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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不”的迷宮(2)

菲利佩·阿爾法烏像變戲法似的給出“賽勒瑞諾叔叔”式的借口,著實讓我敬佩不已。但是,說自己放棄寫作是因為學習英文時讓自己意識到不曾在意的事情而太過疲憊,這更是個天才般的創意。

我剛把這件事告訴胡安。雖說我們不常見面,但他大概已經算是我惟一的朋友了吧。胡安很喜歡閱讀,閱讀可以讓他在感到痛苦的機場工作之余放松下來。而且胡安認為,在羅伯特·穆齊爾之后,已經沒有任何人寫出過一本好的小說。但胡安只聽說過菲利佩·阿爾法烏這個作家,對他放棄寫作的始末則不甚知悉,也不知他創造了一個“學英文”的借口替自己辯白。當我在電話里告訴胡安事情的來龍去脈時,他竟忍不住哈哈大笑。然后,他又充滿愉悅且滔滔不絕地大聲自言自語說:“這么說來,是英文讓他的生活變得太復雜了……”

最后,我掛了他的電話。我覺得和他說話簡直是浪費時間,倒不如回到我的筆記上吧。我才不想因為胡安浪費了我的時間而裝出一副不悅的樣子。但我借機假裝自己郁郁寡歡,無法打起精神工作,騙得社會福利體系給了我三個星期的病假(因為我剛好八月有假,這樣我九月份前都不必上班了),這可以讓我好好把心思放在這本日記上,將所有時間都投注在關于巴托比癥狀的珍貴筆記里。

我掛了電話,掛了一個除了穆齊爾以外,對其他小說家根本不屑一顧的笨蛋的電話。接著,我回到自己一個人的世界,回到這本日記里。這時我突然想起薩繆爾·貝克特,他和阿爾法烏一樣,最終在一家養老院里過世,而且,和阿爾法烏一樣,他也進入了自己選擇的庇護所中。

我還發現了他們之間的另一個共同點。在我看來,英文很可能也曾經對貝克特造成極大的困擾,這或許可以解釋他后來為何改用法文創作的原因。貝克特認為用法文寫作更適合他,因為法文要簡單、樸實多了。

{3}“我已經漸漸習慣眼前的幻象了。”蘭波寫道。“我曾經清楚地看見,曾經是一座工廠的地方變成了一座清真寺,見過一群由天使組成的鼓隊,見過在天空中行駛的馬車,也見過一間位于湖底的廳堂。”

十九歲時,蘭波已經憑著過人的謹慎態度,完成了此生的寫作,隨后便陷入無止境的沉默,直到去世。他的幻象究竟從何而來?我相信,全都憑著他天馬行空的想象而生。

并非那么明了的是,蘇格拉底的想象力又從何而來?雖然眾所周知,他本身就有容易精神錯亂與胡思亂想的人格,但這個事實竟被刻意隱瞞了數個世紀之久。實在很難接受這個事實,被譽為人類文明的精神支柱之一,蘇格拉底實際上竟然是個古怪的瘋子。

在1836年以前,還不曾有人膽敢揭露蘇格拉底真正的人格特質。直到路易-弗朗西斯克·萊呂[14]在一篇名為《蘇格拉底的惡魔》的精彩文章里,發表他仔細鉆研蘇格拉底的學生色諾芬言談所得到的結論,方才重新塑造了這位希臘哲人的真實形象。有時候,在加泰羅尼亞詩人佩雷·希姆費雷[15]的文字里,人們不經意會看到蘇格拉底的肖像:“不論什么季節,他都穿著同一件外套。他總是赤腳走路,走過冰雪,走過被希臘陽光溫暖的泥土。他常常獨自一人跳著舞,沒有任何動機,似乎就只是心血來潮而已……簡而言之,因為他怪異的言行舉止,伊壁鳩魯學派的芝諾為他取了個‘雅典丑角’的綽號。如果用今日的語言來形容的話,就是‘古怪之人’之意。”

柏拉圖則在《會飲篇》中對蘇格拉底癡狂與好幻想的人格做了更大膽的描述:“蘇格拉底一陷入沉思,常難以自拔。每當我停下來等他的時候,他總是要我繼續前進……‘不,’我對其他人說,‘就由他去吧,他常常這個樣子,走到一半突然停下來,站在那里。’‘我察覺到了,’蘇格拉底忽然說,‘這個神跡對我來說好熟悉,我每次停下腳步就是因為它的出現……但我尊崇的天神至今還不允許我向你們說明,我還在等待他的許可。’”

“我已經漸漸習慣眼前的幻象了。”蘇格拉底也很可能寫出這種句子,盡管事實上蘇格拉底根本不寫作。至于他拒絕寫作的原因,或許與他本身好幻想、思緒總是飄忽不定的個性非常有關。再說,也沒有人能夠把幻想的情節一點一滴地記錄下來寫在紙上。蘭波的確曾經這么做過,只是在寫了兩本書之后便停止了。可能他早已認清,他眼前的幻象總是一個接著一個不停地出現,如果要一五一十地勾勒出每個幻象的畫面,那么他往后的日子必將痛苦不已;又或許,蘭波已經聽過波德萊爾的好友阿瑟利諾寫的《音樂家的地獄》。故事里描述一位作曲家被一段恐怖的幻象所苦,在這段幻象里,他竟然聽見他作的每一首曲子,在全世界的每一架鋼琴上同時被演奏著。

