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間奏曲 某種共存

“伊斯蘭的寬容”

歷史幾乎都是多種事件和現象并行發展的,但卻不是所有事件排成一行同時并進。事件的發生有先有后,其發展不但不會齊頭并進,反而會先后不一,呈現出一種參差不齊的狀態。這就是歷史敘述復雜曲折的主要原因。如果歷史學家無視這一點而只敘述他認為重要的事,歷史也許變得更易理解,但卻成為應試用的教科書。

敘述歷史就像制作珍珠項鏈。如果只想用顏色一致、光澤又好的大珍珠來做,那么顆粒稍小但顏色光澤俱為絕品的珍珠就派不上用場。可這些珍珠具有價值,不能舍棄。平庸的匠人大概會用這些珍珠做成戒指之類的物件,而想象力豐富的藝術家則會在珍珠周圍鑲上極小的鉆石或寶石,做成的首飾比單使用珍珠更富變化感,且不會損害珍珠的美感和價值。

下面我們要敘述的就是地中海歷史上的小粒珍珠。它們不具備左右以后地中海世界歷史的力量,是因為基督教和伊斯蘭雙方都一直把它視為異端的緣故。

古羅馬的尤里烏斯·愷撒有這樣一句名言:

“不論以后成為多么惡劣的事例,開始時的原始動機都基于善意。”

這是真理。歷史上充滿了這樣的事例,簡直是毋庸贅言。但反過來表述這個真理,難道不也正確嗎?

“不論以后成為多么美好的事例,開始時的原始動機都基于惡意(即使不那么惡劣也并不值得贊賞)。”

公元9世紀的當時,西西里伊斯蘭統治的負責人、常駐巴勒莫的“酋長”并沒有在西西里構筑新天地的高尚想法。他只是企圖提高自己的地位而已。

以往巴勒莫的“酋長”必須遵從被北非伊斯蘭教徒奉為圣都的凱魯萬“酋長”的命令。可是,凱魯萬與東方的巴格達不同,隨著宗教色彩的愈發濃烈,被任命為“酋長”前來巴勒莫上任的人也有了變化。派來的當然都是被稱為原伊斯蘭教徒的阿拉伯人,但與其說這些“酋長”是行政官,不如說一任接一任都是伊斯蘭的法學家和導師(伊瑪目)。其結果是身在突尼斯的“酋長”卻給巴勒莫“酋長”下達命令。

這就使巴勒莫的“酋長”心生厭惡。站在他的立場上,理由并非不可理解。第一,持續了50年之久的征服西西里行動,只有開始時是依靠突尼斯所派兵力進行的,后來的軍事行動都是定居在西西里的伊斯蘭教徒所為。

第二,這些人雖然多為被稱為原伊斯蘭教徒的阿拉伯人,但他們已經厭倦了北非經常爆發的柏柏爾人、摩爾人等新伊斯蘭教徒的反叛。北非不穩定因素很復雜,不光是“原”與“新”的差異,也不僅是由此引起的社會地位的差別,還有宗派之間的抗爭。什葉派和遜尼派之爭,在這一時代已經極為熾烈。

第三,他們似乎受到了西班牙伊斯蘭教徒統治方法的啟發,這一點可以想象得到。不管伊比利亞半島的伊斯蘭統治者是叫“埃米爾”,還是叫“哈里發”,他們與北非同輩的關系都相當淡薄。

第四,西西里雖是島嶼,但其面積足可匹敵突尼斯“酋長”統治的地域。如果不用地理面積而用生產力做尺度衡量,可以說西西里還在北非之上。

古羅馬時代,雖然西西里也一直向本土出口農產品,但重要程度卻遠不及同時代的突尼斯。在古代,說起非洲幾乎就是指突尼斯。那個時代的突尼斯,有以迦太基為中心的農業和商業,特別是有從非洲內地運來的黃金,使其具有足夠的價值,從而被視為北非要地。

可是,北非在帝國末期被北方蠻族汪達爾人征服,后來又遭受拜占庭帝國的連連惡政,到了公元7世紀歸入了伊斯蘭統治之下。羅馬式思維已死,被譽為帝國糧倉、繁盛的農業已死。居民沒有活路,遂使以突尼斯為中心的北非化為海盜的巢穴。

