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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生平與個性

不止一次,克爾凱郭爾把天才比做逆風而上的雷雨。提出這個比喻的時候,不知道他是否想到了自己。不過,就他的學術生涯而言,這個比喻倒不失貼切。他像馬克思和尼采一樣,以勇于反叛19世紀的思想而聞名。他們在各自的著述中有意識地對抗自己那個時代的主流思潮和傳統。直至去世之后,他們的重要觀點才獲得廣泛的接受。

就克爾凱郭爾而言,人們對他的接受來得特別慢。他用丹麥語寫作,與他同時代的丹麥人認為他是一個“多余的”人,至少他自己是這么看的。或許時人沒有讀他寫的東西,或許他們讀了,但誤解了其中的內在含義。他于1855年去世,之后不久他的著作就有了德文譯本,但開始并沒有產生什么影響,只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和結束后,它們在中歐的影響才變得日益顯著。他之所以獲得至今仍無可爭辯的世界聲譽,是因為他的名字首先和存在主義聯系在一起,這一哲學運動在20世紀30至40年代聞名于世。作為一位思想家,他可能顯得晦澀、充滿爭議、難以分類。然而,他確實是一個不可忽視的人物。

對于死后的聲名,克爾凱郭爾即使能夠知道也不會感到奇怪。他自己曾自信地預言了這一點。他說,終有一天,人們將認真研究他的著作,贊賞書中獨特而深邃的見解。至于這個預言是不是讓他感到純粹的滿足,那是另外一回事。他提到未來世人對自己的重視,只是把這看做一個事件,并非為了孤芳自賞,反倒是一種諷刺的評論。他把將來那些會贊許他的人稱為“教授”。換句話說,他在世時那些自鳴得意的學術機構的未來成員正是他痛批的對象。誠然,在這一點上,他的學術生涯愈接近尾聲,他的觀點便愈發尖銳,這和他對教會的憎惡愈來愈明顯是一樣的。話說回來,他對學術機構的敵視源自更早的時候他對某種東西產生的深深的懷疑,他認為這種東西對自己那個時代的學術氛圍是有害的。這種東西便是被他稱為“對客觀性的錯覺”的成見。一方面,這種成見用一層層的歷史解說和偽科學推理來窒息主觀經驗的重要核心。另一方面,它喜歡從抽象的理論角度來探討思想,根本不去考慮這些思想對于具體的世界觀有何意義,對于活生生的人所承擔的義務有何意義。克爾凱郭爾所有的著述都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證明了個體在面對這些傾向時需要強化自我的完整性,而他自己的個人生活可以說就例證了這一點。他的創作和他作為個體的存在相輔相成,不可分離,二者的關系忠實地記錄在他浩繁的日記中。克爾凱郭爾二十一歲開始寫日記,這些生動的文字有助于我們了解他奇異而復雜的個性中那迷宮般的隱秘之處。

索倫·奧比·克爾凱郭爾于1813年5月5日生于哥本哈根,是家里的第七個孩子。父親米凱爾·佩德森·克爾凱郭爾是一個退休的針織品商人,年輕時是個農奴,后來獲得自由人的身份。之后,通過自己的努力,也因為從一個叔叔那里繼承了一筆價值不菲的遺產,他成了一個富人。在第一個妻子過早去世后,他娶了亡妻的女仆,生下克爾凱郭爾。母親是個文盲,在兒子的成長過程中,她起的作用并不明顯。相反,父親對他產生了極大的影響。父親自學成才,做生意十分精明,同時,他還是個虔誠的路德教會信徒,篤信義務和自律。克爾凱郭爾曾回憶,小時候,父親要求他“絕對服從”自己。不過,令他印象最深的卻不是這一點。父親相信自己和他的家庭生活在神秘的詛咒之下,盡管物質生活豐裕,但他時時認為會遭到上天的懲罰。父親的這些思想使克爾凱郭爾生活在陰郁和宗教的罪感之中,這對他日后的生活產生了很大的影響。這個做兒子的曾在其日記中回顧道,“從很早的時候開始,這一黑暗的背景便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他記得,“父親使我的靈魂充滿了恐懼,還有他那可怕的憂郁,以及我沒有記下來的這種父子關系中所有的事情”(《日記》第273頁)。

