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一場奪權實驗(2)
- 流血的仕途:李斯與秦帝國(全集)
- 曹昇
- 4919字
- 2016-10-14 17:22:58
5.魚兒咬鉤
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且說蔡澤因年老多病,請求辭去郎中令職務的消息一傳開,秦國的政壇頓時變得熱鬧起來。消息是在廷議之時傳出的。蔡澤因為生病,而且據說病得不輕,離死只差半口氣了,自然不能親自到場。嬴政將蔡澤親筆寫就的辭職申請傳示百官,而后說道:“綱成君勞苦功高,積勞成疾,寡人心實痛惜之。本欲虛郎中令一位,以待綱成君病愈,重再任職視事。然綱成君病勢已陷深淵,恐有不測,郎中令位在九卿,權高事巨,不可久缺。有功者受重祿,有能者處大官。切望諸公舉賢不避親,薦人不避仇,為寡人善謀之。”
弦外本無音,聽者自聞之。嬴政說得冠冕堂皇,聽的人卻品出別樣味道來。這不是公然鼓勵跑官嘛。得,秦王都這么說了,咱也不能辜負了他一番美意。郎中令,那可是卿中之卿,如此高官,走過路過不容錯過。一朝錯過,終生悔過。于是,廷議散了之后,開完大會開小會,在嫪毐和呂不韋的府邸大門處,都掛上了這樣的牌子:會議進行中,請勿打擾。
嫪毐和呂不韋都養有數以千計的舍人,再加上朝中投奔他們的那些大小官吏,此時都像烏鴉一樣,緊盯著郎中令這塊肥肉。他們也知道,要得到秦王的任命,首先便要取得自己主子的認可和出面推薦。于是,在嫪毐和呂不韋面前自薦的、他薦的、哭的、笑的、請客的、送禮的、唱的、罵的、攀親的、道故的,蔚為大觀,不一而足。其中千姿百態,自是無暇細表。
前面說過,呂不韋對控制郎中令一職是心存顧忌的。然而如今情況有變,一是嫪毐攬權太兇,給了呂不韋巨大的壓力,他必須壯大自己的實力,以免在和嫪毐的較量中,只有招架之功,而無還手之力;二是這回是嬴政主動開口,公開征求郎中令人選,如此一來,推薦自己的親信出任,也可以說是奉命而為,忠君報國,過程上合理,程序上合法,諒別人也不能有所異議。至于嫪毐,仗著有太后墊背,更是百無禁忌,劃到籃子里的都是菜,攥在手里的都是官。
郎中令只有一個,而欲得者眾多,這也讓嫪毐和呂不韋犯起了頭疼。或許,也只好來一場超男大賽了,先是海選,再五十強、二十強、十強、三強,就這樣一步步選過來。
再次廷議,果如李斯所料,嫪呂二派經過內部的協調選拔,都推出了自己的人選,互相貶斥,各不相讓。嬴政心中暗喜,面上卻裝出慍怒之色,命令駁回重議。
廷議既罷,嬴政單獨召見李斯。李斯知道,是時候該嬴政推出忠于自己的人選了。果然,嬴政問道:“先生曾與王綰共事,寡人欲舉其為郎中令,先生以為如何?”
李斯和王綰私交甚好,王綰如當上郎中令,對他只有好處沒有壞處。他知道嬴政只是象征性地一問,其實心意已決,于是不疼不癢地挑一個小毛病,道:“王綰是否太過年輕?”
嬴政笑道:“不然。先生三十七歲為客卿,王綰與先生年歲相仿,為何做不得郎中令?寡人并非不知,綱成君荒蕪政事,全仗王綰背后為其支撐。王綰雖無郎中令之名,所行卻已是郎中令之事。寡人索性成全于他,令其實至名歸。”
李斯心里一驚。王綰替蔡澤代行郎中令之權,嬴政原來早已知之,既知之而竟縱容之,看來王綰也是頗得嬴政之歡心,以后該當和王綰再多多親近才是。
6.帝王御下之道
聆聽是一門學問。一個好的聆聽者,能在周圍產生一種氣場,讓人禁不住產生口水泛濫的欲望,不喊停就只能狂噴不止,直到噴成木乃伊或干尸。李斯便是這樣一個好的聆聽者。
孤獨的人,通常不愛說話。高傲的人,通常也不愛說話。嬴政集孤獨和高傲于一身,更是惜言如金。
以李斯之善聽,遇嬴政之惜言,結果會怎樣?是李斯耳朵起繭還是嬴政食言自肥?