蘭波拒絕繼續記錄他所產生的幻覺,而蘇格拉底則是從來不曾提筆寫出他所看見的幻象,這兩者之間顯然存在著非常明顯的關系。只是,如果我們不想再繼續推敲的話,也可以就一廂情愿地認定,蘭波其實模仿了歷史上那位根本不懂得寫作的蘇格拉底。但是相較之下,蘇格拉底的作為更干脆,更直接。從最初幻覺產生的那一刻起,他早已決定拒絕將有如同時聽見全世界鋼琴齊聲演奏的那種折磨記錄下來。

接下來,雨果的這段話,或許可以解釋蘭波與他的那位杰出的老師蘇格拉底之間的關系:“有一些神秘的人物,他們存在的目的就是成為偉人。而他們為什么偉大?我想他們自己也不太清楚。只有讓他們降生在這個世界上的‘那個人’才知道吧?這些人眼前總有揮之不去的幻覺。在幻覺里,他們已經像荷馬那樣凝視過海洋,像“悲劇之父”埃斯庫羅斯那樣注視過高加索山,像尤維納利斯[16]那樣見證過羅馬城,像但丁那樣目睹過地獄,像彌爾頓那樣徜徉過伊甸園,還有像莎士比亞那樣體悟過人性。沉溺在預感中也好,在幻覺中也罷,他們無意識地隨著伏流前進,這些人已經跨越現實之門,永遠地踏進了幻想的國度,一去不回……就連光線打在他們臉上,都像裹尸布一般蒼白,靈魂已穿透他們的毛孔飛散出來。神啊!他們都是些什么樣的靈魂?”

誰派遣這些人來到人世間?我不知道。除了上帝,一切事物都在改變。保羅·莫朗[17]曾經說過:“六個月之內,連死亡都能夠改變流行潮流。”但我告訴自己,只有上帝,從不改變。大家都知道上帝從來不說話,上帝總是保持沉默。他可以聽見世界上每一部鋼琴的演奏,但他是“不”的世界最完美的代表作家。也因此,他是一種超驗的存在。我實在非常同意馬里烏斯·安布羅斯努斯[18]所說的:“我認為,上帝是一個異常卓越的人。”

{4}事實上,“巴托比癥狀”這種病可以回溯到好久好久以前。今日,這種消極和沉淪于“虛無”中不可自拔的心態,已成為當代文學的嚴重病癥,造就了一群“名不副實”的作家。

事實上,20世紀可謂隨著霍夫曼斯塔爾那本經典著作展開(《錢多斯伯爵的信》是這位維也納作家于1902年寫成的作品),他在書中發誓這輩子絕不再寫作,只是,這個誓言最后并沒有兌現。卡夫卡則是另一個文學之不可能性為時已久的例證,讀讀他的日記就都明白了。

安德烈·紀德在小說《沼澤》里創造了一個人物,從故事開頭一直到結尾,總是試著想要寫出一本書,卻始終沒有完成。羅伯特·穆齊爾在《沒有個性的人》一書中,則大大贊揚這種所謂“沒有產出之作家”的概念,甚至將其當成神話般來詮釋。在保羅·瓦雷里筆下的那位泰斯特先生,也可看成作者的化身,他不僅放棄寫作,還把自己所有的藏書一股腦兒全丟到窗外。

維特根斯坦只出版過兩本書,分別是非常著名的《邏輯哲學論》和一本奧地利鄉村方言詞匯書。他曾經不止一次表示,把想法轉化成為文字,對他來說有一定的困難。和卡夫卡一樣,他也曾經擬了一份清單,列出那些他從未完成、更不曾問世的文章、草稿和書稿。

隨意瀏覽一下19世紀的文學,便已足夠使人發現,原來,那些所謂“不可能”完成的草稿或書,幾乎都是浪漫主義美學留下的遺產。霍夫曼[19]《魔鬼的長生不老藥》一書中的主角弗朗西斯科,總是無法畫出他心目中完美無瑕的維納斯。而在《不為人知的杰作》這本小說中,巴爾扎克筆下的那位畫家,無論怎么畫,頂多也只畫得出他心中的美女足踝的輪廓而已。福樓拜本人則有從未完成的《男孩》這部作品,然而這部作品卻揭示了他每一部著作的精神之所在。至于馬拉美那本從未問世的巨作《書》,也只是他個人從前的一些涂鴉,勉強湊成的一本充滿數學算式的作品。