圖1 克爾凱郭爾像,作者不明。

在任何時候,他從不低估困擾自己的殘疾和困難。不過,還是有人說他從小被當成一個“瘋子”來培養,這些尖銳的話讓我們不難理解為何克爾凱郭爾對自己的成長方式頗有微辭。即便人們說這樣的話是因為他的父親,他對這個男人的感情仍是矛盾的:父親活躍的——哪怕是怪異的——想象力令他著迷,父親的才智和雄辯令他印象深刻。他在記憶中對父親懷有深沉的認同感,這種認同感奇怪地糅合了敬愛與懼怕。

克爾凱郭爾兒時的一個伙伴稱他在家里的生活是“嚴格與怪異”的神秘交融,而在私立學校的學習也沒有讓他獲得多少解脫。他是一個男孩,可身體羸弱,行動笨拙。他認為自己的外表毫無魅力,對此他又極為敏感。于是他從不參加體育活動,經常成為別人欺負的對象。不過,在別的方面,他可毫不示弱。很快,他發現自己智力超群。后來他承認,當受到威脅時,這一點成了有效的自衛武器。他言辭鋒利,容易傷人,尤其善于發現他人的弱點。據傳,他擅長揶揄,喜歡挑釁,能把他的同班同學說得直掉眼淚。結果,他和周圍的人變得疏遠起來,成了一個孤獨內向的人,令人憂懼,不討人喜歡。他的同窗所描繪的這一形象可能不太吸引人,不過卻預示了他成人后最直接、最引人注目的特征,即思想特立獨行,諷刺入木三分。1830年,十七歲的克爾凱郭爾到哥本哈根大學求學。開始一切尚好。第一年,他選修的基礎課程十分廣泛,包括希臘語、拉丁語、歷史、數學、物理和哲學,并以出色的成績通過相關的全部考試。接著,他踵武自己的兄長彼得,開始攻讀神學學位。彼得具有學術研究的天賦,但十分自負。當時,彼得已提前修完課程,正在德國攻讀博士學位。克爾凱郭爾的學習進展則沒有如此順利。他對攻讀學位逐漸失去興趣,到1835年,他寫信給一位朋友,說上課對他來說味同嚼蠟,他“更喜歡一種自由的、也許……多少不太確定的學習,不喜歡客飯,因為客飯事先就讓人知道一周的每一天有哪些客人,要準備什么飯菜”(《日記》第9頁)。如此描述自己對學習的態度,實際上反映了他當時追求的生活方式,這種方式似乎是在有意反抗家庭讓他接受的嚴肅理想和嚴苛戒律。他經常大手大腳地花錢買衣服穿、買酒喝,欠債后,讓父親代為償還。他還常常接二連三地參加各種宴會,光顧咖啡館和餐館,經常去戲院和歌劇院,用他自己的話說,當時“穿著時髦,鼻子上架著眼鏡,嘴里叼著香煙”。

