文化高度相似的地區(比如歐洲),但終究缺乏解決世界問題的能力,比如說文明沖突、金融戰爭或霸權統治,甚至無力保證聯盟合作的長期穩定可信性(歐盟的分歧就是現實例子)。哈貝馬斯指望的人權原則更是當代流行的想象,但人權概念暗含許多無解的“倫理兩難”[18]:假如每種人權都是至高無上的絕對權利,那么,各種人權之間的沖突怎么辦?既然每個人的人權都是絕對權利,那么,各人的人權之間發生沖突怎么辦?或者,一個地區的人權與別的地區的人權發生沖突怎么辦?所有這些兩難困境應該如何裁決?假如能夠裁決,則意味著另有高于人權的原則;假如不能裁決,則意味著人權蘊含悖論。人權無疑是偉大的,問題是,人權理論至今仍然尚未完善,仍然存在內在矛盾,因此不足以用于解決沖突。現代政治還試圖通過談判、討價還價、簽訂契約去解決問題,且不說國際契約并不真正可靠,更重要的是,對于那些不能談判、不可寬恕、無法達成契約的利益和權力沖突或者宗教和文化分歧,又怎么辦?盡管亨廷頓對世界形勢的分析包含許多誤判,但他提出的問題足夠強勁,從康德到羅爾斯或哈貝馬斯,其理論都沒有能力回答亨廷頓的文明沖突問題。
現代政治的基本精神是劃分(dividing),就是劃分各種“邊界”:個人權利是個人的邊界,主權是國家的邊界,可同時也是分裂世界的邏輯。現代政治的這個內在矛盾一直難以解決。現代政治為了保護一切邊界而專注于尋找外部敵人,沒有敵人也要定義敵人,這種分裂的政治處處可見,從異教徒意識到種族主義,從熱戰到冷戰,從殖民主義到人權干涉,從經濟和軍事霸權到金融霸權、技術霸權和文化霸權,甚至在星球大戰之類的幻想中也可以看出尋找敵人的沖動。把自己和他者劃清界限,把本來并不對立的事情對立起來,這樣的政治不可能意識到世界內部化才是政治的根本問題,也就不可能把世界理解為政治主體,也不可能界定世界利益,更不可能意識到世界需要世界的主權。因此,當分裂的政治遇到互相沖突的難題時,所能夠想到的和平方案就是“組裝”各種國際聯盟或者陣營之類的聯合形式。可是,世界不可能組裝起來,因為互相對立沖突的事物是不可能組裝的。突出戰爭概念的霍布斯傳統,或者突出競爭概念的洛克傳統,還有謀求和平契約的康德傳統,盡管都深知沖突的危害,但都因為先驗地假定了他者的外部性而不可能消除主體間(intersubjective)的緊張和沖突。
關鍵的事實是,全球化改變了世界的存在方式以及政治問題的性質,而現代政治對于政治的新問題失去了解釋能力。試圖對現代政治概念進行修修補補是無濟于事的,而只能承認現代政治哲學是不完整的政治理論,只要缺少世界內部化的原則,就難以解釋在國家政治之外的政治行為的合法性。現代政治哲學所定義的政治概念在普遍可行性和普遍合法性都存在許多疑點,比如說,現代政治相信民主是普遍有效的,但如果把國家民主升級為全球民主,估計所有發達國家都不會同意(熱愛民主的羅爾斯就反對全球民主);公正也同樣被認為是普遍有效的,但發達國家或資源豐厚的國家大概不會接受全球公正;假如大量人口以世界公民和全球自由為名要求自由移民,發達國家或自然條件優越的國家恐怕也不會同意,等等。可見現代政治哲學所推薦的價值或制度僅在民族國家的排外條件下有效,而如果升級為全球制度就會造成災難性的后果。這意味著現代政治哲學并非普遍有效的政治理論,而僅僅是國家理論。為了能夠解釋世界政治問題,我們需要為政治尋找一個新的起點。
首先需要的是世界內部化原則。假如一種政治游戲規則是普遍有效的,就必須對于整個世界是普遍可行的。只要存在著部分不可合作或被排斥在外的政治空間,這個政治游戲就不是普遍有效的,必定存在著它無法消除的負面外部存在,而這正是沖突的根源。因此,一個普遍有效的政治游戲必須具有充滿整個世界而通達每個政治層次的傳遞性(transitivity)和系統的協調性(coherence)。就是說,一個政治游戲必須在所有地方(每個國家和地區)和所有關系中(每個人之間的關系或每個國家之間的關系)都同樣可行而不構成對任何地方或任何人的傷害,否則必定存在著無法化解的沖突。毫無疑問,世界永遠都會產生沖突,這是生活事實,不可能真有一個完全“和諧”的世界。一個政治游戲的普遍有效性在于它有能力不斷化解不斷出現的沖突,而不可能阻止沖突的出現。天下體系期望達到“協和”(compatibility)的政治,所謂“協和萬邦”,語出最古老的政治文集《尚書》[19]。協和性意味著一種能夠化敵為友而以兼容性去保證和平的政治。從根本上說,如果一種政治不以“共在”(coexistence)作為其存在論假定,就無法想象世界的內部化。根據共在存在論,如果不同的存在者之間能夠形成必要而非偶然的互相依存關系,就能夠形成良性的共在循環。對于世界內部化,穩定可信的共在性(co-existentiality)就成為關鍵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