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丟了魂的老人,免不了要丟失尊嚴。那么多香椿樹街的老人中,紹興奶奶最為同情祖父的遭遇,她跑來安慰祖父,告訴他丟魂并不是那么可怕的事。原來紹興奶奶小時候在鄉下也丟過魂,丟得也蹊蹺,她好好地坐在屋后的茅缸上解手,腳掌上被什么舔了一下,定睛一看,是一條紅眼睛的野狗,野狗的舌頭也是紅色的。她一下掉進了茅缸里,爬出來就丟了魂。紹興奶奶說她丟魂以后再也不肯上茅缸解手,大小便都非要走一里地,跑到一棵松樹邊去,否則情愿憋著。鄰村有個神漢過來指點她爹娘,說你們這家人得罪祖宗了,那野狗叼走你閨女的魂,不過是來提個醒,你家墳上好多年沒香火了,墳里的祖宗沒得吃沒得穿,都跑光了,都在松樹旁邊游蕩呢,你家再這么冷落祖宗,以后不是你閨女一個人丟魂,你們全家人解手都要找松樹,不見松樹誰也解不了手。她爹娘聽了神漢的計策,牽著家里的所有兒女和牲畜跑到祖墳上,殺雞宰羊,喊她的魂,喊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早晨她就好了,又愿意坐到茅缸上去解手了。
祖父對紹興奶奶的故事有點興趣,但他認為自己的遭遇更加古怪。紹興奶奶你是婦道人家,我們的魂不一樣,丟魂也丟得不一樣,怎么解手我知道,我是不記得家在哪兒了,那天回家,我跑到瑞光塔去了!祖父說,你說奇怪不奇怪?我以為我住在瑞光塔上的,辛辛苦苦爬到塔頂上,怎么也找不到我的房間,就去問人,塔上都是游客,誰也不認識我,都罵我是神經病?。?
反正都是丟了魂,有什么不一樣?我認松樹,你認瑞光塔罷了。紹興奶奶說,我丟魂比你早,你要聽我勸,依我看,人丟了魂,解手遲早要出問題,要是你認準了去瑞光塔解手,那怎么是好?多遠的路啊!這樣發展下去不行,年紀大了,大小便都憋不得呀!保潤他爺爺,你聽我一句話,趕緊帶著小輩們去喊魂,多買點供品,到祖墳走一趟,熱熱鬧鬧的去把魂喊回來!
祖父面有難色,搓著膝蓋說,紹興奶奶你不知道我的難處,我的家世跟你也不一樣,我家的祖墳早被刨了,祖墳上現在蓋了個塑料加工廠呀,讓我上哪兒喊魂呢?
紹興奶奶驚惶地叫起來,哎呀呀,祖墳怎么會讓人刨了呢?沒什么也不能沒祖墳呀,沒了祖墳,祖宗都成了孤魂野鬼,讓他們怎么幫你返魂呢?
