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不”的迷宮(4)
- 巴托比癥候群
- (西)恩里克·比拉-馬塔斯
- 4997字
- 2016-10-13 15:45:44
特別是在這個道德日益淪喪的年代,人們的眼光總是冷漠、回避。文學,即使我們再怎么逃避、忽略它存在的價值,依舊是不讓過去遭人遺忘的良方。
{9}如果對柏拉圖而言,生命最終意味著忘卻所有的思慮,那么對克萊芒·卡杜來說,則花了一輩子的時間,試圖忘記自己興起當作家這個念頭的那一天。
為了抗拒寫作的吸引力,卡杜以一種奇怪的態(tài)度面對生命,他終其一生把自己當作一件家具看待。而在費利西安·馬爾伯夫[38]的傳記中可以讀到,他與卡杜有類似的拒絕態(tài)度。知道馬爾伯夫的例子,必須感謝法國評論家讓-伊夫·朱昂內(nèi)所寫的《沒有作品的藝術家們》。這本書以“決定不寫的作家”為題,根據(jù)他精彩絕倫的分析,我方才得知,原來費利西安·馬爾伯夫也是位“不寫的作家”。
卡杜十五歲時,父母邀請了波蘭文學大師維托爾德·貢布羅維奇到家中晚餐。當時正值1963年初春的四月底,這位波蘭籍作家數(shù)月前才搭上船,決定永遠離開他待了許久的布宜諾斯艾利斯回到歐洲。而卡杜的父母親則是1950年代他在阿根廷期間便已認識的老友。回程途中,貢布羅維奇曾經(jīng)上岸在巴塞羅那短暫停留,接著又前往巴黎。也就是在巴黎,貢布羅維奇才與這對老朋友因為晚餐的邀約而再度重逢。
卡杜當時還很年輕,而且非常向往成為一位成功的作家。事實上,在這頓晚餐之前,他已經(jīng)為這個夢想努力了好幾個月。他的父母也和其他父母不同,從小便源源不絕地提供他所有相關的資源,積極支持自己的兒子邁向?qū)懽髦罚笠笃谂嗡麑碛幸惶炷軌虺蔀榉▏膲活w閃亮的星星。卡杜也的確不負期望,無時無刻不在閱讀。他讀遍了所有類型的書籍,培養(yǎng)文學實力,嘗試讓自己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變成一位受人尊敬的作家。
年紀還很輕的卡杜,已經(jīng)非常了解貢布羅維奇的作品,并且深深受到這位大師的啟發(fā)。他還時常拿著貢布羅維奇的小說,朗讀書中完整的段落給父母聽。
也因為如此,卡杜的父母親對有機會邀請到貢布羅維奇來家中晚餐感到相當興奮。無需走出家門,自己年幼的兒子就可以親身感受這位波蘭大師所散發(fā)的光彩,身為父母的喜悅與滿足可想而知。
然而,這天晚上發(fā)生了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卡杜因為過于興奮和緊張,反而整個晚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最后,有點像馬爾伯夫年紀輕輕便在家中親睹福樓拜風采的情形,卡杜發(fā)覺自己好像變成了餐廳里的一件家具,動也不能動。
自從發(fā)生了這次“自我變形”后,小卡杜成為知名作家的雄心壯志,就這么灰飛煙滅了。不過,卡杜的例子倒也并非與馬爾伯夫全然相同。從十七歲開始,為了填滿放棄寫作后隨之而來的空虛心靈,卡杜開始投入瘋狂的藝術創(chuàng)作。這是卡杜與馬爾伯夫不同的地方。卡杜在他短暫的生命里(他年紀輕輕就去世了),并不單單視自己為一件家具,因為他至少還畫畫。而且準確地說,卡杜畫的都是“家具”,這是他嘗試忘記自己動念想要成為作家的方法。