圖2 哥本哈根新廣場,1865年。克爾凱郭爾生于此城。

圖3 克爾凱郭爾以兩面神杰納斯自況,自稱“一面開顏,一面啜泣”。

克爾凱郭爾曾說自己是個雙面人——“一面開顏,一面啜泣”(《日記》第47頁)。盡管從表面上看,他非常享受自己那遲遲不能畢業的讀書生活,但從這一時期的日記看,他非常不滿自己這種空虛的存在狀態,不滿自己無法找到生活的中心或重心。一方面,他悲嘆追求感官享受是徒勞的,清醒后只會留下厭倦和壓抑;另一方面,他對自己當時所學的東西很不耐煩,認為那只是單純地、刻板地追求知識和知性——“如果真理就站在面前,客觀、清晰,根本不在乎我是否了解它,如此,了解又有何用?”(《日記》第15頁)相反,他談到自己需要發現一種“思想”或“生活觀”,讓他可以毫無保留地審視自我,并且借此來羨慕地仰望那些“偉大的人物”。對這些大人物來說,只要是自己眼中最有價值的事業,他們都會不顧一切、全心全意地投身其中。事實上,有一段時間他甚至覺得,去做一個一心一意的犯罪大師也是挺吸引人的。沒錯,他讀書勤奮,拋棄了神學,轉而學習哲學和文學,后兩者為他提供了一塊訓練想象力和批判力的沃土。不過,這樣一來,他感到自己基本上成了一個生活的旁觀者,而不是一個行動者,永遠在重新體驗他人的經驗和思想,卻無法擁有任何屬于自己的東西。因此,他認為自己生活在“虛擬語氣”而不是“陳述語氣”中,絕望地把自己的處境比做一顆不會移動的棋子。

表面上看,克爾凱郭爾的這段生活充滿歡樂、無憂無慮,但可以說,其背后是深深的無力和困惑之感。這種感覺一直持續到1838年。那一年,父親突然去世。父子倆的關系向來既分外親密又令人不安,可以想見,這一事件對克爾凱郭爾的情感產生了巨大的影響。相對而言,比較難以預料的是,這種影響以何種形式出現。克爾凱郭爾一家有七個孩子,只有兩個活了下來。克爾凱郭爾大概以為,父親注定要比自己和兄長活得更久,可事實并非如此。于是,他認為父親的死是為他作出了某種“犧牲”,為的是“可能的話,我會變成某種東西”(《日記》第62頁)。所以,盡管繼承的遺產可以讓他過上舒適的生活,不必為生計去求學,但他還是認為自己現在有義務去完成大學課程,以了卻父親的夙愿。他馬上認真備考,于是在兩年內,思想和前途發生了極大的變化。父親去世后不久,他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書,《來自一個生者的手稿》。此書研究的是漢斯·安德森作為一個小說家的局限性。1840年7月,他終于獲得了神學學士學位。同年9月,他宣布與特克爾·奧爾森的女兒訂婚。特克爾·奧爾森是一位高官,出身名門。第二年11月,克爾凱郭爾在一所神學院開始進修牧師的訓練課程,同時動筆撰寫碩士學位論文。總而言之,作為一個業余藝術愛好者和一個花花公子的生活被遠遠拋在身后,他似乎打算成為一個負責任的丈夫,為謀到一種正式的職業身份而學習。

然而,這一切仍然不過是騙人的假相。克爾凱郭爾無法忘記自己和雷吉娜·奧爾森的婚約,這對他日后的發展——無論是作為一個普通人,還是作為作家——無疑將起到相當重要的作用。對于這一段記憶,他在日記中無數次提到,在不同階段的創作中也經常有所暗示。不過從他后來的陳述來看,他在心中一開始就掙扎在結婚的念頭和虛幻的氛圍——至少他是這樣看的——二者間的矛盾之中。這一矛盾籠罩了兩人當時的關系。表面上看,外人的印象是他在努力做著自己的身份要求他做的一切,生活很正常。其實,他覺得,從求婚得到接受的那一天起,自己就后悔了。隨著時間的流逝,懷疑和焦慮變得越來越強烈,不過,他一直小心隱藏這樣的情緒。將近一年后,他退回婚戒,讓雷吉娜忘了那個送她婚戒的男人,因為他無法讓一個姑娘幸福,請她原諒。在此后的一段時間里,雷吉娜努力挽回,而他決定擺出一副冷漠的樣子來加以拒絕。后來他說,這樣做,是因為當時相信,只有這樣才能“把她推出去,嫁為他人婦”。

