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你仔細一看呢,發現99%的人,和原作者的共鳴,其實是0。因為他們的“共鳴”,都是覺得自己應該拿一塊一,結果連九毛九都沒拿到。他們共鳴的,可不是自己應該給別人一塊一。
他說我又不是老板啊!你不是老板,對家里保姆有沒有給一塊一呢,出去享受別人的服務,有沒有給點小費的習慣呢。做公司業務對乙方,有沒有做到從不拖欠別人款項呢?
圣人之道不行,就是因為人們拿那鏡子都去照別人,不照自己呀!
儒家的山水文化和精神
原文
子曰:“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知者樂,仁者壽。”
華杉詳解
這可以說是中國山水文化的根源。前兩句——“知者樂水,仁者樂山”——大家比較熟悉;后四句——“知者動,仁者靜”;“知者樂,仁者壽”——就不太注意。要結合起來理解。
先說知者,也就是智者。
知者樂水,知者動,知者樂。
水是動的。知者樂意運用他的才智,貢獻給社會,像水流一樣不停息,他做起事來,剖決如流,也像水流一樣暢快。知者得志,得用,有成就感,所以他樂此不疲,他很快樂。
再說仁者。
仁者樂山,仁者靜,仁者壽。
山,是萬民所瞻仰,所謂高山仰止。山中草木生長,飛鳥走獸棲息,為人們提供各種自然資源,而且出云道風,立于天地之間,所以古人對山是非常的崇敬。
仁者安于義理,不動如山,而厚德載物,他似乎沒有做什么,但他讓萬類霜天競自由,在他的平臺上做。所以仁者靜。靜而安之,故仁者多得長壽。
用今天的話說,知者是成就自己,仁者是成就他人。知者是精英,仁者是平臺。知者動而樂,仁者靜而壽。
在另一個場合,孔子還專門有一篇論水的,把水又講得更深了,也可補充在這里:
子貢問曰:“君子見大水必觀焉,何也?”孔子曰:“夫水者,君子比德焉。遍予而無私,似德;所及者生,似仁;其流卑下,句倨皆循其理,似義;淺者流行,深者不測,似智;其赴百仞之谷不疑,似勇;綿弱而微達,似察;受惡不讓,似包蒙;不清以入,鮮潔以出,似善化;至量必平,似正;盈不求概,似度;其萬折必東,似意。是以君子見大水必觀焉爾也。”
這一段說絕了。
子貢問,為什么君子看見大河大湖大海,總要停下來觀看呢?
孔子說,因為君子以水之德來比擬自己。水遍布天下,而無偏私,這是君子無私之德。水是生命的源泉,有水,就有生命,這是君子的仁愛。水往低處流,而每到一處都講理,遵循著地理脈絡,這是君子的高義。淺處漂然而過,深處深不可測,這是君子的智慧。遇到百仞深谷,毫不猶豫縱身而下,這是君子的果決勇毅。綿弱之處,深入微細,無所不達,潤物無聲,這是君子的明察秋毫。蒙受污垢,包容一切,有如君子的豁達胸懷。泥沙俱下,最后還你一汪清水,這是君子的善于教化。裝入任何量器,一碗水端平,這是君子的正直公平。裝滿則止,不貪多得,這是君子凡事有度,講究分寸。千曲萬折,最終一定要向東行,這是君子百折不撓的意志!
萬事都有次序,必須按次序取舍,不能哪頭都占
原文
子曰:“齊一變,至于魯。魯一變,至于道。”
華杉詳解
孔子說,齊國如果能變革進一步,就能成為魯國;魯國如果能變革進一步,就是合乎先王之道的理想社會了。
當時齊強魯弱。而且在孔子之前一百年,齊國還是春秋五霸齊桓公的時代,管仲為相,齊國大治。魯國呢,公室衰弱,權臣用事,國力遠不如齊國。但孔子仍認為魯國比齊國好。為什么呢?孔子曾經說:“管仲之器小哉!”感嘆管仲器局太小,因為管仲行的是霸道,不是王道,一心只要發展經濟,富國強兵,稱霸中原,而不去致力于理想政治和理想社會的建設。
魯國呢,雖然政治經濟軍事都不如齊國,但周公的遺風還在,民風仁厚,人們還能重禮教,崇信義。人們沒那么富裕,但也還小康升平。所以孔子認為,魯國如果再進一步,就能回到周公的理想社會,由小康升平,進入太平社會、大同社會。可是孔子沒機會施展啊!
