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保潤的春天(5)
- 黃雀記
- 蘇童
- 4751字
- 2017-01-04 11:10:40
保潤抱著祖父的行李經過走廊,終于發現了井亭醫院熱鬧的那一面。走廊上有病人出沒,一個禿頭男子倚墻而立,閉著眼睛,眉頭緊鎖,似乎在思考某個深奧的問題,保潤從他身邊經過的時候,他的眼睛突然睜開,一把抓住了保潤,你是組織上派來的?張書記迫害我,組織上要給我做主啊。保潤甩開了禿頭男子,什么組織?你幽默啊,我給你做主,誰給我做主?路經廁所,保潤差點撞到另一個古怪的病人,他從廁所里出來,裸著下半身,褲子褪在膝蓋處,撅著屁股夾著腿,在走廊上蟹行。保潤只好放慢腳步,與他保持一定的距離,聽見那病人嘴里在嘀咕,要節約用紙,要節約用水,要節約用電。保潤不敢看那病人蒼白干瘦的屁股,也不敢笑,斜著眼睛屏住呼吸,邊走邊說,熱鬧了,這下熱鬧了。
祖父的9號病房門口擺了兩把椅子,其中一只椅子上坐了個面容清秀的年輕人,頭發比女孩子還長,扎成一個馬尾辮,他先用英語問候了保潤,哈羅!然后就不怎么友好了,不僅手腳并用,阻擋住保潤的去路,還向保潤提出了一個尖銳而突兀的問題,愛情是什么?保潤不解其意,說,什么愛情不愛情的?我爺爺住這個病房,我是他孫子。年輕人說,我不管什么爺爺孫子的,答不上來不準進去,愛情是什么?請回答!保潤探頭朝病房里看,說,愛情是什么?你告訴我么,我沒戀愛過,真的不知道。那年輕人的神情顯得高深莫測,我的愛情怎么能告訴你?這是口令,好好想一想。保潤憑著本能說,愛情是什么?愛情,是狗屁?很幸運,保潤的本能是對的,口令答對了一半,那年輕人寬容地糾正了保潤,不是狗屁,是臭屁啊!然后是一陣狂笑,擋道的椅子被抽走了,保潤得以順利地進入祖父的病房。
9號病房里有一股說不清的臭味,混雜著餿味,還有來蘇水刺鼻的氣味。祖父的床鋪已經收拾干凈,一床褥子卷了起來,上面蓋了一只發黑的枕芯。保潤鋪開褥子,發現上面有一灘暗紅色的污痕,微妙地勾勒出一只飛鳥的形狀,他湊近研究,還聞了聞,估計是陳年的血跡,是別人的血跡,應該與祖父無關。過了一會兒,他聽見了一陣雜亂的憤怒的腳步聲,堵門的椅子被踢翻了,那個守門的年輕人慌亂地跳起來,愛情是什么?那聲口令沒來得及問,9號病房門口響起了保潤父親的怒吼,爹,你別跟我鬧了,我豁出去了,今天就留下來陪你,一直陪到你死!
祖父、父親和兒子
在嘈雜擁擠人丁興旺的香椿樹街上,保潤一家屬于最簡練的家庭,祖孫三代不過四口人,現在,這四口人也一分為二了,一半去了井亭醫院,一半留在香椿樹街上。
保潤的父親作出的犧牲,平息了街坊鄰居對這個家庭的非議。雖然兒媳婦待老人刻薄,孫兒忘恩負義,兒子終歸是孝順的。保潤經常會遇到饒舌的鄰居,因為對他們的家事感興趣,對保潤格外熱情,迷信的老人們急于打聽井亭醫院是否幫祖父找回了魂,更多的鄰居拉住他夸贊父親的孝道,也順便試探他作為孫輩對祖父的孝心,保潤對此很不耐煩,他說,我爹管他爹,我媽管我爹,我什么都不管,別來問我,不關我什么事。
保潤的父親不知是以孝心打動了院方,還是憑借事實說服了院方,總之,井亭醫院網開一面,他獲得了極為特殊的陪護待遇。他在9號病房放了一張折疊躺椅,近距離全天候,日日夜夜地守著祖父。他在躺椅上睡了大半年,睡出了嚴重的后果,脊椎出了問題,開始哈著腰走路了。保潤的父親不在意他的脊椎,也不在意走路的儀態,只是擔心自己的精神狀態受到了環境的不良影響。他偶爾回家,對妻子吞吞吐吐地提及一件怪事,說他最近中了邪,對挖坑產生了異常的興趣,看見地上有坑,無論坑大坑小,他都走不動路,停留在坑邊,一心想撿個工具,挖幾下。粟寶珍愕然,你也想挖?你也想挖手電筒嗎?保潤的父親為自己辯解說,我不是挖手電筒,我就是忍不住想挖挖看,地下會有什么?粟寶珍臉色煞白,尖聲反問丈夫,地下會有什么?保潤的父親思忖了一會兒,說,地下有很多聲音,很有意思啊。他不顧妻子的驚惶,興致勃勃地描述了他從坑里聽見的所有聲音。他說井亭醫院樹林里的土坑都是哭坑,那兒的新坑會傳出嬰孩的啼哭聲,一早一晚尤其響亮。老坑里總有老人傷心的嘟囔聲,嘟囔久了就哭,哭了一會兒又咳痰,喀喀喀,那口痰老也咳不出來。而辦公樓后面的坑像一個個蜂窩,蜂窩里嚶嚶嗡嗡的,好像永遠有一群女人聚在一起聊天,一會兒吵起來了,一會兒吃吃地笑起來,一會兒竊竊私語,一會兒大家誰也不說話,開始紡線了,對啊,肯定是紡線呢!你還記得我母親以前怎么紡線嗎?我聽見那聲音了,我母親在地下紡線,天天都紡線啊!粟寶珍越聽越怕,驚駭之下,她用一只手捂住了丈夫的嘴,不容許他再說下去,另一只手抓到了一只挖耳勺子,不好了,有妖氣鉆到你耳朵里啦!粟寶珍捉住丈夫的耳朵,開始強行替他采耳,她咬著牙說,要挖,你別怕疼,一定要把妖氣挖出來,你不知道耳朵是通腦子的?再這樣下去,你的魂也保不住了!
