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穿著校服的小學男生正站在馬路邊發呆。他背著大大的書包,專注地盯著自己的影子看,腦袋中想的不知道是什么,是在不耐煩遲遲未轉的紅綠燈嗎?還是在苦惱寫作業的事情?抑或是早熟地猜度著如何討好班上的女同學呢?
過了一會,困在燈箱中的小綠人總算露臉了,姍姍來遲地用不變的姿勢指示過路的行人開步。小男生的反應也真快,旁邊的大人們還沒邁出腳步,他已經三步并作兩步地走在掉漆的斑馬線上了。
交通燈還在“嗒嗒”地響個不停,小男生的身影早已晃到馬路的另一邊,迅速沒入人群之中,剩下雪白的襯衫在街角乍隱乍現。
雪白的襯衫。
小時候的張國榮,也就是原名叫作張發宗的他,穿著白襯衫上學,上的是灣仔船街的圣路琦小學。圓圓的大眼睛、小巧的鼻子,再加上紅紅的小嘴唇,天生就是一個俊美的男孩。盡管還是小孩子,但是在他的身上早已流露出一種與眾不同的感覺,這大概是因為他經常進出爸爸的公司,看到很多優雅的人所培養出來的氣質。
這個精致得像娃娃似的孩子,除了在體育課的日子以外,每天都會穿著白襯衫、白短褲,還有白色的長襪上學去。然而,年幼的白馬王子并不特別喜歡那一身白的校服。因為他每次回到家中,都必定會聽到哥哥姐姐們喊他……
“邋遢幫!”
小小的張發宗扭過腦袋瓜一看,白色的短褲背面果然又變成了黑黑一團。那是因為學校的木制椅子很臟,又容易藏污垢,上課時坐著坐著褲子就變黑了。天天如是,白馬王子也就變成“邋遢幫”了。
張發宗無所謂地拍拍屁股上的臟污,腳上的襪子卻無聲無息地滑了下來。
“哎呀,又來了。”六姐皺著眉頭說道,“得把橡皮筋縫上去了。”
橡皮筋,就是那種白色的、粗粗的橡皮帶,有人會把它拿來縫在褲頭上,變成舒適的彈性褲頭,也有人把它綁在襯衣袖口上,看上去美觀一點。而照顧周到的六姐則會為張發宗把橡皮筋縫在洗松的襪子上,好讓它們穿上去之后不再滑下來。
這方法的確很管用,但被橡皮筋緊緊勒著的地方卻不好受,讓張發宗的腿整天又癢又疼的。倒是這小少爺也沒有什么抗議,總是乖乖地穿上就是了。
六姐在縫襪子的時候,張發宗也不閑著,靜靜地拿起書本讀書。他在念幼稚園的時候,從低班跳級升上小學一年級,但是成績卻未如理想,只好重讀。在此以后,張發宗在小學的成績也不壞,每次考試都能在前十名以內,算得上是用功的孩子了。
可能是從那時起就培養出他的藝術天賦,張發宗對語文科尤其擅長,除了中文的成績優異,得到過全校的第二、第三名之外,他還參加過英文詩歌朗誦比賽,朗讀的是莎士比亞的作品[1]。
盡管成績相當不錯,姐姐們對張發宗在課業上的管教還是一點也不放松的。其中,他的五姐還會在下課后給他補習。
“在看哪里呢?快寫!看你恍恍惚惚的!寫啊!”五姐在桌邊督促著,要稍微走神的張發宗趕緊寫好面前的字。
不專心也是沒辦法的事,上學已經累人,下課后要寫作業,晚上還得提起毛筆練字,在紙上反復地寫著“上大人、孔乙己”這幾個大字,張發宗還真是一點也不喜歡這樣的補習。練習中文,寫的是毛筆字,而練習英文時寫的則是鋼筆字,寫的時候必須得不厭其煩地在筆頭沾上墨水去寫,練的不但是字體,還有耐性。
五姐的補習雖然累人,但是還遠遠不及大家姐的嚴厲。
一天,張發宗因為一件很小的事情被罰留堂,才剛踏進家門便被大家姐罵了。或許是愛之深、責之切,平常就經常監督他讀書的大家姐越罵越生氣,竟然拿起了木制衣架便往張發宗的身上狠狠揮過去。
巧合的是,那個衣架是他們的父親——張活海的出品,上面還有著洋服店的標志。從沒在爸爸身上感受過強烈的父愛的張發宗,倒是因為這一記而感受著強烈的痛楚。氣得面紅耳赤的大家姐下手也不輕,連木衣架都給打壞了,但是氣沒消的她還未打夠,轉過頭便拿來皮帶繼續打。