再說說齊魯兩國的歷史,它們的血脈根源和政治遺產。
周武王滅紂,分封天下,姜子牙封在齊國,周公封在魯國。周公因為還要留在朝中攝政,輔佐成王,所以沒有到魯國去,由兒子伯禽代替。
過了三年,姜太公,現在是齊太公了,來中央朝拜,周公問他:齊國治理怎么樣?太公回答說:“尊賢,先疏后親,先義后仁也。此霸者之跡也。”周公說:“太公之澤及五世。”
又過了兩年,伯禽來朝,周公問他,魯國治理如何?伯禽回答:“親親,先內后外,先仁后義也。此王者之跡也。”周公說:“魯之澤及十世。”
兩人的回答有什么區別呢?周公說姜太公的政治遺產能管五代人,而伯禽的可以管十代人。姜太公是“尊賢,先疏后親,先義后仁”,這是一切以“功效”為標準,就像我們說的,不管白貓黑貓,抓到老鼠就是好貓。
伯禽呢,親親,先內后外,先仁后義。此王者之跡也。任何時候,先管自己家人,沒有什么大公無私,大義滅親,義再大,也沒有仁愛大。
注意這里仁和義的次序。多少罪惡,假“國家民族大義”之名進行,姜太公就是行這樣的大義,富國強兵,碾碎幾個作為成本代價的家庭,不在話下。伯禽呢,先仁后義,仁愛第一,家庭第一,親人第一,再大的義需要犧牲,犧牲自己的親人你總不愿意吧。
有人要說了,我們可以既仁又義,仁義并行啊!
這話不負責任,因為一定是有次序,當二者沖突的時候,你到底放棄哪一個,這就是價值觀。
都不放棄的事,不存在,你不能哪頭都占。比如說:“我們絕不冤枉一個好人,也絕不放過一個壞人。”前者我們可以理解為仁,后者理解為義。能不能都做到呢?如果要絕不冤枉一個好人,唯一路徑就是放過一些壞人,大多數國家的司法都是這樣。反之,如果絕不放過一個壞人,就必須冤枉大量的好人,才能接近這個目標,而且也做不到。所以這句話在理論上就不成立。
“寧肯錯殺一千,絕不放過一個。”這句話就非常客觀,是實話。絕不放過一個壞人的方法,就是做好準備,錯殺一千個好人。這就是先義后仁。
你會發現他實際也不仁。
仁義有次序,要先仁后義,不要先義后仁。
知道自己是干啥的,該守什么規矩,這很重要
原文
子曰:“觚不觚,觚哉!觚哉!”
華杉詳解
孔子哀嘆說:觚都不像觚了!觚啊!觚啊!
“觚”,是喝酒的酒器。酒器分五種,容量不同,分一升、二升、三升、四升、五升等規格,名字含義也不同。
最小的叫爵,容量是一升(古代一升很少,具體多少不清楚),爵的意思是盡、足、夠了,就這一點,不喝了。
其次是觚,容量二升,觚,音gū,孤家寡人的孤,就是寡,就是少,少喝點,不多喝。
第三是觶(zhì),容量三升,就是適,舒適,自己享用美酒了。
第四是角(jué),容量四升。角,就是觸,有觸動了,微醺了,不能自適了。
第五是散,容量五升。散,同訕。或者是你訕,開始說胡話了,或者別人訕你,要說你了。
觚怎么不像觚了呢?觚是高高細長的,圓口,方底,底部有棱,裝不了太多酒。但人們貪杯,想多喝,有人解說,人們把那底部不做方棱,也做成圓筒的,把容量放大了,雖然還叫觚,實際上已經不是觚的量了。也有人解說,不是改了觚的形狀,而是他一觚接一觚地喝,那還用觚做什么呢?干脆用角、用散得了,還可以用壺呢,壺是六升!
總之就是名不副實,規矩壞了,亂了套了,君不像君,臣不像臣,父不像父,子不像子,觚不像觚。
這不就是當今社會嗎?
寫這篇的時候,我正在飛機上,天氣不好,北京飛上海的航班,備降青島。我沒事兒,想著今晚不知幾時到家,明天不知幾時起床,先把《論語》筆記寫上吧。一位女乘客正在和空姐理論,她不接受機組的解釋,反復質問為什么不起飛。另一位“懂行”的男乘客,說飛機根本不是航路天氣不好備降青島的,而是起飛時就飛錦州大連再南下青島的,它起飛時的目標就是青島,估計是流量控制空管讓它這么飛的……
空管不像空管,航空公司不像航空公司,機組不像機組,乘客不像乘客。都有問題,相互都不信任。
觚不像觚!觚啊!觚啊!