丟魂是否會遺傳,誰也無法考證,但保潤的父親在井亭醫院身心不適,這是一個清晰的事實。土坑擾亂了他的思想,而監護祖父繁重的任務拖垮了他的身體。一天深夜保潤的父親起夜,只是對著小便池憋了一下,潛伏多年的冠心病突然發作,人便倒在廁所骯臟的水泥地上了。有個年輕的病人發現了他,不懂得呼救,徑直把他拉出廁所,經過長長的走廊,拉到樓梯口,那病人氣力不支,看見樓梯邊運貨的坡道,便急中生智,把昏迷者當成一包貨物那樣滑了下去。那一滑當然魯莽,直接造成了保潤的父親手腿多處骨折,但也有妙處,昏迷者轟隆隆地滾下樓去,一下蘇醒過來,恰好又撞上了前來查夜的喬院長。喬院長懂得些心血管疾病的急救措施,馬上安排急救車去人民醫院,一切都算及時,保潤父親的一條命,算是保住了。
粟寶珍趕到井亭醫院,向喬院長磕頭謝恩,還獻上一面錦旗,至于另一個恩人,她的感謝稍顯保守,只給那病人送去了兩只蘋果。之后她的角色迅速轉換,從一個報恩者變成一個復仇者,直奔9號病房,對著祖父大哭了一場。粟寶珍直言抗議公公的壽命,說你這樣一個老瘋子,對國家做不了貢獻,對子孫沒有什么恩惠,有什么必要這么長壽?這樣活著拖累兒孫,小輩遲早要走到你前面去,你于心何忍呢?祖父聽懂她的意思,明確表示道,我不尋死!以前我想死,你們為什么不讓我死?現在我丟了魂,不可以死了,你們又要我死,沒有魂怎么能死?我堅決不死,就算你們都死了,我也不死!
保潤的父親從醫院回家了。他像一個疲憊的傷兵從戰場歸來,胳膊打了繃帶,腿上還有石膏,柱了個鐵架子坐在門口,不知是曬太陽,還是在想心事。他的相貌大變,兩只眼珠子不知怎么鼓突出來,像金魚的眼睛,注視任何目標,目光都顯得有點猙獰,又有點悲傷。鄰居們與他寒暄,談及這大半年來在井亭醫院的感受,保潤的父親自嘲道,白忙一場!我爹的魂沒找回來,我自己的魂,差點也丟那兒了!鄰居又打聽祖父的境況,保潤的父親說,我爹好得很,身體比我還硬朗,我現在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只好讓保潤去照顧他了。鄰居們這才想起來,好久沒見過保潤了。
監護祖父的接力棒,悄悄地傳到了保潤手里。
他們是一家人。祖父的事情兒子管,兒子力不從心了,孫子必須站出來。一家人的事,保潤終究脫不了干系。
四月
保潤青春期的大好時光,都揮霍在井亭醫院了。
因為發育偏早,他的身高幾年前已經提前封頂,渾身的肌肉橫向發展,腿粗,背厚,衣服褲子勉強地包裹著身體,布料看上去隨時都要綻裂。他唇邊的一圈胡須越來越濃,不舍得修剪,胡須便像一叢黑草覆蓋著上唇,別人覺得邋遢,他自己覺得好看。更早以前,他的面頰上曾經長滿了青春痘,用手擠慣了,落下很多暗紅色的疤痕,一看就讓人聯想到荷爾蒙分泌過盛的問題。
他的五官其實像母親,粗略一看,還有幾分清秀之氣,他的特別的眼神,則難以找到遺傳的出處。由于長期監視祖父,他的目光很像兩支探照燈,視野開闊,光源很亮,是一束冷光。他打量任何人,都是咄咄逼人的,其眼神富含威嚇的意味,老實一點,給我老實一點!那樣的目光落在男孩身上,對方大多會有被挑釁的感覺,遇到脾氣火爆的,免不了要指著保潤的鼻子叫板,你瞪我干什么?我還看你不順眼呢,走,去那邊單挑。保潤不知道他的目光容易冒犯別人,總是一頭霧水,他不是那種喜歡動手的男孩,努力地與對方講道理,說,我瞪你了?你有什么證據?我又不認識你,你又不是女孩子,我瞪著你干什么?
