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需要攀比的不是財富,而是自身的進步
原文
子曰:“士志于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
華杉詳解
孔子說:有志之士,既然有心追求道,而又以自己衣食之奉不如他人為恥的,那就沒必要跟他談論道了。
有志于道是什么呢,就是有自己的追求,有使命感,知道自己是干嗎的,踏踏實實干自己的事兒,不和別人攀比。
攀比財富是這世上最可憐之事,我將之命名為“乞丐心態”。為什么叫乞丐心態呢,就是那個著名的故事,乞丐不會和百萬富翁攀比,他只跟旁邊那個乞丐攀比。所以當我們攀比,我們都是先排除一大堆人自己比不了,沒資格比,然后自己選擇一個攀比對象,咬著勁兒比。那不可憐嗎?
有人拿攀比當動力,那是因為他沒找到更大的動力。這動力就是使命感。
什么叫有志之士,有志之士就是有使命感,知道自己要干啥,要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有價值的人、有貢獻的人,我聚焦于我的使命和責任,內心堅定,生知安行,與天地對話,在歷史中找自己的位置,眼睛盯著自己身后的未來,要死而不亡,給這個世界留下點什么,繼續影響和貢獻。
這樣的人,眼里哪看得見隔壁張老三買了什么車呢?如果他來跟我談論隔壁張老三的新車,我還跟他論什么道呢?
君子心中只有義,沒有羨慕嫉妒恨
原文
子曰:“君子之于天下也,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
華杉詳解
“適”,念敵,敵視。“莫”,同慕,羨慕。
君子對天下之事,沒有什么存心敵視的,也沒有什么傾心羨慕的,只以義為標準。
這是接上文,恥于惡衣惡食,就是羨慕別人比自己有錢。君子不羨慕別人什么,更不會嫉恨。心中有自己的追求和義理的標準,坦蕩光明,平和安心。
這里說明一下,這一句我的理解,和朱熹不一樣。朱熹注,“適”,是《春秋》中“吾誰適從”的“適”。“莫”,是不肯。“比”,是從。
他就解到這兒,如果我們把他的解翻成白話文,就是:“君子對于天下的事,沒有非要怎樣干,也不會非不肯怎樣干,一切以義為標準。”
朱熹接著記錄了謝氏的一段注解和評論:
“適”,是可。“莫”,是不可。無可無不可,沒有道理規矩,那不是猖狂恣意嗎?這是佛家的所謂心無所住而能應變之說,儒家圣人怎么能這樣呢?不一樣!圣人之學,于無可無不可之間,有義存焉!
謝氏提出了問題,又強行把圈畫圓了。但讀起來怎么也不太順溜,不太讓人服氣。
清儒劉寶楠在《論語正義》中重新訓詁,解讀了這一句:“適”(繁體寫作“適”),就是敵,仇敵的意思。“莫”,是羨慕。無敵無慕,“義之與比,是言好惡得其正也”。不敵視誰,也不羨慕誰,一切以義為標準,所以情緒好惡,都得其正。
拿貧富來說,我既不羨慕別人富,也不仇富,只以義為標準。
得其正,致中和,就是中庸之道。
我們總是羨慕別人,或敵視別人,加起來就是羨慕嫉妒恨,這是最糟糕的情緒好惡。企業經營也是一樣,要盯著消費者,把自己的產品和服務做好——這是義。不要老盯著所謂競爭對手,要超過誰——這是羨慕,要打敗誰——這是仇視,這都是心不正。
君子和小人的區別,是不同的思維方式
趨利與避害,君子任何事先避害,小人則見利亡命,甚至沒什么利他也要亡命,沒有避害的意識。如《中庸》所言,君子戒慎恐懼,小人無忌憚也!