祖父一下沒了主張,他沉浸在一種巨大的恐懼中,順著哀傷,自我貶抑道,不幫就不幫,丟魂就丟魂,反正這輩子我已經賺了不少壽命,死了一蹬腿,隨它去吧。
保潤他爺爺,千萬不敢這么說!紹興奶奶瞪大眼睛,一只手舉起來,差點就捂住了祖父的嘴巴,你糊涂了?你這魂要是喊不回來,下輩子做不了人呀!能做頭牛做匹馬都算是福氣,興許是做了一只蚊子呢?讓人一巴掌就拍死,活不了三分鐘就要轉世,你說可憐不可憐?興許你不小心轉成一只屎殼郎呢?專往糞堆里拱,臭烘烘的,你自己說惡心不惡心?看祖父急得臉色發灰,紹興奶奶心有不忍了,有意舒緩了語氣,為他出謀劃策,你也是命苦,祖墳刨了也不都怪你,怪那些紅衛兵沒良心。你家祖宗的陰魂,現在也不知道被攆到什么地方去了,天南海北也要把他們喊回來,你家祖宗的照片呢?畫像呢?好好供起來,好好喊幾天,興許他們能聽見。
祖父猶豫著,欲言又止,看表情幾乎要哭出來了。以前有很多我爹的照片,還有幾張我爺爺的畫像,后來讓我燒了。祖父垂下頭,不敢看紹興奶奶的眼睛,我爹是漢奸,我爺爺是軍閥,我怕那些東西惹禍,都燒光了。
紹興奶奶眼見祖父返魂無望,朝天翻了個白眼,意思是愛莫能助了,她抱著胳膊往門外走,邊走邊說,再壞的祖宗也是祖宗啊,祖墳沒了,祖宗的照片畫像都讓你燒了,你不丟魂誰丟魂?也不能都怪別人,依我看,是你自己把魂弄丟啦。
祖父不甘心放走紹興奶奶這根救命稻草,腆著臉追到門口,向她討要最后的良方。我還有幾根祖宗的尸骨呢,有沒有用?他說,當年我偷偷跑到祖墳上撿了兩根尸骨,不敢讓人知道,藏在一只手電筒里,埋起來了。紹興奶奶眼睛一亮,尸骨比照片畫像實在多了,尸骨好!別管兩根三根的,那手電筒埋哪兒了?趕緊去挖,挖出來呀!祖父愣在那里,眨巴著眼睛,他焦急地回憶著,但是由于腦子里的氣泡破了,回憶是徒勞的,他終究沒有想起來埋藏手電筒的地點。在紹興奶奶追問的目光下,祖父滿頭大汗,忽然嗚嗚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用力拍打自己的腦袋,手電筒!手電筒埋在哪里了?我該死,什么都想不起來啦!
手電筒
四月的時候祖父還很健康,到了五月他就瘋瘋癲癲了。要成為一個瘋子,有千萬條不幸的道路,祖父的不幸之路,不僅偏僻,而且幽深,在我們看來,祖父也許算不上全世界最奇怪的瘋子,但在我們香椿樹街范圍內,他的故事已足以世代流傳了。
祖父說,他的手電筒埋在一棵冬青樹下。
眾所周知,香椿樹街上根本沒有什么香椿樹,唯一的綠化便是冬青,工廠的大門口,街上的空地,房屋的墻根,到處可見高高低低的冬青,哪一棵冬青樹下面埋著祖父的手電筒呢?這個關鍵的地點,祖父恰好記不清楚了。
最初祖父把目標圈定在孟師傅家門口,央求兒子去挖,兒子不肯做這荒唐事,委托孫子去挖,保潤也不肯,嫌丟人現眼。祖父只好把鐵鍬扛在肩上,親自上陣了。
