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不”的迷宮(3)
- 巴托比癥候群
- (西)恩里克·比拉-馬塔斯
- 4949字
- 2016-10-13 15:45:44
名譽與榮耀是荒謬的。塞內卡[21]說,名譽之所以可怕,乃因它源自于眾人的公斷。但導致瓦爾澤希望自己遭人遺忘的,也不全然是這個理由。世俗的名譽與榮耀對他而言,不僅可怕,更是荒唐可笑的。而荒唐可笑則是因為,例如說名譽,似乎在“名字”與“文字”之間營造出一種被視為理所當然的所有權關系。然而,當這篇文字本身已成功開拓出其歷史定位時,與之對應的那個名字便落得虛無,無法保證往后能夠繼續發揮該有的影響力了。
瓦爾澤想要成為無名之輩,而他愛的“虛榮”,正是葡萄牙文學大師費爾南多·佩索阿也想要的那一種。有一次,佩索阿不慎掉落一地銀色的巧克力包裝紙,于是他說,如此一來,他也同時拋棄了人生的一切。
若要說誰也曾在生前最后的日子,對世俗虛榮一笑置之,就必須提到法國作家瓦雷里·拉爾博。瓦爾澤人生最后的二十八年將自己封閉在精神病院里,拉爾博則是在一次心臟病發作后半身不遂,從此在輪椅上度過坎坷多舛的二十年。
拉爾博依然神智清醒,記憶如常,但他已經完全喪失了清楚說話的能力。他不能系統地組織字句,只能簡單使用名詞或動詞不定式,最后,終究因為太過沮喪而一句話也不說了。直到有一天,他突然非常讓人驚訝地,在所有探望他的朋友面前蹦出了這句話:“Bonsoir les choses d'ici bas.”
“晚上好,在這的,下面的那些東西”?這是個根本無法翻譯的句子。阿根廷裔法國作家埃克托·畢安修提獻給拉爾博的故事里提到,拉爾博這句話里的“晚上好”,與其說是夜已深了,不如揣測一下可能指的是他人生的黃昏。至于“在這的,下面的東西”,可以聽出帶有些許諷刺,指的其實正是這個世界。如果我們再把“晚安”換成“再見”,或許就可以更細微地傳達出拉爾博當時的心情了。
那一天,拉爾博重復說了這句話好幾次,而且始終帶著一抹微笑。可以很明顯地發現他的神智依舊清晰,他也知道自己說的話并沒有什么邏輯,不過,這句話恰好真切地表達了他看透人生不過虛幻一場的真諦。
在《虛榮的人》這個故事里,主角方尼則是與上述人物完全相反的一個案例。作者是我極為仰慕的阿根廷作家胡安·魯道爾福·威爾考克,他也是一位極度推崇瓦爾澤的偉大作家。我方才正好在他的一本書里找到一篇他的訪問。在報道里,威爾考克有這么一段原則性的聲明:“我最喜愛的作家是羅伯特·瓦爾澤與羅納德·費爾班克[22],以及每一位他們喜歡的作家,以及所有他們喜歡的作家所喜歡的作家。”
《虛榮的人》的主角方尼,有一身透明的皮膚和肌肉,透明到可以看穿體內各個器官,就好似器官被收藏在一個櫥窗里一般。方尼很愛展示自己,也愛展示自己的內臟,還喜歡穿著游泳短褲接待朋友,或光著上半身探出窗外,為了讓全世界都贊美他的身體。他的兩片肺葉因吸氣而膨脹,心臟怦怦跳動著,腸胃緩慢地收縮扭曲著,他毫無羞澀之感。“人總是這樣的。”威爾考克說。“當一個人擁有異于常人的特色時,他通常傾向于表現,而非隱藏。甚至有時候,這種展現特色的模式會內化成為他存在的理由。”
這個故事結尾告訴我們,方尼的行為將會不斷重復,直到某天有人對這個虛榮的人說:“喂!你乳頭下面這一大塊白色的補丁是什么?之前明明沒有的。”至此,大家便可想而知,這么令人不快的表演究竟何時會停止了。
