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天算六國(3)
- 大秦帝國第一部:黑色裂變(下卷)
- 孫皓暉
- 4879字
- 2016-11-03 17:12:29
吳起正在悲痛之中,眼睛只向前看著楚悼王遺體,怎能料到如此巨變?突聞異動回過身來,已經是連中三箭。那時候,江乙清楚地看見吳起高聲呼喊著:“楚王——變法休矣!”踉踉蹌蹌地沖到楚悼王遺體前,緊緊抱著楚悼王的遺體放聲大哭……對吳起恐懼已極的貴族們此刻已經完全瘋狂,一片聲高喊:“射殺吳起!射殺吳起!”貴族家兵們本來就不是戰場廝殺的軍隊,箭術平平,又在慌亂之中,一陣狂亂猛射,竟將吳起與楚悼王的遺體射成了刺猬一般,長箭糾葛,根本無法分開。
大亂之后,楚悼王的葬禮遲遲無法進行。太醫們愁眉苦臉地折騰了三天,竟還是無法分開楚悼王與吳起的尸體,若要分開,便得零刀碎割。太子羋臧痛徹心肺,覺得這是楚國的奇恥大辱。憤怒之下,羋臧下令追封吳起為安國君,將父王與吳起合葬了事。三月之后,太子即位稱王,這便是楚肅王。一即位楚肅王便秘密籌劃,將吳起訓練的八萬精銳新軍調回郢都,一舉捕獲參與叛亂的七十三家貴族大臣的家族兩千余口,以“毀滅王尸,叛逆作亂”的罪名,將兩千余口貴族一次全部斬首。
那是楚國歷史上最大規模的一次屠殺,江乙記得自己從刑場回來,嘔吐得三天都沒能吃飯。他對吳起佩服景仰極了。一個人能在那么緊急的時候想出那么高妙的主意,竟在死后使仇敵全數覆沒,這種智慧當真是難以企及。是啊,吳起畢竟是身經百戰的大將,生具應對倉促巨變的天賦。倉促之間便立即清楚,自己手無寸鐵,縱逃出箭雨,也逃不出殿外伏兵追殺,當是必死無疑,能做的也只有將陰謀家卷進來,使他們與自己同歸于盡,自己也得以復仇。
吳起的復仇愿望實現了,楚國的變法夭折了。從那以后,誰也沒覺得有什么疾風暴雨,楚國就漸漸地不知不覺地回到老路上去了。江乙始終沒有想明白,楚國究竟是如何退回去的?性格陰沉的楚肅王,郁郁寡歡地做了十一年國王,又死了,連兒子都沒有。貴族們力保他的小弟弟羋良夫做了國王,便是目下的這個楚王。這位楚王倒是心思聰敏,即位快二十年了,肥碩的頭腦里奇思妙想不斷,可就是國勢一無進展,也實在令人摸不著頭腦。就說三個月前,突然要江乙不惜重金,尋覓甘德石申兩位星象高士。好容易找來了,說好的要冊封人家為“天大夫”輔政,可一觀星象不合胃口,竟然又不理睬兩位高士了。江乙好生斡旋,才保住了楚國的體面。
今日,楚王又突現振作,冊封自己為上卿輔政,而且要自己晚上進宮議事。江乙總覺得楚王要做的這件大事,該當是讓自己主政變法。可是,以往的曲曲折折反反復復又使他心里很不踏實,很怕楚王又想出一個什么“奇計妙策”,教他去做徒勞的奔波馳驅。
忐忑不安地忙到暮色降臨,江乙匆匆安排了幾件事,匆匆地進宮了。