所有卡杜畫中的主角都可以說是“家具”,并且每一幅畫都有個謎一般總是重復的題名:《自畫像》。
“因為我覺得自己像件家具。而且據(jù)我所知,家具是不寫作的。”每當有人提醒他年輕時曾經(jīng)為了成為知名作家而努力,卡杜總是這樣為自己找借口開脫。
關于卡杜的例子,法國作家喬治·佩雷克在1973年有篇有趣的研究文章《永遠看起來像件家具的作者自畫像》,諷刺了1972年當卡杜在承受長期病痛折磨之后去世時所發(fā)生的事。卡杜的家人很無奈地,好像埋藏一件家具般地葬了卡杜。他們對待卡杜去世這件事,就好像處理掉一件多余的家具一樣,把他的骨灰放在了巴黎跳蚤市場附近的一個小壁龕里。而這個跳蚤市場可以找到任何你想找到的舊家具。
得知自己即將離開人世,還很年輕的卡杜便提前在自己的墓碑上留下一段簡短的墓志銘,希望家人將這段文字視為他身后留下的“全部作品”。這樣的請求,著實令人感到相當諷刺。這段墓志銘是這樣寫的:“我曾經(jīng)嘗試變成其他家具,不過并沒有成功,連這件事都不允許我成功。因此,我這輩子,也只當過這么一件家具。只是,如果我們知道其他家具都是沉默的,那么我的一生也就并非微不足道了。”
{10}不去辦公室,讓我過得比從前更加遠離人群了。但這一點也不悲慘,恰恰相反,我現(xiàn)在反而擁有全世界的時間,可以隨意在自己的圖書館里消磨時光,拿出又放進一本本的藏書,直到書柜邊緣都被我磨舊了為止。我還是不停地搜尋著新的巴托比,好讓我停筆多年之后才又開始創(chuàng)作的那份名單上,能再多出現(xiàn)幾位活在“不”的世界里的作家名字。
今天早上,我瀏覽了一本西班牙知名作家的名錄,恰好又發(fā)現(xiàn)了一個拒絕文學的杰出作家——格雷格里奧·馬丁內(nèi)斯·謝拉[39]。
我在學校的時候曾經(jīng)讀過這位男性作家的作品,不過他總是讓我覺得無聊透頂。他生于1881年,1947年去世,創(chuàng)立過雜志和出版社,卻寫了一手的爛詩和破小說,還曾經(jīng)一度徘徊在自殺邊緣(他失敗的故事真可謂家喻戶曉)。不過同一時間,他也因為幾出女性主義的作品,如《家庭主婦》和《搖籃之歌》等而一夕成名,更不用說那部《一個八月夜晚的夢》讓他成為了大紅大紫的劇作家,攀上榮耀的高峰。
近來有研究指出,他這些劇作其實都出自他妻子瑪麗亞·德拉歐雷哈拉卡之手。而他妻子又以“瑪麗亞·謝拉”的名字為世人所熟知。
{11}雖說孤獨并沒有什么不好,可我不時還是覺得自己必須與人溝通。但我缺乏朋友(胡安不算是我的朋友),也缺乏其他人際關系,我根本找不到人訴說。而且實際上,我也一點都不想找人訴說。只不過現(xiàn)在我發(fā)覺,為了寫好這本批注,與一些能夠提供給我“巴托比作家”信息的人聯(lián)絡、合作,深入了解這個“不”的世界,倒也不壞。我可能對自己搜集到的名單還不滿足吧,也可能覺得那些書柜被我磨損得還不夠。這些理由驅(qū)使我今天早上決定順著欲望,提筆寫信給在巴黎的羅貝爾·德蘭。我其實對他一無所知,只知道他所出版的《文學蝕》選集中,選錄了一群具有共通點的作品。這些作品的作者,一生都只寫過一本書,而且在寫完一本書之后,都選擇隱退,從此不再寫作。但特別的是,每一位作家都是德蘭捏造出來的人物,因此,書里收錄的作品、引用的字句,也全是德蘭杜撰的。
