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步有益于改善祖父的精神循環系統,這是醫生的說法。祖父詭譎的病情難倒了所有的醫生,除了散步,他們似乎也開不出什么更好的醫囑。井亭醫院占地大約九千平方米,作為祖孫倆可以自由行走的世界,不大,但也不算太小了。春天的祖父是危險的,保潤小心地牽著他,像牽著一匹沉睡的野馬。這個季節有著美好濕潤的外表,四周鳥語花香,雪松、刺槐、古柏以及所有的果樹都在瘋狂生長,樹上的晨露一旦滴在祖父的頭上,保潤就要小心了。春天的祖父擅長穿越時空,一抬眼,他便能在樹木間看見祖先們的幽靈,看見它們可憐兮兮地攀爬在樹干上,垂吊在樹枝上,衣衫襤褸,無家可歸,所以,祖父在樹下嗚嗚地哭泣,一邊哭一邊懺悔,都是我不好,對不住祖宗!連一只手電筒都保不住,害得你們沒地方去呀!為此,保潤從來不允許祖父在任何樹下長時間地停留。但是,春天就是險象環生的季節,保潤能夠阻隔春天的樹,卻不能阻止春天的風,清新和煦的東南風一旦吹到祖父的臉上,保潤又要小心了,這種風不僅帶來遠方海洋的潮氣,風中也穿梭著另外一些祖先慈愛的幽魂,快,快一點吧,別在這里受苦了,快找到你的魂,回到我們的身邊來吧。祖父破譯了春風的信息,大多是女性祖先絮絮叨叨的召喚,充滿了諒解與寬容。所以,祖父在春風中嗚嗚地哭泣,他對慈愛的女祖先傾訴自己的困境,同時抱怨孫兒的不孝,他說,保潤不讓我挖,不讓我挖啊!你們的尸骨挖不出來,我的魂找不回來,怎么能回到你們身邊來呢?
春天的祖父最愚蠢,保潤必須嚴防死守。保潤每天堅持把祖父捆起來。捆綁祖父是合理的,捆綁祖父是合法的,捆綁祖父也符合大多數群眾的要求,無論是醫院方面還是其他病人家屬,對保潤的舉動都表示理解。祖父被縛了,井亭醫院的珍稀樹木奇花異草有了安定祥和的環境,祖父被縛了,園藝組的花匠們放心了,沒有人在綠化帶里肆意挖掘,他們也無須承擔額外的搶救名貴花木的任務。祖父被縛了,勤雜工們放心了,工具房里的鐵鍬不再一把一把地失蹤,僻靜的角落也不會出現莫名其妙的渣土和垃圾了。祖父被縛了,保潤的父母也放心了,管住了祖父的手,母親的錢包也安全了。
春天的祖父經常哭泣。祖父混濁的眼淚打動不了保潤,他流下一缸的眼淚,也換不回一鍬挖掘的權利。保潤的使命是簡單的,治理祖父的手,管好祖父的手,嚴禁挖掘。
嚴禁挖掘。
嚴禁挖掘。
春天的祖父是被縛的祖父。他的面容有點浮腫,雙頰偶有蹊蹺的紅暈,眼睛里充滿焦慮的光芒,因為失去了擺臂的動作,他走路的姿勢顯得僵硬,滑稽,像一只企鵝。春天的祖父目光下垂,沿途觀察道路兩側的地形特點,坐標是樹,輻射半徑大約有五到六米。四月里泥土松軟,是挖掘的最佳時節,他害怕有人盜走祖先的尸骨。一只手電筒。兩根祖先的尸骨。所有隆起的地面都會引起祖父的關注,所有凹陷的洼地都會引發祖父的猜疑。春天的祖父被保潤所監管,雖然胸有大志,卻注定一事無成。