楚宣王正在皺著眉頭瞇著眼睛,挺著肥大的身軀躺臥在特制的一張落地大木榻上,看幾個舞女在扭著混混沌沌不知名的舞曲。聽得江乙參見的報號,竟霍然坐起,將兩個打扇侍女嚇得尖叫一聲丟了大扇。楚宣王生氣地呵斥道:“蠢啦!下去!”兩個侍女一叩頭連忙碎步疾行去了。楚宣王破例地向江乙招手,呵呵笑著拍拍木榻道:“上卿,過來,這里坐啦。”江乙走過去坐在了楚宣王旁邊。縱是這木榻長大,江乙離楚宣王還有兩三尺距離,也立即感到了一股熱烘烘的汗味兒彌漫撲來,若非心中興奮緊張,還真難以忍受。
“哎呀上卿,再過來啦,這是大計密談。哎,是啦是啦,聽我說……”楚宣王的聲音突然低了。聽著聽著,江乙的心越來越涼,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覺得胸口一陣憋悶,軟軟地倒在了楚宣王肥大的腳上……
三日之后,一隊甲士簇擁著一輛青銅軺車駛出郢都,六尺車蓋下的玉冠使者卻正是江乙。這次特使他實在不想做,卻又不能不做。
楚宣王羋良夫又有了一個天賜奇策。
二 魏惠王君臣雄心陡長
江乙到達安邑的時候,簡直不認識這個以風雅錦繡聞名于天下的著名都會了。
長街之上,除了兵器店鋪照常興隆外,絕大部分商號酒肆都關了門。街巷之中,風掃落葉,行人稀少,蕭瑟清冷中彌漫出一片狂熱躁動。不斷有一隊一隊的鐵甲步卒開過各條大街,高喊著“振興大魏!報效國家!”的號子,和著整齊威武的步伐,滿城轟鳴。城中行人無論男女,都是大步匆匆,好像都在辦緊急大事一般,和安邑人平日里的閑逸風雅迥異。但最令江乙驚訝的是,安邑的外國商鋪幾乎全部封門停業,幾條外商云集的大街幾乎通街冷落,沒有一家開業者。江乙本來想先住在楚人商社里,徐徐計議大事。因楚人商社坐落在天街中段,與洞香春隔街相望,打探各種消息極是方便。誰能想到,這條集中了天下財富權勢與四海消息的林蔭石板街,此刻竟比任何一條街巷都冷清,外國人的商社全部關閉,連神秘顯赫的洞香春都關上了那永遠敞開的大鐵門。
無奈,江乙只好打出國使旗號,住進了國府驛館,匆匆梳洗一番,乘著軺車捧著國書來到魏王宮。來到宮門,只見甲士重重,分外肅殺。江乙正要下車,卻聽巡視將官一聲大喝:“使者回車!我王休朝三日!”江乙站在軺車傘蓋下遙遙拱手道:“我乃楚王特使江乙,有緊急大事晉見魏王,請將軍務必稟報。”巡將不耐,一揮手,便有小隊甲士跑步圍上,將軺車嘩啷啷推轉方向,向馬臀上猛抽一鞭,軺車便驚跳躥出。嚇得馭手連連叫喊,好容易穩住車馬,卻聽身后傳來一陣哄然大笑:“楚使?鳥屎!回去……”江乙感到困惑恐懼,這魏國如何變得如此乖僻,連大國特使都肆意哄趕?思想之下,他決定先到丞相公子卬府中說話。誰想又吃了一個閉門羹,家老說丞相有軍國要務,三日不回府。江乙連忙按規矩給家老送上一份厚禮,家老不理不睬,轉身就關上了大門。江乙可真是糊涂了,如何驟然之間這魏國官府上下都變得不認識了?連貪財的丞相家老也廉潔起來了?莫非這天下巨變要應在魏國不成?江乙不死心,一口氣又跑到太子魏申和上將軍龐涓兩處府邸,竟都無一例外地得到“三日不回”的答復,有資格接待國使的大員一個也沒有見著,邪氣也。
江乙驀然警覺,魏國要出大事了,天下要大亂了!