孟師傅聽見門外的動靜,出來問祖父是不是要挖蚯蚓。祖父非常坦誠,說我這把年紀了,挖蚯蚓干什么?我在挖一只手電筒呢。孟師傅好奇起來,什么手電筒?怎么埋在我家門口???祖父說一言難盡啊,我當年從祖墳上撿了幾根祖宗的尸骨,裝在手電筒里,一時沒地方埋,可能埋在這片冬青樹下了。孟師傅一下跳了起來,說保潤爺爺你欺人太甚了,怎么跑到我家門前來挖你家祖宗的尸骨?我要不是看你長輩的面子,三拳頭把你打回家去!祖父不得不收起了鐵鍬,但他不甘心就此離去,彎著腰察看土坑,腆著老臉求情道,孟師傅你行行好,讓我再挖幾鍬試試,我丟了魂,記性也丟光了,再多挖幾鍬,說不定什么都想起來了。孟師傅說原來你跑到我家門口搞科學試驗啊,你家祖宗的尸骨,怎么可以埋到我家門口來?這不是騎在我頭上拉屎么?你自己說,你騎我頭上來拉屎,配不配?祖父羞愧地拖著鐵鍬,囁嚅道,我是不配,不配。他后退了幾步,借著一陣劇烈的咳嗽,醞釀了勇氣,忽然向孟師傅抖出一個歷史遺留問題,我也不是亂挖呀,孟師傅你一定忘了,你家的房子蓋在誰家的土地上?這個地方,從前是我家的豆腐作坊,我埋東西,肯定埋在自家的地盤上啊。孟師傅有點懵,保潤他爺爺,你說的是中國話還是外國話?我怎么聽不懂了呢?祖父諂媚地陪著笑臉,說,你是聽不懂,那會兒你還小呢,不記事,去問你老母親,她老人家一定是清楚的。孟師傅懷疑祖父神志不清,將三根手指豎在他眼前,老東西,這是幾?祖父說,三。孟師傅不罷休,又湊近了檢查祖父的瞳孔,祖父的瞳孔閃閃發亮。孟師傅只好敲開了臨街的窗戶,媽媽你來,我家的房子蓋在誰家的地皮上?是蓋在保潤家的豆腐作坊上嗎?窗后傳來一片嘁嘁喳喳的聲音,很快響起一個老婦人蒼老而尖利的聲音,誰在翻舊社會的老黃歷?現在是新社會,地皮歸誰房子歸誰,誰說了都不算,毛主席說了算。孟師傅提醒老母親說,媽媽,毛主席去世好多年了。老婦人沉默了一秒鐘,很機警地給自己打了圓場,毛主席去世了還有政府在呢,怕什么?地皮房子都是政府的,政府給誰就歸誰了!
祖父后來移師王德基家門口的冬青林,汲取了深刻的教訓。殘存的智慧告訴他,為了讓香椿樹街的街坊鄰居容忍他的探索,必須投其所好,適當地使用心計。王德基沖出門來收繳鐵鍬的時候,祖父順勢抓住王德基的手,在那只手背上悄悄地寫了兩個字:金子。王德基沒有耐心辨析祖父的字跡,甩了甩手說,保潤他爺爺,你怎么把我手背當黑板呢?聽說你魂丟了,舌頭沒丟吧?你不會說話了?祖父只好湊著王德基的耳朵告訴他,事情不宜張揚,他當年埋藏的不是一只普通的手電筒,是一只裝滿黃金的手電筒。果然,王德基心有所動,摸著額頭,眼睛眨巴了半天,我說呢,你這把年紀哪來這么大的勁頭?原來是挖黃金!王德基的眼睛突然放射出一道銳利的光芒,壓低聲音問,一只手電筒裝滿黃金,起碼有一斤吧?是金條,金元寶?還是金戒指什么的?祖父點點頭,冷靜地回答,都有,都有一些。
這樣,王家的老老小小都涌到門外來看祖父挖黃金了。王德基的小女兒秋紅是個精明世故的女孩子,一邊打著毛線一邊及時提醒祖父,爺爺,這是我們家的地皮,要是挖到了黃金,我們一家一半,到時別賴皮啊。王德基性子急躁,看祖父的挖掘進展緩慢,便從家里拿了把鐵鍬,說爺爺你年紀大了,歇一會兒,我來挖,你別聽小孩子亂說,我不貪心,要是真的挖出來黃金,我們四六開,你拿六,我拿四就行了。
王德基一家人中,倒是小拐對祖父保留了必要的懷疑,他說爺爺你魂丟了,一定是犯糊涂了,黃金那么值錢的東西,你不埋在自己家里,怎么會埋到我家門口來呢?祖父放下了手里的鐵鍬,耐心地向小拐解釋,爺爺的魂丟得奇怪啊,記不清這幾十年的事,小時候的事情記得一清二楚,你們家,原先是我家商行堆煤的煤場啊,這兒寬敞,沒人來,我興許把手電筒埋這兒了。