而這個時期的西西里躲過了北方蠻族的襲擊,沒有成為蠻族與拜占庭帝國之間戰爭的舞臺,所受拜占庭帝國惡政的影響也小于其他地方,走過了一個比較安泰的時代。當然,大部分居民也一直是基督教徒。與改信伊斯蘭教的柏柏爾人和摩爾人等共生共存的北非不同,阿拉伯伊斯蘭教徒征服西西里以后,他們所要統治的是仍然保留著古希臘和古羅馬古風的基督教徒,統治方法有所改變亦屬自然。

常駐巴勒莫的“酋長”不知玩弄了何種計謀,巴勒莫的“酋長”不再由凱魯萬和突尼斯的“酋長”任命,而改由巴格達的哈里發直接任命了。從突尼斯到巴勒莫只有一兩天船程,而命令從美索不達米亞的巴格達傳到巴勒莫的時間無法與之相比。上司所在越遠,受命行動之人的自由裁量權就越大。巴勒莫的“酋長”似曾一度僭稱“哈里發”,他對西西里的統治已經具備了更加西西里化的基本條件。

伊斯蘭教徒對西西里的征服,從公元827年開始到878年敘拉古陷落結束,花了半個世紀的時間才完成。當然,他們在西西里的統治并沒有等待敘拉古的陷落,而是很久以前就已開始,敘拉古陷落之后也一直延續了下來。這條統治路線就是伊斯蘭方面自畫自贊的“伊斯蘭的寬容”,并在西西里取得了成功。

28

西西里及其周邊

首先,一神教的最大特點是不承認其他神祇,一神教的伊斯蘭教把另外一個一神教基督教徒置于自己的統治之下,但在西西里卻可以說幾乎沒有一個殉教者。就是說,沒有人拒絕改信伊斯蘭教而為基督教殉教。但也不是整個西西里的基督教徒都改信了伊斯蘭教。

其次,可以舉出這樣的事實,當同為基督教徒的人在敘拉古遭到了進攻,西西里的基督教徒卻幾乎無人趕來參加保衛戰。保衛戰持續了9個月之久。在此期間,如果西西里的其他地方爆發反伊斯蘭起義也不足為怪。趁統治者把兵力投入到前線,后方空虛之際舉行起義,是被統治者的常用方法。然而,西西里可以說幾乎沒有發生過起義。

敘拉古是過去拜占庭帝國惡政的象征,不愿意為救援敘拉古而賣命的心情可以理解。即使敘拉古防衛成功,整個西西里也不會立即回到拜占庭的統治之下。西西里全島幾乎都已處于伊斯蘭統治之下,當時的敘拉古也只是一座孤城。即使在9個月的保衛戰期間發生了起義,大概也不過是對伊斯蘭統治的反彈,而不是要回歸到拜占庭的統治之下。這一連9個月,敘拉古以外的西西里基督教徒們都是老老實實的。

最后,西西里屈服于伊斯蘭統治之后,來自于此的襲擊“魯米”(直譯為“羅馬人”,意譯為“基督教徒”)之地的海盜行動幾乎絕跡。實際上,“魯米”也已從這時起,開始區別使用“撒拉森人”和“阿拉伯人”的稱呼。“撒拉森人”指居住在北非且以海盜為業的伊斯蘭教徒,“阿拉伯人”則指居住在西西里的伊斯蘭教徒。

西西里在歸入伊斯蘭阿拉伯人的統治以后,甚至享受到了不優于卻也不亞于古羅馬的繁榮。這也是伊斯蘭阿拉伯人的統治方法之所賜。那么,這種統治方法的支柱“伊斯蘭的寬容”又是怎樣的實際情況呢?