女孩子對保潤的目光其實更加敏感。街上很多女孩子在私底下討論保潤為何如此不受歡迎,都歸咎于他的那雙眼睛。保潤的目光懷疑一切,否定一切,而且還混淆一切。誰被保潤盯一眼,你會覺得自己今天的打扮錯了,走路的姿勢錯了,輕佻是錯的,端莊也是錯的,所有漂亮的女孩,相貌平平的女孩,包括丑陋的女孩,他們在保潤的視線之下打成了平手,因為都犯下了什么不可饒恕的錯誤。女孩子們對保潤的目光作了個性化的描述,有人說像特務間諜,有人說像法官,有人說像變態流氓,有人說像一頭狼,其中王德基的女兒秋紅的描繪最為獨特,她把保潤的目光形容為一卷繩子。
他總是盯著我看!我才不要他看我,他一看我,我就頭皮發麻,撒腿就跑。秋紅說,他在我身后走路我也怕,就怕唰地一聲,一卷繩子朝我飛過來!你們知道嗎,他會捆人,我怕他用繩子把我捆起來,對我動手動腳啊!
女孩子們都不以為然,認為秋紅的自我感覺好得離譜了,保潤再怎么討厭,也不至于用繩子捆人,即使捆人,也不至于捆她這個小黃臉婆。秋紅賭咒發誓說,我騙你們是小狗,他捆人上癮了,你們知道他是怎么伺候他爺爺的嗎?用繩子捆,五花大綁啊!不信你們去問柳生他媽,我昨天去肉鋪買肉,親耳聽她說的。
秋紅沒有撒謊。保潤與繩子的親密關系,最初是邵蘭英向街坊鄰居披露的。那年春天邵蘭英家也遭遇了不幸,桃花一開,她女兒柳娟的相思病應時發作,免不了要和井亭醫院打交道,除了保潤家,就數柳生一家熟悉井亭醫院了,所以,來自邵蘭英的消息具有不可懷疑的權威性。
邵蘭英是在醫院的花園里遇見保潤和祖父的。祖父繞著一個花壇散步,保潤坐在長椅上吃饅頭,手上有一根繩子一顫一顫的,那繩子引起了邵蘭英的注意,它大約有七八米長,時而松弛,時而緊繃,最初她以為保潤在遛狗,順著繩子望過去,沒看見狗的影子,原來遛的是人,繩子的盡頭,栓著可憐的祖父。
祖父一定認出邵蘭英是熟人,只是不記得她的名字,他披著一件藍色中山裝,迎著早晨的陽光對她熱情地微笑,李阿姨,你怎么在這兒?你們家是誰丟魂了?邵蘭英說,我不姓李,我是邵阿姨,我們家沒人丟魂,是我女兒神經衰弱睡不好覺,小毛病,來配安眠藥的。祖父識破了邵蘭英的謊話,說,配安眠藥去聯合診所就行了,還用跑這兒來?丟魂也不丟臉的,現在這世道,很多人都丟了魂,丟了魂就是不容易找啊。邵蘭英趕緊打岔說,爺爺你讓繩子拴著腰,不難受嗎?怎么不讓保潤松開啊?祖父說,他不讓松的,不綁就不能出來,出來了就得綁著,這是紀律。邵蘭英唉喲一聲,說,爺爺你可憐死了,這把年紀,還要遵守這樣的紀律。平日里邵蘭英一家與保潤家井水不犯河水,從未有過什么交道,現在井亭醫院牽線搭橋,兩戶不幸的人家走到一起來了,多少也算緣分。她從挎包里拿出一只香蕉,走到那個花壇邊說,爺爺,給你一只香蕉吃。祖父嘴里道著謝,眼睛直直地瞪著香蕉,手卻遲遲伸不出來。邵蘭英詫異,湊過去察看,結果嚇了一跳,祖父的藍色中山裝里面,是密密匝匝的考究的繩結,他的身體被綁得如此嚴實,哪兒還能伸手接香蕉呢?邵蘭英看得心顫,忍不住以長輩的身份教訓起保潤來,保潤,你爺爺以前多疼你,怎么能這樣綁他?怎么能這樣牽他?快把繩子松開,你爺爺是病人,不是犯人,不是一條狗啊。
據邵蘭英的描述,保潤當時坐在長椅上吃饅頭,表情懶洋洋的。保潤瞇著眼睛打量邵蘭英,順手拽了一下繩子,犯人不挖樹他挖樹,狗不挖樹他挖樹,你知道不知道?保潤對邵蘭英說,你知道不知道?我松開了他就挖,挖一棵樹一百塊,你來賠啊?
從春天到春天,某些氣候宜人的早晨,你很容易在井亭醫院遇見保潤和他的祖父。公平地說,他們是在散步,繩子是必需的,被縛者的散步,通常也稱之為散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