應該說,現在的李斯,于嬴政是半師半友的關系。自從李斯向嬴政提出統一六國的構想以來,嬴政觀察了許多,也思考了許多。他正需要李斯這樣一位聆聽者。
本來,今天的正式議題是關于確定由王綰出任郎中令的,嬴政卻忽然起了談興,主動將話題延伸開去。
嬴政帶著傾訴和交流的語氣說道:“寡人有所思,愿與先生議論之。治國先治吏,治吏先擇吏。寡人十三即位,國柄先有呂不韋獨掌,后有嫪毐瓜分。二人當朝,任用親信,排斥異己,附之者雖眾,而怨之者更巨。所謂怨之者,乃身在仕途,卻不得嫪呂二人見幸者也,其中得無有才有能者,堪任之以事乎?寡人欲擇而用之,既用其能,復用其怨,以分嫪呂二人之勢。此為擇吏于目前也。寡人不肖,不敢步先王后塵。舊吏老臣,可共守成,不可同開創,寡人皆欲棄而不用。寡人所用,必如先生及王綰之類,年壯力強,而志未伸,愿未足,有如新礪之戈,正當銳時,唯其如此,方可果勇不顧,臨敵力戰,先為主慮,后為己顧。倘天命歸于寡人,可隨者若輩也。”
聆聽者就如同球賽中的裁判,水平越高,越讓人感覺不到他的存在,于是,談話如水銀瀉地,比賽如流水行云。
嬴政越說越興奮,而李斯仿同透明。嬴政接著說道:“人主治臣,如獵師治鷹,取其向背,制在饑飽。不可使長飽,也不可使長饑。饑則力不足,飽則背人飛。夫舊吏老臣,皆飽腹之鷹也,腦滿腸肥,厚顏無恥,只愿尸位素餐,安于富貴,寡人賞之而不喜,罰之而不懼。彼等無利于寡人,又焉能為寡人驅使于無前也?而王綰之流,如空腹之鷹也,功名未立,爵祿不厚,又兼正當氣盛之年,翅疾爪利,寡人賞之則喜,罰之則懼。寡人于其有威有利,其爪翅之功,寡人得以坐而收之也。此為擇吏于長遠也。”
那時的嬴政,便早已懂得了干部隊伍應該年輕化的道理,只不過其理論依據與今日頗為不同罷了。
李斯聽完嬴政所言,心中不免疑惑:嬴政久處深宮,究竟是誰教給他這些道理?或者如后世張良謂劉邦,其才能殆天授歟?
另一方面,嬴政如此袒露胸襟,直言不諱,也讓李斯心里既榮幸又害怕。嬴政的這番話,黑暗陰冷,實在能稱得上是難以啟齒的私房話,只有其閨中密友才有資格與其分享。李斯有自知之明,他絕算不得是嬴政的閨中密友,他只是嬴政的一名臣子,暫時得到嬴政的看重和信賴而已。而君主向臣下暢述御下之道,對臣下而言未必是祥兆。分享君主隱秘的心事,可能比分享君主公然的權力更為危險。
7.捷徑的路徑
再次廷議,嫪毐和呂不韋仍堅持各自推舉的郎中令人選,互不相讓,結果只能是再度不歡而散。
于是,李斯時刻到了,李斯作為中間人,即將開始他左右逢源的表演。
每個人大概都有過做中間人的經歷,或是幫遞紙條,或是勸架,或是做和事佬,或是當電燈泡,或是當第三者,等等。萬物之間均存有引力和斥力,在人的身上,這樣的引力和斥力被稱為人際關系。中間人的作用,就是改變現存的人際關系,使其走向親近,或使其趨于疏離。
嬴政貴為君王,除了和妃子們云雨尋歡時之外,其余時候,也免不了需要中間人,甚至比常人更為需要。有許多事情,他都不方便親自出面。因為他是王,他是整個帝國的底線,他是最后一道城墻。他說出的話,作出的決定,無論對錯,都再也沒有轉圜的余地。而派中間人出面,他退居于幕后,便給了自己緩沖的時間和修正的空間。
在出發去拜訪嫪毐和呂不韋之前,李斯仔細地過了一遍腦子,認清自己將要扮演的角色,以及要達成的目標。
李斯這個中間人,是三方面的中間人:既是嬴政和呂不韋之間的中間人,又是嬴政和嫪毐之間的中間人,也是嫪毐和呂不韋之間的中間人。當然,他這個中間人是有傾向的,他名為中間人,實是嬴政的代言人。也就是說,他拉的是偏架。他的目的是:說服嫪毐和呂不韋收回各自的郎中令人選,共同接受王綰為新的郎中令,同時讓嫪毐和呂不韋將所望未遂的原因歸咎于對方,而不是將矛頭對準嬴政。
權力是剛猛的,而政治卻應當柔軟。李斯要讓嫪毐和呂不韋相信,政治是妥協的藝術,而他們二位,正是才華橫溢的藝術家,如將自己這樣的藝術天賦白白浪費,實在可惜。
為了更快地達到目的,有時就必須妥協,甚至是倒退。不僅是因為欲速而不達,這當中,還另有講究。
我們知道,兩點之間,并非直線最短,因為時空并非平坦,而是彎曲的。因此,欲從一點到達另一點,并非以走直線路徑為最快。真正的最短路徑,很有可能是一條極為怪異的弧線。沿著這條弧線前進之時,當事人或許會陷入迷茫:“我這豈不是越走越遠?我這不是在往回走嗎?”其實大可放心大膽地往前走,因為你正走在正確的路上。正所謂,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說吧。