祖父挖掘手電筒的路線貌似紊亂,其實藏著邏輯,他無意中向香椿樹街居民展現了祖宗的地產圖。這在街上引起了一波又一波的輿論反響,傳說從孟師傅家到兩百米開外的石碼頭,曾經都是祖父的家產。這幾乎是半條香椿樹街了,沿途不僅分布著七十多戶居民,還有一家刀具廠,一間水泥倉庫,白鐵鋪、煤球店、藥店、糖果店、雜貨鋪,堪稱香椿樹街的心臟地帶。人們在各自的屋檐下生活工作,早就淡忘了從前土地的歷史,未料到祖父突然冒出來,以一把鐵鍬提醒他們,你們的房子蓋在我的地皮上,你們吃喝拉撒,上班工作,都是在我的土地上。祖父扛著一把鐵鍬在半條香椿樹街上走來走去,所經之處,歷史灰暗的苔蘚一路蔓延,他的腳步無論多么謹慎,對于沿途的居民或多或少是一種冒犯。居民們對于祖父的精神狀態爭議頗多,但是誰也無法否認,這年五月,祖父以一把鐵鍬領導了香椿樹街的時尚,誰也無法否認,這年五月彌漫在香椿樹街街頭的掘金熱,祖父是先驅,也是啟蒙者。
祖父的手電筒里到底藏著什么東西?香椿樹街的居民出于理性的推測,或者出于浪漫的想象,基本上形成了兩種派別:尸骨派和黃金派。毋庸諱言,改革開放了,經濟要搞活,無論是尸骨派還是黃金派,大多數人都懷有一夜致富的夢想。有些人心里打起了發財的小算盤,考證祖父所言真偽,畢竟只要一把鐵鍬或者鐵鎬,無需投資或冒險,誰挖到尸骨算倒霉,誰挖到黃金誰走運。最早動手試挖的是王德基一家,連續兩個早晨,鄰居看見他家門前的冬青樹都歪倒在墻上,四周一片泥濘,連水泥地面都似乎進行了一場夜耕。有人納悶,說王德基不是尸骨派嗎,他不是罵保潤他爺爺滿嘴謊話嗎,怎么自己挖得這么起勁?有人一針見血,冷笑道,王德基這種人,嘴上一套背后一套,他算什么尸骨派?是兩面派!
一場瘋狂的掘金運動席卷了香椿樹街南側,其后,漸漸擴散到北端,最后甚至蔓延到了河對岸的荷花弄。每天夜里都有人出動,寧靜的夜空里響起了鐵鎬鐵鍬與泥土親密接觸的聲音。五月的夜晚會有很多秘密,這個秘密的趣味多于罪惡,只須半遮半掩。很多持鍬人在月光下對視一笑,有人坦然,有人靦腆,然后各挖各的。即使是白天的冤家,在這樣的夜晚也成為了戰友,或者同謀。掘金者勞作風格不一,屬于黃金派的深耕細作,屬于尸骨派的草草收兵,但是,俗話說眾人拾柴火焰高,香椿樹街唯一一條綠化帶很快消失得干干凈凈,透過臥倒在地的冬青樹枝的縫隙,可以清晰地看見一條路中之路,那路由污泥與混凝土的殘渣組成,還散發著新鮮的土腥味,那路中之路,通往香椿樹街居民的黃金美夢。
負責街道衛生的居民委員會遭遇了一場噩夢,三個女主任結伴闖到保潤家來討伐罪魁禍首。祖父當時正蹲在地上,用木隼加固松脫的鍬柄,他試探著問主任們,是不是保潤在外面惹了什么事?看著祖父無辜的麻木的樣子,兩個女主任都氣哭了,另一個性格特別潑辣,她一腳踢飛了地上的鐵鍬,擼起袖子,對祖父坦言相告,爺爺,我真想打你一個耳光,解解心里的氣!
那天中午保潤從烹飪學校放學回家,覺得附近的街頭彌漫著某種節日似的氣氛。一群孩子聚集在他家門口拍煙紙,看起來都喜洋洋的。保潤注意到家里的門沒關好,王德基的兒子小拐鉆在門縫里,正探頭朝里面張望。保潤過去揪住了小拐的耳朵,小拐被揪住耳朵,仍然用興高采烈的聲音,向他報告了那個消息,保潤保潤,你爺爺綁走了,綁到井亭醫院的白汽車上去了!保潤一驚,松開了小拐的耳朵,問,誰?誰綁了我爺爺?小拐說,兩個白大褂,還有居委會的人,還有你爸爸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