{6}也有些人放棄寫作,是因為他覺得自己太過渺小了,就好像貝賓·貝尤[23]的例子。杜拉斯說:“我這一生的故事,從來就不存在。沒有什么人生的重心,沒有什么人生的道路,更沒有所謂人生一路走來的軌跡。雖然有很大的空間讓大家覺得似乎的確有這么個人,但事實并非如此。實際上,根本沒有任何人。”而每當人們與貝賓·貝尤談話時,若提及他與加西亞·洛爾卡[24]、布紐埃爾[25]和達利等大師皆曾客居西班牙馬德里“學生宿舍”[26],或推崇他是西班牙文學界“二七一代”[27]的先鋒,是歷史創造者,是那個年代的先知,是眾詩人之首的時候,他總是回答:“我誰都不是。”在《金色年代》這本書里,當代西班牙導演和詩人文森特·莫里納·弗什也曾經描述,當他贊揚貝尤,推崇他對同年代那些最好的創作者有極大影響力的時候,貝尤還是一樣,以不卑不亢、毫不矯揉造作的語氣平靜地說道:
“我,誰都不是。”
如今,貝賓·貝尤已屆九十三歲高齡[28],但縱使他天賦異稟,令人訝異的是,他一本著作也沒有。無論人們怎么提醒他、贊揚他,說所有探討“二七一代”的著作都提到了他的名字;無論人們怎么告訴他,所有書里凡是提起貝賓·貝尤,莫不用偉大、令人尊崇等字眼來形容他的奇想、睿智和先見之明;無論人們怎么告訴他,他確實是20世紀西班牙文學最閃耀的一顆星;無論人們怎么肯定貝賓·貝尤的成就,他總是回答自己根本不是什么大人物,還會換上一副嚴肅的面孔,繼續澄清道:“我寫了很多,但這些東西已蕩然無存。當我還住在‘學生宿舍’里的時候,我便已遺失了那個時代所寫下的信件與文字,因為我根本視它們如無物。我雖然也曾寫過一些回憶錄,但也早已將它們銷毀。或許,‘回憶錄’這種體裁自有其重要性,但對我而言并非如此。”
在西班牙,貝賓·貝尤可說是文學界最會說“不”的翹楚,而在西語世界里,他更是一位沒有任何著作的學界典范。雖然,在所有與藝術相關的辭典里都可以見到貝尤的蹤跡,他的貢獻與影響舉世公認,貝尤個人卻沒有留下任何作品。他不追求登峰造極,不懷雄心壯志,就這樣偶然闖進了藝術史里:“我從來就不曾因為想要出版而寫作。我寫作只為了朋友,只為了博君一笑,只為了開心。”
有一次,大約是五年前,我恰好經過馬德里,順道去馬德里大學的“學生宿舍”晃晃,那里正好有一個向布紐埃爾致敬的紀念活動,而貝賓·貝尤也出席了。當時我在旁邊偷偷觀察了他好一陣子,然后越靠越近,想知道他究竟說了什么。我聽見他帶著些許揶揄的歡快語氣說:“我就是那位在手冊和字典上常常出現的貝賓·貝尤。”
這種頑強又拒絕寫作的大師精神,一直讓我敬佩不已。而他真誠坦率的態度,正是使他與眾不同的原因。貝賓·貝尤似乎早就明白,只有在簡樸之中,才能找到脫穎而出的最佳方法。
{7}出生于意大利城市的里雅斯特的作家鮑比·巴茲倫[29]曾說:“我認為‘寫書’已經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因此,我再也不寫書了。所有的書幾乎都只不過是頁腳注解的膨脹而已。所以,我只寫批注。
在他死后五年,阿德爾菲出版社[30]才搜集了他的批注,于1970年將之集結成書,命名為《不成篇章的筆記》。
鮑比·巴茲倫是猶太人,曾經讀過每種語言的各種書籍。由于他對文學的要求非常嚴格(或許也正是因為如此),他反而舍棄親筆寫作,偏好直接干涉人的生活。沒有任何出版記錄,事實上就是他本人作品的一種展現。巴茲倫的例子非常奇特,將他比擬成西方世界危機中的一輪黑色太陽也不為過。他本身的存在,似乎就標志著文學已終結,新作品不再誕生,作者也凋零死去,從而造就了沒有作品的作者,以及沒有作者的作品。
但是,為什么巴茲倫不寫書呢?