與祖父的癲狂相對應,春天的保潤,更是不同凡響的保潤。他專注于利用祖父的身體,搞革新搞試驗,研究最完美的捆綁工藝。春天是保潤多產的季節,祖父身上的繩結,最多的一天出現了六種花樣,所以,春天的祖父,其實更像一面流動櫥窗,專門陳列保潤最新的創造發明。
通過祖父的身體,保潤向人們展示了他的才華。想一想吧,正當四月陽春,其他病人因為季節性狂躁被捆綁在床上,不是皮帶,便是鐵鏈,他們像屠宰場里的牲口一樣嚎叫著,毫無尊嚴。只有祖父在井亭醫院自由行走,身上使用的是人性化的纖維繩,無傷,無血,無痛苦。經常有護工慕名而來,圍著祖父,參觀他身上的繩結。先看繩子的質地,那繩子由綠色和白色兩種纖維揉制而成,一指粗細,雜貨店里可以隨便買到,并沒有什么稀罕之處。值得一說的是繩結的工藝結構,它既有獨創性,又有實用性,線條漂亮大方,結扣巧奪天工。捆一個人,能捆得如此華麗如此科學,著實令人驚嘆,護工們稱贊保潤,看你老實巴交的,沒想到你這么有才華,今天爺爺捆得好漂亮啊,這是什么結?保潤不愛炫耀,示意祖父自己告訴他們。祖父哭喪著臉說,這叫文明結,不是我說的,我孫子說的。護工們好奇了,為什么叫文明結呢?保潤懶得解釋,對祖父說,你摸一下那兒,給他們看。祖父扭捏了一會兒,手貼著繩索慢慢下探,摸到了褲洞附近,做了一個解扣的動作,你們看,雖然捆著,我自己還可以小便的。護工發現了新大陸,都嘖嘖稱奇,捆得這么緊,還可以自己小便?怪不得叫個文明結,是很文明啊!
四月以來我們對保潤的捆綁絕技漸漸有所耳聞,聽說他掌握的捆人花樣大約在二十種以上,很多花樣都是他自己命名的,譬如民主結和法制結,譬如香蕉結和菠蘿結,還有什么梅花結和桃花結。其中法制結靈感來自于五花大綁的死刑犯,線條繁瑣,結構厚重,研制起來也較為麻煩。保潤幾次探索,都無法得到祖父的配合,因為祖父看到繩索出現過多的菱形就會尖叫,保潤后來弄清楚了,那種繩結的花型讓祖父聯想起當年槍斃曾祖父的情景,這樣的抗拒,也算情有可原。保潤暫且放祖父一馬,同時也鄭重地告誡祖父,你不喜歡法制結我也不強迫你,不過丑話說在前面,萬一你犯了老毛病我就不客氣了,什么結都沒有,只有法制結,天天用法制結伺候你!