圖4 克爾凱郭爾的居所阿赫特韋格豪斯(Achtwegehaus)。

無論外界如何看待他的退婚行為——當時他沒有采取任何辦法為自己挽回一點名聲,克爾凱郭爾后來聲稱,退婚是他自討苦吃,內心飽受煎熬。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提到當時的情況,他認為自己不得不作出這個痛苦的決定,而這一決定使他在情感上受到極大影響。他相信自己的決定是對的,可這卻絲毫未能平息苦悶。不過必須承認,對于這一決定的背后原因的實質,他有些躲躲閃閃。有時,他感到是“憂郁”導致他的無能為力;有時,他又覺得自己的個性與世不容;還有些時候,他把自己稱為一個“與眾不同的”人,這使他最終無法與他人建立婚姻關系,因為這對他要求太高。不過,無論此事真相如何,毫無疑問,與雷吉娜·奧爾森分手代表了他生活中一個關鍵的轉折點。雖然獻身于基督教這一點已經不可改變,但是,他不愿再認真考慮以兄長為榜樣,成為一名神職人員。相反,他成了一個獨身的隱居者,利用父親的遺產帶來的豐盈收入,全心全意地投入到寫作中。“寫作,”他此后曾說道,“就是我的生活。”

的確,他的寫作已在進行當中。也許由此可以看出克爾凱郭爾矛盾的心態。在當時,不幸的婚約所牽涉到的感情問題絲毫沒有影響他的工作。相反,如果說有什么影響的話,那就是感情的波折起到了相反的效果,大大激發了他的創作激情:第一個成果就是碩士學位論文——《論諷刺概念:以蘇格拉底為例》,他不到一年就完成了這篇論文。論文復雜晦澀,評審們為此感到苦惱,其中一個抱怨這篇論文冗長啰唆、矯揉造作。克爾凱郭爾在論文中運用了獨特的研究方法,這可能也使他們感到了驚訝。這篇論文預示——至少是間接地暗示了他日后諸多作品的特點:在某些方面對廣受尊敬的黑格爾哲學進行批判。同時,他間接地但隨時地利用自己個人的經歷來刻畫自己作為一個浪漫主義諷刺家的形象,認為自己是這個世界中的“陌生人和局外人”,和他人及自己永遠存在著隔閡。盡管當時人們對這篇論文持有種種保留意見,它還是在系里獲得了通過。

同年(1841)晚些時候,克爾凱郭爾離開哥本哈根去了柏林,目的是進修謝林開設的一門課程。謝林是一位德國哲學家,青年時和黑格爾過往甚密,后來卻與他分道揚鑣。現在他的觀點與黑格爾的思想水火不相容,他也以此而聞名。開始,克爾凱郭爾對謝林頗有好感,贊同他的這一觀點:黑格爾試圖把具體現實這一領域等同于對一般概念或范疇的闡述,卻沒能把握本質和存在的關鍵區別。當謝林的講授從否定的批判轉到實證的思辨時,克爾凱郭爾卻越來越生氣,認為謝林思維混亂,自命不凡,認為他那一套形而上的學說“軟弱無力”。無論如何,他至此已經完全投入到屬于自己的“創業”活動之中。他于次年2月給自己的兄長寫了一封信,稱“謝林滿口胡言亂語,令人無法容忍”。接著又說,他已經決定返回哥本哈根,完成“手頭上的一本小書”(《日記》第104頁)。這本書就是《非此即彼》。在此后的幾年里,他接二連三地寫出一系列關于哲學、文學和心理學的著作,《非此即彼》是第一本。它絕不是一本“小書”,1843年初它出版了,是厚實的兩卷本。八個月后,《重復》和《恐懼與顫栗》面世了,接下來是《哲學片斷》和《焦慮的概念》(兩本均出版于1844年6月)、《人生道路的各個階段》(1845)和《最后的非科學附言》(1846)。這些著作都以不同的筆名出版,它們并沒有使克爾凱郭爾這一時期的創作趨于枯竭:他同時還以真名發表了《十八訓導書》。和那些以筆名發表的著作不同,這本書具有明顯的宗教性質。不管以什么標準看,如此多產都是驚人的,不過,這一成就也使他付出了相當的代價。將近五年中,他“像教會文書一樣在工作間里埋首耕耘,幾乎一天也沒有休息”,心神疲憊。在完成《附言》指《最后的非科學附言》,下同。——編注后,他曾考慮放棄寫作,到鄉間過日子——這并不奇怪。然而,不管他有什么樣的計劃,還是被一件事打亂了,這件事在他的心靈中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