別怨社會,別指責別人,切己體察,我是做什么的,我得本本分分的像什么。
知道自己是干啥的,該守什么規矩,這很重要。
孔子說,宣揚舍己救人,就是愚弄人
有人掉井里了,救不救?孔子說,可以去看一看能幫上什么忙,不能自己跳下去救。救人的前提是先保全自己,若宣揚犧牲自己去救別人,孔子說,那不是仁義,是愚弄。
原文
宰我問曰:“仁者,雖告之曰:‘井有仁焉。’其從之也?”子曰:“何為其然也?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
華杉詳解
宰我提問,刁難老師了:“假如一個仁者,告訴他說,有人掉井里了,他會不會跳下去救人呢?”
這里的“井有仁焉”的仁,一說,仁就是人,井里有人;二說,是一個成仁的機會,井有仁焉,井里有個成仁的事。仁者要救人嘛,現在有人掉井里了,不就是你成仁的機會嗎?
孔子說:“何為其然也?”為什么要跳下去救呢?
“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逝”,是往,君子可以過去看一看,能救得了就救,能幫得上忙就幫,不能把自己陷進去,不能把自己的命搭進去。
“可欺也,不可罔也。”君子你可以欺騙他,不可以愚弄他。欺騙,是理之所有的事,愚弄,是理之所無的事。說井里有人,這是合理的,所以他要趕緊跑去看,能不能救。你說讓他跳下井去救,沒這道理,這是愚弄他,他不會被你愚弄的。
儒家說:“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山上著火了,如果你不愿意自己的孩子上山救火,你就不要宣傳那上山救火犧牲的孩子是英雄。不要讓大家學習他,而是要大家吸取他的教訓。山上著火了,讓消防員叔叔來,小孩子不要上去。整座山燒光了,也沒有你的生命重要。
有同學落水了,你也不要跳下去救,看看周圍有沒有竹竿可以拉他,沒有,就去喊大人。若有孩子跳下水救同學犧牲了,不可宣傳他是英雄,誤導其他孩子效仿,而是要大家吸取他的教訓。我們已經失去了一個人的生命,不能因為盲目的救援再失去一個。
這樣的愚弄,到今天還余毒不清,人們還在歌頌舍己救人的事。說有人落水,便罵路人見死不救。若有人下去救,一個小伙伴落水,幾個一起下去救,結果本來淹死一個的,淹死了五個!這樣的悲劇還少嗎?
現在人們價值觀錯亂,過去的所謂“救人英雄余毒”未清,今天見死不救的冷漠又令人齒寒,其實這兩者是一回事,都是魔鬼。因為前面的愚弄太多了,才有后面的反彈。
孔子的思想很明確:先保全自己,再救人。就算你自己的親生兒子遇到危險,也是一樣。因為你都保全不了自己,你怎么救他呢?咱們坐飛機,每次安全講解,說氧氣面罩降下的時候,如果身邊帶著孩子,一定是先給自己戴上,再給孩子戴。因為如果你先管孩子,還沒給他弄好,自己昏迷了,他也完了。或者跟他弄好了,沒來得及弄自己的,他可幫不了你。
不就是這么簡單的道理嗎?
我想起一個企業家講經營使命的話,他說:“要像我們的口號那樣生活。”當你制定一個口號的時候,你一定想清楚,我自己就要那樣去做,這樣你才不會喊空話、假話,不會說愚弄別人的話。
接著說儒家價值觀。
孔子的這段話里,有三個深層次的儒家價值觀。
一是首先保全自己。不管是有人落水也好,還是在政治上也好,儒家都強調首先保全自己,不要犧牲,不要死磕。可以舍生取義,但能躲得了最好躲過去,等它過去。
平時,要高度重視自己的生命安全。前些天的新聞里,一段圍墻倒塌壓死了一個路人。孔子說過,“君子不立危墻之下”,看見那樣高的墻,我就該繞開走。這樣的話很多:“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不要坐在屋檐下,萬一瓦片掉下來砸到呢?“百金之子不騎衡”,坐馬車別靠在那橫杠上,小心摔下來。儒家有特別強的生命安全意識。今天我們那些亂開車的、開斗氣車的,他別說不在乎別人的死活,對自己的生命,也完全沒有保護的意識,這都是禮崩樂壞、野蠻社會的典型表現。
二是儒家對自己身體的特殊認識——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身體不是自己的,是父母的,是留下來要盡孝的。這一點,儒家有一點宗教般的虔誠。所以要為國犧牲的時候,才有“忠孝不能兩全”之說。為國犧牲,那沒辦法,可以忠孝不能兩全。若是為了救路人甲的命,那可絕對沒有犧牲自己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