不難想見,這些作家在完成曠世巨作之前,因為難以承受種種藝術創作的嚴苛要求,從此一蹶不振。然而,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一些患有書寫障礙的人也似是而非地被當成了現代文學的一分子。正如摩洛哥裔馬塞爾·貝納布在《為什么我一本書都還沒寫》中所說的:“最重要的是,我親愛的讀者,別以為我還沒寫的書就壓根兒不值得一提。相反而顯然地(讓我一勞永逸地解釋清楚吧),這些我還沒寫的書,依然會成為世界文學史上的懸案,永遠受后人引頸企盼。”

{5}有時候,作家放棄創作,單純只是因為陷入了永遠都康復不了的瘋狂狀態。當中最典型的例子便是詩人荷爾德林。他不由自主地模仿著瓦爾澤,長期處在瘋狂狀態。在他去世前整整三十八年,他將自己封閉在德國圖賓根這座小城,日夜待在木匠朋友齊默供他安身的小閣樓里,寫著奇怪難懂的詩句,并署名為“斯卡達奈利”、“奇拉盧西米諾”與“博納羅蒂”。至于瓦爾澤,在他人生的最后二十八年,則先后在瓦爾道與黑里紹這兩個瑞士小鎮的精神病院度過余生。這段時間,他經常發狂似的寫著內容虛構的文字,而且都寫在一張張小紙片上,字體細小,使人難以辨認。

我認為,在某種程度上,不論是荷爾德林或者是瓦爾澤,他們“始終在寫作”。“寫作,”如同法國當代小說家瑪格麗特·杜拉斯所言,“其實就是‘不說話’,就是保持沉默,是無聲的吼叫。”談起荷爾德林的無聲吼叫,德國爬蟲學家費舍爾曾經在文中描述他最后一次去圖賓根探望這位詩人時的對話:“我請荷爾德林為我創作一段關于任何主題的字句。他問我,我是不是想要他替我寫一段關于希臘、關于春天,或者是關于時間之靈的文章。我回答說,那么就寫最后那個主題好了。當下,他的眼里旋即燃起了充滿青春活力的烈焰,并且馬上坐到書桌前,拿出一張大大的紙和一支全新的羽毛筆開始奮筆疾書。同時,他的左手手指則在書桌上不停敲打著節奏。而每每完成一行字,他就會點著頭,發出滿意的哼聲來肯定自己……”

我之所以選擇“瞬間描寫”這種文學類型(連維爾托德·貢布羅維奇也非常青睞),是因為無論是一個人的動作,比方說像荷爾德林滿意地點著頭那種動作,或是一個人說過的話,比如瓦爾澤與好友西立格的對話,都傳達出此人最真實的一瞬間。瓦爾澤的摯友卡爾·西立格,在瓦爾澤住進精神病院之后,經常去探望他,從來不曾間斷。這期間,西立格便累積了不少對瓦爾澤的描述,使我們能夠進一步解讀瓦爾澤的無聲吼叫究竟藏著什么意涵:“我永遠忘不了那個秋天的早晨,我和瓦爾澤一起散步穿越濃霧,從托伊芬走到史拜森。那天我對他說,或許,他的作品將如同戈特弗里德·凱勒[20]的一樣,永遠流傳后世。突然間,他重重頓了一下,好似一棵樹深深扎根進了土里。接著,他非常嚴肅地看著我說,如果,我重視這份友誼,就從此別再對他說這般贊美的話。瓦爾澤這個人,其實一點兒都不想有所成就,他只希望從此被世人遺忘。”

瓦爾澤此生全部的努力,包括那二十八年毫無來由的沉默期,都在省思人生追求虛榮的汲汲營營,以及生命本身的虛無。或許就是因為如此,他才只想做個被大家忽略的無名之輩。有人說,瓦爾澤就像是一個長跑者,當他即將越過渴望已久的終點線時,卻出人意料地停下腳步,駐足看著身旁參賽的高手與后輩們。換句話說,他其實已然陷入了沉思,正試圖享受現場那一刻混亂的美感。瓦爾澤還令我想起了畢克馬這位有趣的法國短跑選手,他在1960年代還成為了自行車手。當時他為躁郁癥所苦,所以有時候,他甚至會在比賽中忘了應該繼續往終點邁進。

羅伯特·瓦爾澤愛“虛榮”,也愛夏日的烈火、女人的靴子、被日光照亮的小屋,還有隨風波動飄蕩的旗幟。但是他所愛的那種虛榮,與他人雄心勃勃追求的成功一點兒也不相干,反而是他溫柔而低調的一種表達方式,訴說著生而為人的渺小和事物終須逝去的短暫。瓦爾澤總是試圖遠離頂峰,避開權力與榮耀圍繞之地:“如果有一天,一股潮流將我卷起,帶到人生的最高點,我將自行消解這股幫助我向上的力量,毫不猶豫地往回走,回到最低下、最卑微的黑暗之中。只有身處低處,我才能繼續呼吸。”

瓦爾澤想要成為無名之輩,極度渴求被人遺忘。他清楚地知道,作家一旦停止寫作便被人忘卻,因為在他停止寫作的那一頁,也將失去自我。失去自我的人將被迫陷入情緒糾葛,容易心神不寧,思緒經常游蕩,甚至可能喃喃自語,問著連自己都意想不到的奇怪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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