魏王宮內。綠樹掩映的小殿周圍環布著游動的甲士,殿門口兩排甲士的矛戈在午后陽光下森森閃光。魏國君臣正在這座極少啟用的密殿里秘密會商,參加者只有君臣五人:魏惠王、太子魏申、丞相公子卬、上將軍龐涓、河西大將龍賈。魏惠王一掃往日的慵懶散漫,肅然端坐,手扶長劍,目光炯炯,仿佛又找回了初登王位時的勃勃雄心。太子魏申和丞相公子卬也破天荒一身華貴戎裝,甲胄齊全,顯得威風凜凜。相比之下,倒是龐涓、龍賈兩員真正的戰將的布衣鐵甲顯得頗為寒酸。
“諸卿,”魏惠王咳嗽一聲,面色肅然地環顧四周,“上天垂象,西方太白之下彗星徑天,天下將要刀兵動蕩,歸于一統。大魏巫師占卜天象玄機,確認我大魏上應彗星徑天之兆,將由西向東掃滅六國,一統天下。月余以來,我大魏朝野振奮,舉國求戰。我等君臣要上應天心,下順民意,奮發自勵,五年內逐一蕩平列國,完成千古不朽之帝業。大戰韜略如何,諸卿盡可謀劃,本王定奪而后行。”
這番矜持沉穩的話剛一落點,丞相公子卬霍然起身道:“我王天縱英明,決意奮發,臣以為乃國之大幸,民之大幸,天下之大幸也!滅國韜略,臣以為可由太子申、臣與上將軍、龍賈老將軍,各領十五萬精兵分四路大戰。太子申滅燕國,臣滅秦國,上將軍滅趙國韓國,龍賈老將軍滅齊國楚國。其余小諸侯,乘勢席卷之。如此不須五年,兩年便可大功告成,一統天下!”他很為自己這個精心盤算的方略得意。這種大仗,無論如何都要親自領兵打幾場的,否則一統天下后如何立足?想來想去,公子卬選擇了秦國,給太子推薦了燕國,將四個難打的留給了龐涓和龍賈兩個老古板。他想,這個主意一定能得到太子申與魏王的贊同。
沒想到太子魏申卻冷冷一笑:“丞相可知魏國有多少甲士?”
“上將軍轄下精兵二十五萬,河西守軍十五萬,再重行征兵二十萬,當六十萬有余。”公子卬信心十足,沒有覺察太子的言外之音。
“新征之兵,也能去滅國大戰么?”
公子卬這才聽出味道不對,內心頗為不悅,卻也不便反駁,迅速做出一副笑臉:“然則,太子的上上之策何在?”
太子魏申二十多歲,口氣卻仿佛久經沙場:“自然有長策大計。父王,兒臣以為,以魏國目前狀況,不宜分兵過甚。而當集中精兵,先滅趙韓,統一三晉,而后滅齊國。其余秦國楚國兩個蠻夷之邦和數十個蕞爾小諸侯,在我大軍威懾之下,定然紛紛來降。分兵四路,同時作戰,輜重糧草難以為繼,若一路有失,便大傷士氣,很是不妥。”這一席話對叔父公子卬的謀劃的確是一盆冷水,顯得大是老成,僅“輜重糧草難以為繼”這一條就頗有說服力。身為丞相的公子卬大為尷尬。
魏惠王不置可否道:“軍旅大戰,還是先聽聽上將軍、龍老將軍如何主張也。”
多年磨來,龐涓是深沉多了,和這些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貴族大臣議事,他從來不搶先說話了,只在魏王點名或涉及自己時寥寥幾句適可而止,絕不再滔滔不絕地企圖說服這些貴族膏粱。一月多前的那次彗星奇觀,他也看見了,雖然也很有些意外和驚訝,但并沒有認真放在心上。身為名家大將,他也算通曉天文,知道彗星現于太白之下,那是秦國變法成功的預兆,而絕不是魏國統一天下的預兆。其所以沒有太放在心上,是因為他早就清醒地看到了秦國變法之后對魏國的威脅,如此淺顯的戰國格局,竟然還要什么“上天垂象”來揭示,當真令人哭笑不得。多年來,龐涓每有機會單獨見魏王,都要鄭重提醒魏王提防秦國,趁早消滅這個潛在的可怕敵人。然則,魏國宮廷朝野彌漫的蔑視秦國的痼疾,深深影響著魏王。龐涓每次的正告都引來魏王的一通大笑,還要說給別的大臣聽,如同當年將公叔痤要他殺掉衛鞅的“昏話”到處講給人聽一樣。久而久之,龐涓竟落了個“恐秦上將軍”的雅號,使龐涓大為惱火,從此不再提滅秦之事。