所以,不用怕走彎路,走彎路有時候是一種必須,更有可能反而本就是捷徑。再者,誰又能確保自己走的一定是直路呢?當我們在生活中遇到挫折,甚至感覺倒退之時,不妨偶爾這么想,也許,心情會不一樣。
由此生發開去,自然界是造物的作品,是造物留給人類的一本無字天書,體現著造物之意志和思想。所有的哲理,其實都早已蘊藏在大自然里。故老子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故圣人以天地為儀型,格物以致知。故君子之道,察乎天地。常聞之事,可以為鑒,習見之物,足相發明。”
8.重回相國府
李斯決定先從呂不韋說起。他已經說過呂不韋多次,經驗豐富,深具心得。李斯的馬車輝煌地經過相國府大門,長驅直入。那時的馬車不比今日的汽車,有車牌可掛,一看車牌,就知道車主的底細和地位。但看門武士的眼睛也不是白長的,光看李斯所乘馬車的配置和顏色,就知道那是客卿的馬車,哪里還敢阻攔。看門的往往就是這樣,認車不認人。在著名的列寧和小衛兵的故事里,如果列寧不是步行,而是乘坐自己的專車,或許那小衛兵一早便已放行了吧。
李斯坐在寬敞的馬車內部,穿越整個相國府。李斯已是許久沒回來這里了。在這里,他度過了人生中最為苦悶和難熬的三年時光。相國府依然還是那個相國府,但在此時李斯的眼里,相國府卻分明變矮了,也變小了。
呂不韋親自接見李斯。自從李斯就任長史以來,兩人就斷了私交。此次李斯以客卿的身份登門造訪,自然好一陣寒暄。譬如:“李斯啊,你榮升客卿,我還沒去恭喜你呢,實在是慚愧啊。”“相國大人,瞧你說的,那還不是全靠你的栽培,你的恩德,李斯是一天也沒敢忘記的啦。”“李斯啊,難得你還有這份心,你好久也不來看我,是不是升了官就看不起我這個老家伙了。”“哎呀,相國折煞我了,我早就想看你來著,這不是看你日理萬機,怕打擾了你不是,今天我是拼了會煩你擾你招你厭棄,也要來拜謝你這位老上級啊。”諸如此類的場面話,足足擺了小半個時辰。
李斯不提來意,呂不韋也佯裝不問。呂不韋帶著李斯參觀著書大廳,《呂氏春秋》的編撰工作還在緊張地進行之中。看著那些“為覓一佳句,捻斷三根須”的舍人,李斯不禁想到:要是當初我接受呂不韋的邀請,參與編寫《呂氏春秋》的話,我現在大概也和他們一個模樣吧。剎那間,他竟感覺時光仿佛凝滯,自己則陷入莊周夢蝶的幻覺。
呂不韋的話將李斯帶回現實。呂不韋臂膀一揮,笑道:“《呂氏春秋》,千秋盛舉,萬世典籍,從此六國何敢再視我秦國為不文之國?當日若非先生提議,不韋又焉能想及此舉?說來,還要多謝先生才是。”
李斯回禮道:“相國厚意,李斯哪里當得起。李斯以為,是今朝后世的萬千書生學士該多謝相國才對。《呂氏春秋》編寫至今,已歷七載,未知進度如何?”
呂不韋道:“再過一年,便可成書。”
古人著書不比今日。《呂氏春秋》統共二十余萬字,不論質量,單從字數來看,只相當于今天某些高產作家大半個月的工作量而已,而竟然勞動三千舍人,窮八年之功,在這方面,不得不贊嘆呂不韋實在有錢,也實在有耐心和胸襟。
呂不韋又道:“書雖未成,但已十畢其九,先生倘若有暇,還望寓目指正。”
李斯道:“李斯才疏學淺,一無著述,不堪相國寄望。”
“先生何必過謙。秦國第一才子,非先生莫屬。先生雖只字未著,非不能也,實不屑也。”
李斯對自己的才能倒也從來不謙虛。在這個世界上,他除了服過韓非之外,還沒服過旁人。不過,眼下可不是看書的時候,于是李斯推辭道:“還是留待書成之日,李斯一并拜讀。”
夕陽西下,呂不韋大擺筵席,款待李斯。酒酣耳熱,賓主盡歡。呂不韋道:“長遠未和先生閑談,甚是想念。先生在日,不韋能常就請教,獲益匪淺。今先生入朝為客卿,不韋胸有疑難,卻再也無人可問。今欲再與先生閑談,未知可乎?”
李斯拜道:“得與相國閑談,固所愿也,未敢望也。”
9.舊仇新恨
呂不韋于是屏退左右。兩人捂著肚子,都吃得太飽太撐,要先消化消化。還是呂不韋的腸胃功能比較強壯,因為他先打破沉默,開始說話。呂不韋道:“四下無人,敢問先生來意。”
李斯道:“不瞞相國,李斯實為郎中令一事而來。”
呂不韋沉聲道:“奉秦王之命歟?抑或為嫪毐作說客歟?”
“李斯自來,只為報相國昔日知遇之恩。”
呂不韋從鼻子里輕哼一聲,那意思像極了北島那首著名的詩歌:“告訴你,我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