原文
子曰:“君子懷德,小人懷土;君子懷刑,小人懷惠。”
華杉詳解
“懷”,是思念,念念不忘,隨時高度關注。
“君子懷德”,君子念念不忘都是德,關注自己,管住自己,做事盡量不要有私心,處理事情要合情、合義、合理,唯恐自己處理得不對,成為不肖之人。
“小人懷土”,“土”,是所居處之安。小人溺于安逸。自己怎么舒服,怎么方便,就怎么來,其他的都不管。
簡單地說,君子自律,小人任性。
“君子懷刑”,“刑”,是法度。君子念念不忘國家的法度,唯恐自己犯法而成為有罪之人。
“小人懷惠”,“懷惠”,就是貪利。小人念念不忘都是利,所以腦子里就裝不下法度,啥都不管了。為什么我們說有的人法律觀念淡漠,因為他利欲觀太強了,把腦子都脹滿了,就沒地方留給法律了。
君子和小人的區別,不只是道德標準和人生追求,也是不同的思維方式,趨利與避害,君子任何事先考慮避害,小人則見小利亡命,甚至沒什么利他也要亡命,沒有避害的意識。比如前段時間新聞中有個肇事者,交警不讓他左轉,他卻要強闖,以至于把交警拖行致死,闖下彌天大禍。這就是小人不可思議的思維方式。
如《中庸》所言,君子戒慎恐懼,小人無忌憚也!
什么都照著對自己有利的方式來干,那怨恨你的人就多了
取利是為自身謀,招怨太多則適得其反,身家性命皆不得保。
原文
子曰:“放于利而行,多怨。”
華杉詳解
“放”,是依照,一切依照自己的利益來行事,那就會招致怨恨。
張居正講解說,人能好義,則處事公平,人皆悅服。如果利心太重,什么都照著對自己有利的方式來干,利歸了你,害就歸了別人,那怨恨你的人就多了。你放利而行,本來是為自己謀身謀利,但至于多怨,又豈是保身全家之道呢?
禮的根本精神是讓
原文
子曰:“能以禮讓為國乎?何有?不能以禮讓為國,如禮何?”
華杉詳解
朱熹注:“讓者,禮之實也。”
謙讓,是禮的實際態度和行為表現。人都想自己得好處,對自己所得不滿意,就要爭,一爭,就血氣翻涌,頭破血流。所以制定禮,就是制定各人本分規矩,誰該處什么位置,該得什么待遇,誰先誰后,誰聽誰的,都給你安排好。有了約定俗成的規矩,就誰也別爭。
這個,到加拿大看交通規則,是最生動的教育。各種路口,各種情況,誰讓誰,誰先走,都有非常細致的規定。比如沒有紅綠燈的路口,四面來的車,都必須先完全停下,相互看看,然后誰先到,誰先走,這就不會搶道。比如過轉盤路,那轉盤里如果有車正在轉,你就必須停下,不能進去,等他轉出去了,你才能進去,這就不會有去不同方向的車在轉盤路里“擰麻花”。種種細致如麻的規定,覆蓋所有情況,看了這交通規則,你覺得這路上要想出個交通事故,真的是很不容易!
“禮”,就是社會的交通規則。這規則的核心,就是秩序、次序,何種身份,或何種情況下,誰讓誰。
規則不能覆蓋所有的情況,所以每個人必須有讓的精神,就是儒家的“溫良恭儉讓”。
有一個社會學理論,叫“不公平幻覺”。每個人都有“不公平幻覺”。比如公司獎金分配,拿得少的,當然覺得不公平,拿得多的就覺得公平嗎?不,他很可能覺得,比起自己的貢獻來,分配差距還不夠大。
不公平幻覺,對公司不滿的,或憤而離職。覺得社會對自己不公平,對政治不滿的,就要上街游行了。
所以要有讓的精神,如果兩個人的利益分配,你讓了他,你認了,讓了。同時你認為他應該感激你,對吧?
不對,根據不公平幻覺理論,其實他也認為是他讓了你,覺得你應該感激他。
當你們知道了對方的態度,不由得莫名驚詫——什么?!我的天哪!