在現代,正像“伊斯蘭各國”的說法那樣,伊斯蘭教徒也分國別。非伊斯蘭教徒也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事。然而,在伊斯蘭教中原本不存在國家這個概念,只有涵蓋所有伊斯蘭教信徒的“伊斯蘭之家”的概念。

可是,沒有國家概念會有一件麻煩事——無法征稅。稅收是國家為代行國民個人無法辦到的事情所需要的費用。國家的意義不存在了,稅收的意義也就不復存在了。因而在伊斯蘭國家,無法征收始于古希臘城邦、完成于羅馬帝國又延續至現代的“國稅”。

這種情況在實際層面上使人非常困惑。縱使沒有國家的概念,人們實際生存其中的仍然是一種居民共同體。

《古蘭經》也承認包括動產、不動產在內的私有財產。這樣就有可能征“稅”。這就是向伊斯蘭教徒征收的唯一稅種,名為“扎卡特”(zakat),其意義卻不同于希臘、羅馬式的稅。“扎卡特”直譯的意思是“富人為凈化見窮人餓死而不救助所感到的悔恨之情”而解囊。因而,“扎卡特”不是被課而繳,而是一種自發捐贈的行為,這與基督教世界的慈善相同。與基督教世界對慈善事業的捐贈不通過國家相似,在伊斯蘭世界也有以援助貧窮伊斯蘭教徒為目的的慈善事業團體,捐贈也是通過這些團體進行的。現代基督教國家認為錢款從這些團體流向了恐怖分子,但即使向貧困伊斯蘭教徒提供援助的團體與恐怖集團有牽連,在邏輯上也無法指摘。

我們先不談這一問題,且把話題拉回到中世紀前期的伊斯蘭世界。“扎卡特”還有一個問題。既然這是以“凈化悔恨之情”為目的的自發行為,就不能像羅馬帝國那樣設定稅率。可是,如果錢款進項不確定,就不可能制定救濟貧民的福利政策,也不可能使之組織化。此外,穆罕默德還認可另一種稅收。

這是一種向戰敗者即被統治者課征的稅收。

我們不知道在整個伊斯蘭世界,這種稅收在何種程度上得到忠實實施。但是,被阿拉伯人征服以后,原屬于拜占庭帝國的近東人、中東美索不達米亞的波斯人大部分都改信了伊斯蘭教,沒有改教的多為猶太教徒。這種稅在東方專以猶太人為對象是可以理解的。

這個稅種在征服者伊斯蘭教徒的保護之下征收,猶太人要在伊斯蘭世界里堅守自己信奉的宗教并生存下去,就要拿出收益、收入的一半。按伊斯蘭的說法,這是非伊斯蘭教徒在“伊斯蘭之家”中得以“容忍”的“代價”。也許有人認為50%的高稅率實在沒有人性,但在中世紀前期這個時代,卻未必可以這樣說。

羅馬帝國也有向被統治者征收的行省稅,稅率是10%。但是在中世紀,自耕農要向封建領主和同樣是大地主的修道院支付稅金,盡管因土地所有者不同而有所差異,但都超過50%。這是因為古代的稅制“廣而淺”,到了中世紀演變為“窄而深”,也是因為中世紀以后神職人員為首的免稅對象變得越發龐大,社會上不納稅人數多于納稅的人數。

在信仰篤深的中世紀人看來,這個50%在伊斯蘭世界和基督教世界中有著巨大的差別,在伊斯蘭教中只要納稅就認可“異教徒”的存在,基督教中卻不行。在基督教世界里,連同為基督教徒的“異端”都不認可,遑論“異教徒”。

在西西里,征服當初,大概是圣戰狂熱過了火,對失敗者的處置過于殘酷,對被征服者的這種稅收也實施得極為嚴格。所以,在首先被伊斯蘭征服的以巴勒莫為中心的西西里西部,起義時有發生,也有大批基督教徒改信伊斯蘭教。如果改信伊斯蘭教,不但可以免重稅,也不會再有被當作奴隸賣到北非的危險。

我因此想象,阿拉伯人成為西西里統治者后應該有以下的考慮:

第一,既然要淡化與北非的關系,朝獨立的方向邁進,最好不要發生被統治者的起義和暴動,避免給北非以派兵的口實。

第二,如果西西里只有伊斯蘭教徒,那么面向非伊斯蘭的這種稅就征收不到。凈化對窮人悔恨之情的“扎卡特”即使收進來,也不能挪作行政和軍事費用。

可是,西西里的阿拉伯人找到了非常現實的統治方法。

首先,決定不獎勵被征服者西西里人改信伊斯蘭教,相反鼓勵他們不改宗教。

當然,要向這些人征稅來作為“容忍”他們存在的代價。通過把地租稅和人頭稅分開的方法,做到實質上減稅。

地租稅在阿拉伯語中稱為“哈拉吉”(kharaj),稅率是耕地收入的10%另加課于動產家畜頭數的2.5%。對居住在西西里的伊斯蘭教徒似乎也征收這種稅。

人頭稅只向居住在西西里的基督教徒征收。人頭稅,在阿拉伯語中叫“吉齊亞”(jizya)。人頭稅的征收對象也并非全體基督教徒。婦女、兒童、身體殘疾者、乞丐、奴隸免交此稅,其課稅對象僅限于成年男子。

人頭稅不是等額征收,而是按財力分上中下三等,各等級所繳納銀幣數目不同。下面記錄的是以“迪拉姆”(dirham)銀幣為單位的一年納稅數目:

上等:48枚

中等:24枚

下等:12枚

迪拉姆銀幣由3克白銀鑄造而成,搞清它在中世紀的價值非常困難。當時的白銀絕對要比21世紀的今天貴重。正因如此,撒拉森海盜才更要襲擊修道院和教堂,基督教的彌撒及其他祭典所使用的圣器幾乎全是白銀制成。

由于這樣的情形,想要知道1 000年前銀幣的貨幣價值近乎不可能。如果只是想大致了解的話,我們可以假定如下。假定在2008年11月這個時間段,1克白銀為0.5歐元弱,1歐元合125日元,那么:

上等:144克白銀=72歐元=9 000日元

中等:72克白銀=36歐元=4 500日元

下等:36克白銀=18歐元=2 250日元

如果光是這樣,我們只會說這太“便宜”了。但在那個時代,價值說不定10倍、20倍于此。即使如此,這也并不是不人性的。這是基督教徒為了在伊斯蘭統治下也能堅守信仰生活下去的“代價”。對伊斯蘭方面來說則是“容忍補償金”。

阿拉伯人稱此為“茲因瑪”(dhimma),是“保護”的意思。這個字眼的本意是“容忍”,只說“保護”是相當虛偽的說法。在羅馬那樣的多神教世界可以直接稱為“保護費”,但在一神教世界,“保護”的意思也成了“容忍”。但如果想到同時代基督教世界不能容忍異教徒的存在,而在這里付錢即可,也許這種“伊斯蘭的寬容”還是說得過去的。

但是,要問基督教徒支付了“容忍補償金”,其境遇是否就會與伊斯蘭教徒一樣,答案是完全否定的。在伊斯蘭統治的西西里,基督教徒的人身安全、行動自由、信仰自由得到承認,財產也受到保護,但他們必須忍受幾個方面的不自由。他們終究只是“二等公民”。

嚴格禁止向伊斯蘭教徒說教基督教教義。

禁止新建教堂。

禁止在基督教節日上街游行,教堂不得鳴鐘。

禁止攜帶武器行走。在家可飲葡萄酒,但禁止在人前飲用。

基督教徒必須在家門上打上某種“標記”,今天我們已無法知曉這些標記的內容。

嚴禁與伊斯蘭教徒通婚。

在路上遇到伊斯蘭教徒時必須避到路邊讓路。

這些禁令即使不從近現代尊重人權的理念來看也是非人道的。但從當時的實際情況來看卻并非使人感到屈辱得不堪忍受。暫且不說很早就被征服、據傳已有300多座清真寺的巴勒莫,就連征服行動前半期歸入伊斯蘭統治的西西里西部,據說也只有不到一半的基督教徒改信伊斯蘭教。在西西里東部,墨西拿、卡塔尼亞、敘拉古這些古希臘時就有的城市較為集中,這里的基督教徒幾乎都未改教。可以想象,在周圍盡是二等公民的社會中,這些禁令也不會帶來多少不適。不是嗎?路上與伊斯蘭教徒邂逅的概率幾近于零。非但如此,受伊斯蘭阿拉伯人的統治之后,反而多占了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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