在我寫給德蘭的那封短信里,我詢問他是否愿意與我合作完成這本批注。我還告訴他,這個創(chuàng)作對我而言,代表我在經(jīng)歷了二十五年的“文學蝕”之后,重返寫作的決心。我寄給他一張整理過的巴托比作家表,請他在參考過后,能夠不吝提供建議,幫助我豐富這些活在“不”的世界里的作家的故事。
且看他是否有所回應吧。
{12}現(xiàn)在不寫是因為在等待靈感,是一個永遠都能誘使你掉入陷阱的圈套。19世紀的法國作家司湯達便是這么說服自己不寫的。他在自傳里提到:“1794年末,假使我曾經(jīng)向任何一個人提起過我要開始寫作的計劃,只要是有智慧的人聽了都會提醒我,無論有沒有靈感,每天都應該強迫自己寫個兩三頁文章。假使有人早這么建議我的話,或許我就不至于浪費掉人生中寶貴的十年,就只為了等待靈感出現(xiàn)。”
誘使你說“不”的陷阱有很多很多。如果某天,某人寫了一本總結從各個角度來拒絕藝術創(chuàng)作的歷史(不只是針對寫作這方面),他應該會留意到意大利文學評論家喬萬尼·阿爾貝托契恰好發(fā)表了一本相當值得一看的新書:《一個發(fā)件人的困境與不安》。書中阿爾貝托契以詼諧而充滿智慧的手法,深度剖析了意大利詩人暨小說家曼佐尼[40]為了說“不”,在個人書信中所運用的詭辯與謬論。
而提起司湯達的詭辯,還讓我想起了佩德羅·加爾菲亞斯[41]在墨西哥流亡時用來替自己辯解為何不寫作的荒謬借口。這號人物是個人格怪異又混亂的詩人。布紐埃爾曾在回憶錄中提到,加爾菲亞斯是個無論花多少時間也寫不出一行字來的作家,只因為他始終找不到一個理想中的形容詞。每次布紐埃爾恰好遇見他,都會問他:“你找到你想要的形容詞了嗎?”
加爾菲亞斯回答道:“還沒有,我還在找。”隨后便再度陷入沉思中。
另一個陷阱相較之下也絲毫不遜色。這個陷阱讓朱爾·勒納爾[42]在日記里感嘆:“你什么都不是,就算你做得再多,你依然什么都不是。即使你能夠欣賞再美妙的詩、剖析再深奧的文章,無論你說你有多么懂,多么了解,一切自以為是都是無謂的。你只會使自己看起來像個自不量力的侏儒,妄想與巨人一較高下……你將什么都不是。盡管哭吧,叫吧,盡管抱頭苦撐好了。你還是會失望,會放棄的,你除了拳打腳踢地泄憤之外別無他法。因為,你依然什么都不是。”
雖說有各式各樣的借口和陷阱,也有作家是根本拒絕苦思理由為自己辯解的。因為從來就不覺得自己應該解釋為何不想再繼續(xù)寫作,他們可說是完全沒有留下線索而“肉體”消失了。我以“肉體”消失來形容他們,并非指他們選擇自我了斷、結束生命,而是指他們真的就此人間蒸發(fā)、了無蹤影了。這些作家的代表人物或許就是美國詩人哈特·克蘭[43]與瑞士詩人阿蒂爾·克拉旺[44]這兩位了吧。他們就像是一對藝術上的伴侶,只是現(xiàn)實中根本不認識彼此。但這兩號人物有個共同點:他們雙雙在墨西哥海域神秘地失去蹤跡了。
就像馬塞爾·杜尚總是說自己最好的作品是他的行程表,克蘭與克拉旺或許可以說自己最好的作品便是“消失”。因為他們一丁點兒線索也沒留下,就這么直接在墨西哥海域消失了。
阿蒂爾·克拉旺說他是英國著名文學家王爾德的侄子。此外,在巴黎的時候,他曾經(jīng)編輯過一本名叫《時下》的雜志,共發(fā)行過五期,其他則什么成就也沒有。也許這就是所謂的“最小努力法則”,雖然只有五本,但這五本《時下》雜志確實成功地讓他在文學領域名留青史,盡享榮耀。