達尼埃勒·德爾·朱迪契[31]的作品《溫布爾登體育場》,便是以此問題為中心主旨而展開的一本書。在巴茲倫過世后的十五年,這個問題引導了書中年輕的主人公(小說是以第一人稱寫就的)從的里雅斯特一路來到倫敦,不斷探究、追尋,試圖揭開巴茲倫這一決定背后的秘密。一路上,他詢問巴茲倫年輕時的好友(皆已垂垂老矣),希望能夠得知巴茲倫本可以通過寫作功成名就,卻為何一本書都沒有寫。曾經極具聲望的巴茲倫,如今或許已遭時間遺忘,但他確實曾是意大利出版界一位相當出名且受到尊敬的大人物。這位大人物,不僅傳說閱讀過每種語言的各種著作,也曾經擔任過埃伊瑙迪出版社[32]的顧問,更是1926年促成阿德爾菲出版社創立的重要人物之一。此外,他還是斯維沃[33]、薩巴[34]、蒙塔萊[35]與普魯斯特的好友,也是他將弗洛伊德、穆齊爾與卡夫卡等諸多大師的作品引進意大利的。
巴茲倫所有的朋友一輩子都相信,總有一天他會完成一本著作,而且將是一本曠世巨作。然而,最后巴茲倫仍舊只留下被后人集結成《不成篇章的筆記》的一堆批注,以及一本名為《高大的船長》的未完成的小說。
朱迪契說過,當他開始寫《溫布爾登體育場》時,曾經嘗試在文字敘述里保留巴茲倫所說的一句話:“人已經不可能繼續寫作了。”但同時,他也試圖扭轉這句否定意味濃厚的話,給予全新的詮釋。他知道,如此一來,書中的敘述將變得更加精彩。但朱迪契于書末推敲出的結論,倒也不難猜中。他發現,其實這本小說的完成也只不過是個“抉擇”的故事,一個“決定要寫作”的抉擇。朱迪契甚至在書中有些片段中,透過引用一位巴茲倫老友的回憶,殘忍地批判了這位從不寫作的作家:“他很令人受傷。他這一生總是冷眼旁觀,用自以為超然獨立的姿態干涉他人的生活。總之,他是個一輩子活不出自我,卻又執著于批判他人人生的失敗者。”
此外,在小說的其他片段里,這位年輕的敘述者還以這樣的口吻談道:“寫作并不重要。但是,除了寫作,也沒有什么其他事情好做。”經由這句話,他傳遞了一個與巴茲倫的觀點完全背道而馳的道德訴求。“幾乎是令人畏懼地,”意大利學者帕特里西亞·隆巴多曾經這么評論:“朱迪契的小說,站在完全對立的角度,批判所有把過錯歸咎于從事文學或建筑創作活動的人,也批判所有贊同巴茲倫保持沉默不寫書的人。在純粹的藝術性創作與全然否定的恐怖之間,或許還存有一種細微的不同,也就是那種單純從形式而來的道德感,那種單純因為技巧精致而感到的喜悅。”
我個人認為,對朱迪契而言,寫作似乎是一種風險很高的活動。也就是說,他尊崇他所敬愛的前輩帕索里尼[36]與卡爾維諾的想法,認為已經寫下的作品,大多無甚意義。而一篇文章,假若想在將來成為一件有價值的作品,就必須開啟新頁,說出世人前所未見的新觀點。
我想,我贊同朱迪契。一篇雕砌完美的作品,只要能夠顯現吐露真理的意志,即使它讀來完美得令人感到晦澀難懂,終究有其不可磨滅的寓意:說出真相的意志。當語言的運用單純只是為了創造閱讀上的效果,而不能夠超越人類心智的界限,就會淪為一種不道德的行為。在《溫布爾登體育場》這本書里,可以發現作者朱迪契的個人意志已在書中轉化成對倫理道德之美的追尋,傳達出試圖創造全新文學形式的渴求。嘗試突破人類極限的作者可能會失敗,相反地,依循傳統文學風格的作者則永遠會成功。總是成功的作者,絕不冒風險,只套用萬無一失的寫作公式,永遠藏身在安全而舒服的學院里,也永遠隱匿了真理。
和《錢多斯伯爵的信》(書中說我們的存在僅僅占據浩瀚宇宙的一小部分,人類根本無法以文字描繪出宇宙的無邊無際,可想而知“文字創作”基本上是個錯誤,它既渺小又缺乏意義,甚至不足為人所道)一樣,朱迪契的小說在闡釋“寫作之不可能性”以外,還為我們開辟了新視野,指出追尋新理想的可能,最后,還是推導出“寫,總還是比不寫好”的寶貴結論。
那么,還有更好的理由讓人相信“寫”是好的嗎?是的,的確有。其中的一個理由非常簡單:因為還是可以抱持風險意識和對美的追求,以經典的風格寫作。這是朱迪契這本書給我們最深沉的省思。書里的每一頁都訴說著追求隱藏在新事物背后那種舉世皆然的古老渴望。古老的靈魂總是在不經意的時候突然再現。例如,互聯網是新的流行,但是那一張交織你我關系的人際“網”,其實亙古以來便已存在了。那張漁獵時代人們用來捕魚的“網”,如今已不用來捕捉獵物,卻為我們打開了全新的世界。所有事物皆可永久存在,也皆可瞬間變幻。新生總是迅速步入死亡,但死亡也總是孕育新生,萬事萬物則因此循環而永恒不朽。
{8}還有更多的理由讓人相信“寫”是好的嗎?不久前,我才讀了普李莫·里維[37]所著的《停戰》。他在書里描述了自己與其他同伴在納粹集中營里一起經歷過的種種。這些名字與故事,若非透過這本書,一定早已抵擋不住歷史的洪流,默默化為塵土,不為人知。里維說,當時所有的人都渴望回家,也都盡其所能地嘗試活下來。但這份渴望并非源自人類求生的本能,而是源自一個單純的希望。他們希望有一天,能夠有機會向世人娓娓述說這段在集中營里的痛苦回憶。他們希望向世人揭露這個慘痛的故事,避免日后同樣的悲劇再度發生。但其實,他們內心最深沉的盼望,是期盼這些日子以來的遭遇,永遠不被歷史遺忘。
無論那段經歷多么不值一提,多么令人痛苦,每個人都難免想要透過記憶,找回那些突然涌上心頭的片段與感慨。而惟一的方法,就是“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