“喂!你知道這樣打人很痛的嗎?”有點看不過去的哥哥制止道。
“我管教弟弟關你什么事?”大家姐殺氣騰騰地反問。
想要為弟弟出氣的哥哥聽了更是莫名火起:“你不知道痛嗎?好,那你來試試看啊!”說罷,他便拿起皮帶打向大家姐。
結果,當然是大家姐和哥哥兩個大打出手了,而暫時不用挨打的張發宗也暗自舒了口氣[2]。
其實,到了讀小學的后期,張發宗開始變得有點不太專注于讀書,當中的原因除了學習壓力之外,或多或少也跟那個他最早開始喜歡的女孩子有關。
7歲多的時候,張發宗開始留意班上一個女孩子。那個女孩的身形很嬌小,留著一頭長直發,長得十分可愛。與面對嚴厲的姐姐截然不同,張發宗喜歡接近她,只要能跟她在一起,聊聊天、玩游戲,這孩子的臉上便會掛著發自內心的愉快笑容。除媽媽、六姐和其他姐姐們以外,他當時最親近的女性大概就是這個女孩子了。
人小鬼大的張發宗不知道從哪兒來的念頭,忽然想要牽一牽小女孩的手。這個想法一直縈繞在他的心頭,變成一個揮之不去的小欲念。有一天,他頂著怦怦亂跳的小心臟,終于牽起了女孩那只白里透紅的小手。而美麗的小女孩倒也沒有把手松開,就那樣把自己的手寄存在他的掌心中。一個精靈活潑、一個嬌小玲瓏,這一對兩小無猜的娃娃手牽著手,簡直像是明信片上的場景一樣。
牽過手以后,以往枯燥乏味的教室似乎也變得更可愛了。在同學們中身形不算特別高的張發宗坐在教室中排,上課時一直偷看坐在前面兩排的小女孩。有時候,他上課會坐得筆直,但這卻跟老師講課的內容無關。其實他是在覬覦時機,等到老師別過臉去的時候,把緊緊握在手里的字條拋給小女孩。每當老師沒察覺出異樣,張發宗便會像完成了什么秘密任務似的暗自竊喜。
這樣一段純純的感情,在他小學四年級那年便畫上了休止符。那一年,小女孩隨父母舉家移民到加拿大。喜歡的女孩走了,有點失落的張發宗也就把“感情事”擱在一旁。
小女孩去了加拿大兩年多之后,張發宗進了玫瑰崗學校念中一。
他不再需要六姐送他上學,獨自坐校車的滋味讓他感覺自己長大了,而課業也比以前更加繁重。這時候的張發宗看上去比以前少了點稚氣:因為經常游泳而曬出一身黝黑的皮膚,還剪了個短短的平頭裝,充滿陽光氣息。在這個從孩子蛻變成小大人的階段,張發宗對小女孩的思念一點一滴地累積起來。
然后,有一次,女孩從加拿大回來了。張發宗試著約她逛街,沒料到她真的答應了。碰面的前一晚,他在床上輾轉反側,想到明天便要跟從前喜歡的女孩子“約會”,他那小小的心房里裝滿的既是緊張又是期待。
第二天,張發宗喜滋滋地到達他們約好碰頭的地點。但是,當他看到女孩的時候,便發現眼前人跟他印象中的小女孩不太一樣了。當年那個小巧的女孩子,如今已經比他長高了半個頭,還開始散發出女性魅力,這一切都得拜女生的發育比男生要來得早所賜。
“她以前多嬌小啊,怎么現在看起來像個姐姐似的?”張發宗在心里暗忖。
女孩看到他,似乎也有點不以為然。這就是小學的那個張發宗嗎?又小又黑,像顆骰子似的……
逛了好一會兒后,張發宗提議一起去的地方都被女孩拒絕了。反正他就覺得女孩這里不想去,那里也不愿意走的。他那“約會”的心情早已蕩然無存,只感到很沒趣。[3]
害自己忐忑得一晚不能成眠,換來的卻是她不太賞面的反應,張發宗只覺得女孩的心思真是難以捉摸。
就這樣,從前手拉著手的一對娃娃,就以再碰面時的尷尬氣氛作結。
注 釋
[1].張國榮口述自傳,商業電臺,1985年;All About Leslie 寫真集訪問,“School Days in England(英國留學)”,1999年。
[2].張國榮口述自傳,商業電臺,1985年。
[3].張國榮口述自傳,商業電臺,198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