1845年12月,一部文學論文集出版,其中有一篇文章討論克爾凱郭爾的《人生道路的各個階段》,作者是P.L.默勒。在談到克爾凱郭爾對待雷吉娜·奧爾森這件事上,文章言語苛刻,含沙射影。克爾凱郭爾是在求學時代認識默勒的,默勒現在雄心勃勃,要成為一名大學教授。克爾凱郭爾看不起默勒的人品,他也知道默勒偷偷向《海盜》投稿。《海盜》是一份諷刺周刊,譏諷的是哥本哈根的名人,不過之前對克爾凱郭爾還算尊敬。克爾凱郭爾對這篇文章很生氣,也知道它出自誰手,于是他寫了一篇文章,尖銳地回擊默勒,揭露他和這本聲名不佳的雜志有秘密聯系。同時,他也攻擊《海盜》,將自己列為它的受害者之一,并暗示受到這樣的刊物尊敬比受它攻擊更丟臉。克爾凱郭爾的惡語反擊的確大大損害了默勒的名聲和前途,不過也為他自己招來了并不好受的還擊。《海盜》的編輯接受挑戰,圖文并茂地嘲笑克爾凱郭爾,一周接著一周拿他示眾,不管是他的外貌還是他的習慣,他們都不放過。這種公開的羞辱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下面這段日記清楚地說明了這一點:


只要《海盜》一聲令下,連屠夫的兒子可能都覺得自己滿有理由侮辱我。大學生看到某個名人被踩在腳下,高興不已,開懷直樂,咯咯傻笑。大學教授們嫉妒我,暗中支持這種攻擊,并散布謠言,當然還要加上一句,說這是奇恥大辱。我哪怕僅僅是去看一個人,也會被惡意歪曲,四處傳播。如果《海盜》知道這件事,就會印出來,讓全國人民都來一飽眼福。

(《日記》第161頁)


他繼續抱怨:甚至連那些他喜歡與之為伍的人和他在一起時也感到尷尬或氣惱。他們擔心自己受到連累,成為諷刺的對象——“到最后,唯一可做的事情就是撤退,只和那些我討厭的人交往,因為和其他人交往真令人羞恥。”

他希望得到熟人的支持,卻遭到他們拋棄。這一說法可能有道理,也可能不太準確,不過,它肯定說明了在人生的這一階段他所經受的偏執而孤獨的體驗。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克爾凱郭爾開始更為積極地看待自己的處境以及導致這一處境產生的行為。他不僅勇于反抗某一愛管閑事的雜志的威脅,而且準備獨自承擔這種反抗的后果。并且,他通過自己的親身經歷,了解了人們怯懦的從眾心理,對個人的正直缺乏尊敬。在有了這些經歷之后,他終于放棄原先退隱田園的想法。他相信,目前“文學的、社會的和政治的形勢”要求一個“超凡脫俗者”準備以真理的名義來說話。這里的真理是基督教的真理。他認為自己的才學和品性適合擔當這一任務。無疑,他懷著神授的使命感,決意一直忠實于自己的創作事業。他認為自己有必要再次“駛入廣闊的大海,無論是否受神之恩惠,都完全聽命于上帝”(《日記》第192頁)。