懂得了不公平幻覺理論,你別急著下結論“他怎么這樣”,要真心認識到你認為是你在讓他,這可能是你的幻覺,至少有幻覺成分,你們倆都有幻覺成分。
你倆到底是誰讓了誰?沒有答案,每個人,你們倆,和旁觀者,都各有各的答案,你的朋友,答案和你相近;他的朋友,答案和他相近。此處推薦看黑澤明電影《羅生門》。
懂得了不公平幻覺理論,就懂得了禮讓的精神。你讓就讓了,找和平,別找公平。巴勒斯坦問題為什么世世代代解決不了?因為雙方都不相讓,都在找自己心目中的公平,不找和平,不妥協。
能以禮讓為國乎?何有?不能以禮讓為國,如禮何?
“何有”,是有什么困難呢?
能以禮讓精神來治國嗎?如果能以禮讓精神來治國,那還有什么困難呢?如果不能以禮讓精神來治國,都不相讓,那禮的虛文又有什么意義。
“讓”,是相互的,所謂君待臣以禮,臣待君以忠。上下相敬,溫良恭儉讓,一國和諧。
實勝于名為善,名勝于實為恥
君子最怕自己名不副實,始終警醒關注的,是自己的名氣不要超過了自己的實際才能。小人沒有真才實學,拼命炒作自己貼現利益。
原文
子曰:“不患無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為可知也。”
華杉詳解
朱熹注:“所以立,謂所以立乎其位者。可知,謂可以見知之實。”
君子不擔心自己沒職位,擔心的是自己憑什么在這職位上。君子不擔心別人不知道自己,擔心的是,自己有什么才德值得讓人知道。
程頤注:“君子求其在己者而已矣。”君子追求的,都是自己做到,不怪別人。
這還是強調儒家“行有不得,反求諸己”。不管出現任何問題,都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因為你管不了別人,把責任推到別人身上,除了自欺欺人,沒任何積極意義。
《論語正義》說,君子能成為可貴之人,但不能讓別人以我為貴;能做值得信賴的人,但沒法讓別人一定信賴自己;能做可用之才,但沒法讓別人一定重用自己。所以君子恥于自己沒修為,不恥于被誣蔑;恥于自己沒本事,不恥于沒機會施展;君子不為虛名所誘,也不怕人誹謗。君子率道而行,端正自己,不為外物傾側。
所以也有“君子不辯污”之說。我們若被人誤解、誣蔑、誹謗,難免憤然反擊。君子則根本不在乎。為什么不在乎,因為不關注。若是關注,也是關注自己。你誣蔑誹謗我,必沒人相信,你自己打自己臉而已。若別人居然相信,則必是我自己有問題,我得趕緊檢討自己,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哪有工夫搭理你呢?
《莊子》里有一句話,也可做注腳,叫“行賢而去自賢之行”。就是說你要做好事,不要做那些為了讓別人說你好而做的事。人們往往追求自賢之行太多,開會就討論“我們做點什么事能提升我們公司形象”,這就是自賢之行,是岳不群的思維方式,屬于偽君子。開會討論“我們還能為顧客、為社會創造多少附加價值”,這是行賢,是真君子。后一條做了,前一條自然有了。沒有后一條,成天研究前一條,沒有效果就算了,惹一身騷更不值。
學習難在一以貫之
原文
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曾子曰:“唯。”子出,門人問曰:“何謂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華杉詳解
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
“參”,是曾子的名字。孔子對他說:曾參啊,我的道,就是一以貫之!
曾子曰:“唯。”
“唯”,唯唯諾諾的唯。意思就是“是啊”。曾子說:“是啊!是啊!”
這一以貫之,是儒家的一貫思想。“貫”,三層含義:
一是貫穿、貫通,一個思想,貫穿所有的思想,融會貫通,所有的道理,都是一個道理。
二是貫徹,把一個東西貫徹到底,不要東想西想。孔子跟子貢也說過一以貫之。孔子問子貢:“女以予為多學而識之者與?”你以為我是學得多所以懂得多么?
子貢曰:“然,非與?”是啊!不是嗎?!
曰:“非也,予一以貫之。”當然不是!我是一以貫之!不要今天學這,明天學那,要把學到的東西融會貫通,一以貫之,按一個道理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