在其中一本《時下》里,他曾經(jīng)發(fā)表過法國詩人阿波里奈爾應是猶太人的論點。然而,此論點為他惹來許多麻煩,甚至激起抗議者前來雜志社控訴他所說的并非事實。當時,克拉旺或許早已預想好自己下一步該怎么走了。他或許已經(jīng)打算前往墨西哥,并選擇在那兒不留蹤跡地消失,所以倒是很干脆爽快地寫了封信,向抗議者致歉。
當一個人知道自己不久后將從地球上消失,也就不會太在意是否應該用圓滑的態(tài)度來面對討厭的人了。
“雖然,‘阿波里奈爾’這把劍傷不了我,”克拉旺在他的最后一本《時下》雜志里這么寫道,“但鑒于我這個人沒什么自尊心,所以我打算盡一切努力向全世界宣告自己錯了。我愿意澄清自己先前在文章里宣稱的是不對的。阿波里奈爾先生并不是猶太人,而是一個羅馬天主教徒。同時為了避免未來可能再發(fā)生的誤解,我要強調(diào)我所說的這位先生有個大肚子,而且長得有點像長頸鹿,不過更像犀牛……此外,我還想修正一句可能引起錯誤詮釋的話。當我說法國畫家瑪麗·洛朗森是那種需要有人掀起她的裙子,然后插進一根×××的女人的時候,在某種程度上我其實是想說,她是那種需要有人掀起她的裙子,然后在她多彩多姿且戲劇化的生活里引入天文學研究的女人。”
留下了這些字句,克拉旺便離開了巴黎。他旅行到墨西哥,然后某天下午,他劃了艘小船出航,說幾個小時后就回來,但從此之后便沒有人再看見過他,也沒有人找得到他的遺體。
至于哈特·克蘭這個人,首先必須從他生于俄亥俄州開始說起。他的父親是一位富有的工業(yè)家,但他從小父母離異,孤獨的童年導致情感產(chǎn)生陰暗面,最后竟使他性格大變,精神始終游走在極度瘋狂的邊緣。
克蘭相信,只有在詩里,他才能為自己的瘋狂找到出路。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完全將自己投入閱讀里,據(jù)說這段日子他幾乎讀遍了世界上所有的詩句。或許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他才培養(yǎng)出對文學的嚴苛要求。當他開始嘗試寫詩的時候,他也以同樣的標準,嚴格要求自己作品的內(nèi)涵與質(zhì)量。克蘭因艾略特所著的《荒原》里的文化悲觀主義困擾不已。因為對他來說,這種悲觀把詩歌的潮流帶向沒有出口的死巷,但諷刺的是,也只有在詩的世界里,克蘭方才覺得自己能夠抓住那微弱的亮點,引導他逃離自小父母離異造成的痛苦與陰霾。
克蘭曾經(jīng)寫過《橋》這首史詩性作品,為自己贏得無數(shù)贊美。但是因為對寫作的要求太高,他并沒有因此感到滿意,他始終認為自己應該寫得更好,應該攀上更高的高峰。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他決定要去墨西哥旅行,也決定要再寫一首像《橋》這樣的史詩,但意涵必須更有深度,而且題材改成了古代墨西哥阿茲特克君王蒙提祖馬二世的故事。然而蒙提祖馬二世這樣偉大的君王(不久之后克蘭便發(fā)現(xiàn),要寫下這般英雄人物的故事,對他來說著實是件超乎想象的苦差事),最后竟然使他精神錯亂無法下筆——變得像卡夫卡早年一樣,成了心靈上的囚犯,卻不知自己已然陷入困境。而這個困境在于,他們終于痛苦地發(fā)現(xiàn),惟一一個值得寫作的題材竟是如此令人頹喪。克蘭已經(jīng)領悟到,一個作家真正能寫的、惟一能寫的,實質(zhì)上便是“寫作的不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