將近十年沒有打大仗,魏國君臣都在忙建造大梁遷都大梁。他這個上將軍的威名權力在魏國朝野也漸漸黯淡了下來,龐涓自己也郁郁寡歡,很少和朝臣應酬,若非師弟孫臏被他逼逃到齊國,龐涓真想離開魏國到齊威王那里去了。兩個月前,他心念閃動,找了個理由出使趙國,看看趙種是否還像六國會盟時那樣看重他。誰知車近邯鄲,竟然接到趙種暴病身亡的噩耗。本為試探出路,竟變成了一場對趙種的悲傷祭奠,對太子趙語繼位的慶賀。就在龐涓歸來準備到楚國試探時,卻不想出現了那場彗星天象,魏國朝野上下竟然在旬日之間狂熱起來。他的上將軍府又驟然成為舉國關注的重地。龐涓感到悲傷,如此淺薄無智的君主,如此狂悖輕信的民眾,一夜之間竟全部拜倒在虛幻的星象面前,有何大作為可言?但強烈的功名之心,卻使他又從中看到了利用這種狂熱的機會。不是么?連慵懶成性的魏王都換了個人似的精神勃發。連公子卬這樣的紈绔人物,都鄭重其事地一身戎裝準備建功立業了,安知魏國不會被神奇地激發起來?加上超強的國力與戰無不勝的數十萬魏國武卒,如果他龐涓再全力以赴,十年之內誰說不能建立赫赫功業?雖然統一天下對于魏國來說已經時過境遷,但先滅幾個大國,重新奠定統一基礎,還是有可能的。
若以真實謀劃,龐涓還是認為應當先滅秦國。但由于以往受到的奚落嘲笑太多,龐涓一時不知該不該如實陳述。公子卬的可笑已經被太子申駁倒,龐涓無須和他計較。目下只是如何拿出一個切實可行且能被魏王采納的大計。他一直在思索,當然也知道在這種軍國大計上自己說話的分量。
“我王,”龐涓坐直身子正色道,“臣有三策,可供定奪。”
“三策?”魏惠王驚訝,“上將軍請講。”
“上策以滅秦為先。秦國與魏國犬牙交錯,糾纏數十年,積怨極深。我大魏國要東向中原,就必須先除掉這個背后釘子。目下秦國雖變法有成,但畢竟羽翼未豐,軍力不強,正是滅秦的最后一個時機。若再耽延不決,三五年之后秦國強大,魏國要回頭封堵,必將大費氣力,甚至可能時勢逆轉。愿我王三思。”
“嗯哼,”魏惠王不置可否地點點頭,“中策如何?”公子卬卻幾乎忍不住要大笑出來,生生憋出了一個響亮的噴嚏。太子申只是微微一笑。只有霜染兩鬢的老龍賈,一絲不茍地正襟危坐著。
龐涓沒有理會他人,侃侃道:“中策以先滅趙韓為要。十余年來,趙國與北胡及中山國糾纏不休,國力業已大損。目下又逢趙成侯新喪,太子繼位,主少國疑,人心不穩,完全可一擊而下。滅趙之后,兵鋒南下,直指韓國,一戰滅之。韓趙本三晉之國,民情熟悉,最易化入大魏一體治理,無飛地難治之憂。若得三晉統一于大魏,我國力將增強數倍,可為掃滅天下奠定根基。是為中策。”
“嗯哼,下策如何?”魏惠王依舊不置可否地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