保潤成了井亭醫院的大名人。他的名聲很快傳遍所有的病區,經常有病人家屬慌慌張張跑來找保潤,說某某床發病了,急需保潤出馬,去捆一下人。起初保潤很反感,說,要捆人找護工去,找我干什么?家屬說,護工手腳太重了,他們捆病人就像捆一頭豬啊,哪兒有你捆得好?人家說你捆了人,身上印子都不留的。如此廉價的贊揚并不能打動保潤,保潤說,你們把我當一臺打包機了?別拍我馬屁,我也不是捆誰都在行的,他是我爺爺,捆他他配合,才能捆得好,捆別人沒配合,怎么捆得好呢?病人家屬不甘心,又掏香煙又陪笑臉,有人甚至偷偷往他口袋里塞過錢。祖父善心泛濫,輕易地做了別人的說客,他對保潤說,快去快去,看人家多么信任你,你有一技之長,要為人民服務,不要翹尾巴呀。
保潤拗不過人家的糾纏,去了一些陌生人的病房。怕別人的繩子用不慣,他還經常自帶繩子。畢竟不是上門服務的水電師傅,人家也不是你爺爺,保潤要展示自己的手藝,總要面對病人劇烈的反抗。安眠藥鎮靜劑對于很多病人是無效的,捆人的時候,也是雙方力量對峙的時候,保潤必須勝出。有的病人身強力壯,出拳的出拳,出腿的出腿,有的病人體弱一些,習慣使用唾沫、牙齒、藥瓶子、扁馬桶之類的東西反抗,也有人陰險狡詐,會冷不防地采用婦女的手段,瘋狂抓捏你的睪丸。保潤每次去幫忙,都是去打一場惡仗。最驚險的是捆一個綽號豬玀的病人,豬玀發病前在果品倉庫工作,也擅長捆扎,力氣比保潤還大,差點反客為主,如果不是幾個護工及時趕來幫忙,保潤說不定就被豬玀反捆了。
保潤的雙手,征服了越來越多陌生的身體。捆一個陌生人,比捆綁自己的祖父更加新鮮,更加刺激。看繩索沙沙地切入棉質衣物,咬住那些陌生的皮膚,猶如一條蛟龍游走于草地,叢草無聲倒伏,他能夠覺察到那些肉體從反抗到掙扎,漸漸柔順,漸漸空洞,最后開始迎合繩子的思想。保潤玩轉繩子,每根手指都放射出探索的鋒芒。他的繩子是有規劃的,他的繩子是有理想的,他的繩子可以滿足你對曲線的所有想象。他的繩子可以像一層新的皮膚,覆蓋或者禁錮所有的人體,無論你是胖子還是瘦子。他的繩子是開放的,充滿靈氣的,它沿著或胖或瘦的人體穿梭圍繞,可以變幻出多元化的造型。依靠一根繩子,保潤成了一名特殊的藝術家。他對自己的繩藝充滿自信,每次捆綁完畢,都讓委托人親自檢查一下繩結的質量,看看這個菠蘿結,怎么樣?毫無疑問,保潤的繩結代表著最高品質,不給別人質疑的余地,委托人無不驚嘆于保潤華美神奇的技巧,連連稱贊道,真的像一只菠蘿呀,捆得好捆得好,真的沒想到,你這么年輕的小伙子,捆人捆得這么精彩!
做這樣的善事,多少有點不三不四。保潤每次走出別人的病房,都很疲累,累了便后悔,覺得自己像一個免費的劊子手,濫殺無辜,除了家屬們感激的眼神,沒有任何回報。下不為例。下不為例。他一次次這樣告誡自己,但是他心里承認,捆人是如此奇妙的一項手工勞作,其妙處無法言傳,他或許是迷上它了。
柳生來了
有一天,香椿樹街大名鼎鼎的柳生來了。
柳生嘴里叼著一支香煙,靠在九號病室的門上,虛著眼睛看保潤。保潤只當沒看見,柳生的派頭擺不下去,就扔了一支香煙給保潤,我是柳生啊,你不認識我嗎?