因此,盡管1846年的事件帶來的創傷不斷出現在記憶中,克爾凱郭爾仍然繼續從前那種表面平靜但內心熱烈的生活軌跡。這種生活方式當然不缺少物質方面的支持。為了讓自己有舒宜的工作環境,他大筆地支取繼承來的遺產:定期讓人把精致的飯菜送到他裝飾高雅的公寓里,開懷暢飲美酒;夏天,他繼而雇車游玩鄉野。他并不掩飾自己的奢華,不過他堅持認為,要寫出好東西,就得過好生活。然而,他要告訴世人的東西卻令人很不舒服。他相信,當今的社會千瘡百孔,充滿虛偽、自滿和自欺,這在宗教思想和禮儀中表現得尤為突出。所以他要令世人震驚,要他們因此而意識到自己的處境。《文學評論》(1846)、《不同精神的訓導書》和《愛之作》(1847)以及《基督教論辯》(1848)這樣的作品為他之后的兩部主要作品作了鋪墊。這兩部作品和前面的這幾部不一樣,是用筆名發表的。用筆名是為了讓讀者正確理解其中所涉及的思想:《致死的疾病》(1849)深入研究精神的病態,在某些方面,這些研究和他早先的《焦慮的概念》是一脈相承的;在《基督教訓練》(1850)中有一個鮮明的對比,即基督教信仰要求信仰者所擁有的觀念和一種淺薄的或世俗的觀念之間的對比,后者以基督教信仰的名義進行廣泛的散布。這些作品是克爾凱郭爾邁出的重要一步,它們的交相輝印標志著他學術生涯的頂峰。

相對而言,在19世紀50年代早期,他實際上發表的著作并不多,然而這證明了他此時不過是要喘一口氣,以便接下來以更為公開、更具顛覆性的方式對抗流行思潮。這些著作首先將矛頭對準受人尊敬的教會權貴的名聲。1854年,丹麥大主教明斯特去世,其繼任者為漢斯·馬滕森。馬滕森是一位神學家,在大學里曾是克爾凱郭爾的導師之一。他在明斯特的葬禮上致悼詞,稱其為“真理的見證人”。他從前的這位學生認為這一說法尤為不妥。雖然明斯特和克爾凱郭爾的父親有私交,克爾凱郭爾卻越來越相信,此人典型地表現了在對待基督教方面自滿自得、自律不嚴的態度。克爾凱郭爾在自己的著作中批判的正是這種態度。因此,在同年12月,他著文對馬滕森的話表示了極大的輕蔑,接著又擴而展之,將攻擊的目標指向官方的基督教——“基督教世界”——所代表的一切,諷刺和挖苦它的支持者和代表者內心所懷有的動機。他的中心論點是,教會基本上已經成了一個世俗機構,和國家關系密切,為官僚所控制;這些人首要關心的是攫取更多的物質利益,他們用虛偽的空談來掩蓋教會活動的真正目的。如果要發現這些人所用術語的真正含義,就必須從反面來讀解它們。例如,宣揚《圣經》關于貧窮的觀點,應該被理解為追求有利可圖之事;對世俗利益的譴責便是對這些利益的攫取。這就好像人們常用“再見”這個詞來表示他已經來過——“要是一個人聽到‘再見’這個詞,怎么會想到一個人正在趕往這里呢?”由此,克爾凱郭爾暗示,教會聲稱為公眾服務,贏得無比的信任,卻又對他們撒下彌天大謊。最后,他號召自己的讀者徹底退出“官方的崇拜”,如此,他們才不會同流合污,欺騙上帝。他的這些觀點首先通過公共傳媒發表,后來印在他自費出版的名為《瞬間》的大字報上。

克爾凱郭爾孤身對抗教會機構及權威人士,他極為雄辯,挖苦入木三分。這種激情令近來一些評論者想起他的同時代人卡爾·馬克思,馬克思以同樣的激情試圖揭露19世紀資本主義社會虛偽的意識形態。毫無疑問,克爾凱郭爾的觀點在某些地方引發了憤怒,甚至招來恐嚇。人們表示抗議,要求采取行動,以對付這一在他們看來具有破壞性的騷動。然而出人意料的是,他向公眾論戰這一領域發動的兇猛進攻歷時短暫。1855年10月初,他在街上癱倒,幾星期后死于醫院。葬禮在哥本哈根大教堂舉行,他的兄長向大批的會眾發表講話,既贊賞克爾凱郭爾的成就,也為他在去世前最后一段時間里所表現出來的混亂的判斷而感到遺憾。如果克爾凱郭爾事先得知這些,人們的這些舉動恐怕又要遭到諷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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