他們一條街上住著,平時沒有什么交道,柳生不一定認識保潤,但保潤肯定是認識柳生的。柳生天生高人一頭,誰不認識他呢?柳生的父母都是肉鋪的小刀手,父親柳師傅在街東的肉鋪,母親邵蘭英在街西的肉鋪,兩把刀各據一方,長期掌握著香椿樹街居民餐桌的命運。父母親寵愛兒子,為了讓柳生頂替一份好工作,柳師傅提前退休,把公家的斬肉刀交給了兒子,自己去做了個體戶,這樣,柳家又多出一個餐桌的主宰者,那么年輕,看起來還要主宰很多年。只要你吃肉,便躲不開柳生一家人的手,這是每一個香椿樹街居民必備的常識。新鮮豬肉與熱氣騰騰的豬下水衍生了權力,也羅織了人情,這戶人家在街上的地位,也就不言而喻了。如果評比,柳生家一定可以列入香椿樹街最受尊敬的家庭,只可惜,柳生有個花癡姐姐柳娟,每到春天桃花盛開的時候,便會去北門城墻下的桃花林,做一件秘密的事情。這個秘密取悅了城北地帶的街頭少年,卻嚴重玷污了自家的門楣。
保潤曾經跟著黑卵他們去北門桃花林看過柳娟,她穿一件寬松的白色毛衣,坐在石凳上為自己募款,膝蓋上放了一只塑料盆。少年們圍著她哄鬧,有人朝那只塑料盆里扔硬幣,嗒地一聲,她嫣然一笑,向上拉起毛衣,亮出兩只并不豐滿的乳房,以示感謝。有少年問,柳娟你募了錢干什么?她說,去北京,去找我男朋友小楊,小楊在北京樂團拉小提琴啊。少年們又起哄,小楊怎么拉小提琴的?拉給我們看看。柳娟不懂少年們的暗語,一手搭在下頜上,另一只手做了個拉弓的姿勢,說,小提琴就是這么拉的,都是這么拉的。又有少年說,你們家那么多錢,隨便拿點就行了,你為什么要出來討錢?柳娟的臉上露出了凄苦的神情,我們家的錢都在我媽媽抽屜里鎖著呢,我弟弟有鑰匙,隨便拿,我一分錢也拿不到,他們怕我去買火車票,你們知道到北京的火車票要多少錢嗎?少年們誰也沒去過北京,都被問住了,只有黑卵去過南京,走過去數了數臉盆里的硬幣,說,這一點點錢,連南京也去不了,去什么北京?黑卵怪笑著,突然伸出手拉拽了一下柳娟的毛衣,去北京的車票很貴的,你這樣保守不行,要全部開放,全部開放了,才能募到更多的錢。誰也沒有料到,黑卵這一拉扯,引起了柳娟瘋狂的尖叫,別碰我,只給看,不讓碰!她一叫,周圍的游人都朝這邊看,少年們頓時有了罪惡感,很快作鳥獸散,紛紛逃離犯罪現場。保潤匆忙間往柳娟的塑料盆里扔了一枚零錢,瞥見柳娟雪白的乳房左側,有五個暗紅色的瘢點,形狀恰好像一朵桃花。少年們后來跑上城墻俯瞰桃花林,為柳娟乳房上的瘢痕爭論不休。有人說那是胎記,有人說是牙痕,保潤覺得最可信的是黑卵的說法,黑卵說那是邵蘭英用香煙頭燙的,她給女兒以必要的懲罰,柳娟出來募捐一次,燙一次,共計五次,正好燙出了一朵桃花的形狀。
柳生一來,保潤便想起柳娟,想起柳娟,眼前不免閃現出她乳房上暗色的桃花,臉一下發燙了,只好用手掌蒙住自己的臉孔,嘴里冷冷地問,找我干什么?
找你能干什么?柳生的大拇指朝身后一翹,去捆人,捆我姐姐。
保潤搖頭,說,不去,不捆。
為什么不去?柳生瞪起了眼睛,別人找你你都捆,我找你就不行?你故意不給我面子?
我不去女病區。保潤摳了下鼻孔,說,我從來不捆女人。
柳生想說什么,看他的眼神似乎要陳述捆綁姐姐的必要性,另一方面,他明顯懂得家丑不可外揚的道理,于是他突兀地罵了句臟話,操他媽的,她這樣的女人,還算什么女人?你跟我走一趟,隨便捆,千萬別把她當女人。
保潤推開了柳生熱情的胳膊,換了張凳子坐下,仍然無動于衷,他說,我又不是打包機,要捆你姐姐,找女護工捆。我捆誰也不捆女人,捆個女人,有什么名氣?
他們這么僵持著,柳生臉色難看了,一只手直指保潤的鼻子,嘴里發出惱怒的叫聲,你是婦聯派來的?這么婆婆媽媽?要準備轎子來抬你是嗎?我們一條街上住著,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我對你那么器重,你為什么要故意得罪我?說,給個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