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不”的迷宮(1)
- 巴托比癥候群
- (西)恩里克·比拉-馬塔斯
- 4967字
- 2016-10-13 15:45:44
{1}羅伯特·瓦爾澤[3]早就知道,寫所不能寫的,同樣也是寫作。他曾經做過許多工作,書店店員、律師秘書、銀行職員、縫紉機工廠的工人,最后是西里西亞一座城堡的管家。在轉換工作期間,他常選擇遠離塵囂,避居到蘇黎世的“失業者寫作協會”(這個協會的名字真是再“瓦爾澤”不過了,但在現實世界里確有其名)。黃昏時分,在那里常可見到瓦爾澤坐在一張老舊的板凳上,頂著頭上油燈發出的微弱光線,以他一貫優雅的字跡做著謄寫員的工作——做著“巴托比”的工作。
在此,無論是身為一位抄寫員所傳達出的意象,或是瓦爾澤一輩子的經歷,都不由得使我們聯想起梅爾維爾筆下那位二十四小時都在辦公室度過的抄寫員。羅貝托·卡拉索[4]談起瓦爾澤和巴托比時評論道,這兩個外表平凡、行為舉止總是謹慎小心的人,心里存在著一種強烈否定這個世界的傾向。這種傾向越是激進絕對,就越難以被察覺。那些認為巴托比們只不過是性格灰暗但忠厚老實的人,常常看不見這種毀滅性力量的爆發。“對許多人來說,瓦爾澤一直是大家熟悉的作家。他創作了《雅各布·馮·貢騰》[5],又在故事里杜撰了一個‘本亞曼塔學院’。或許可以這么說,他筆下的主人公傳達出一種虛無主義,也帶有中產階級色彩,貼切地反映了瑞士一般大眾忠厚老實的面貌。但另一方面,這個角色卻十分遙遠,似乎是與現實中普通人的一個平行對照,但兩者之間的邊緣難以辨別。瓦爾澤的服從,就像巴托比的叛逆,都預言了他們未來破碎的人生……他們每天抄寫那些如透明薄片般掠過腦海的文字。他們沒有特別的感受,不作任何的修改和潤飾。雅各布·馮·貢騰說:‘我不尋求進步。’而巴托比對此的借口是:‘我不想要改變。’這兩種說法的相似之處,恰好展現了沉默與語言的某種裝飾性作用間的等價關系。”
在那些選擇以“不”響應一切的作家中,可歸類為“抄寫員性格”的,都是些極為奇特的案例,或許應該說,都是對我造成極大影響的案例。這是因為二十五年前,我親身體驗過作為一個抄寫員的滋味,當時我感到痛苦極了。當年,我對于自己年紀輕輕,就出版了一本闡述“愛情之不可能性”的書,感到相當驕傲。我送了一本樣書給父親,但我卻怎么也無法預料到,這個決定竟然造成了極為嚴重的后果。就在書送出去的幾天之后,我父親開始感到相當惱火,因為他認為在我的書里有一段冒犯了他第一任妻子的回憶。于是,他強迫我在這本樣書里寫下一段給他前妻的獻辭,內容則由他親自口述。我極力反抗這個要求。事實上,寫作對我而言,就和對卡夫卡一樣,是惟一讓我覺得能夠脫離父親掌控的一種寄托。因此我發狂似的反對,拒絕一字一句地抄寫他說的話。但是,最后我還是放棄反抗了。那一刻,一想到自己就像個抄寫員那樣僵硬地抄下獻辭口述者的字字句句,我著實感到無比驚恐。
那次事件,在我心里留下了極大的創傷,以至于這二十五年來我根本無法重新提筆寫作。而就在我無意中聽見“巴托比先生正在開會”這句話的幾天之前,我讀了《皮埃爾·梅納爾[6]學院》這本小說,是它開導我向自己身為抄寫員的這個事實妥協。我想,是我在閱讀這本書時體會到的詼諧和娛樂人心的力量,讓我漸漸拋開陰霾,重新開始文學創作。
《皮埃爾·梅納爾學院》這部小說的作者是羅貝托·莫雷提,故事設置于一所教導學生如何對超過一千個提議說“不”的學校里。提議的內容包羅萬象,從最荒謬可笑的,到極度誘人、使人難以拒絕的都有。這部小說其實是對羅伯特·瓦爾澤的《雅各布·馮·貢騰》里的那所“本亞曼塔學院”的精彩戲仿,同時可謂笑料十足。事實上,在這所學院的學生之中,不難發現瓦爾澤和巴托比的影子。它的情節并沒有什么高潮,除了在故事的最后,學院里的學生全都變成了做事完美又開心的抄寫員。
這本書讓我笑了好幾次,我到現在都還想笑。例如,就在此刻,我正一邊笑著一邊寫下這些話,我覺得自己根本就是一個活脫脫從故事里走出來的抄寫員。為了更好地體會和想象,我隨手翻開一本瓦爾澤的書,開始抄寫映入眼簾的第一個句子:“一片已然不再翠綠的草地上走過一個孤寂的身影。”我不但抄下這個句子,還開始用墨西哥口音高聲念了出來,念著念著我開始小聲地咯咯笑了起來。這讓我想起了墨西哥抄寫員胡安·魯爾福和奧古斯都·蒙特羅索[7]這兩個人的故事。長年以來,他們一直在一間光線陰暗的辦公室里做著抄寫的工作。據我所知,他們當時在工作上的表現,完全是巴托比的翻版。而且這兩個人非常怕老板,因為老板總是喜歡在每天的工作結束時,和每位員工握手。于是,魯爾福和蒙特羅索,這兩位身在墨西哥城的抄寫員,每天到了下班時刻,總是躲在柱子后面,深怕老板迎上前來,不是說“再見”,而是會說“你們被解雇了”。
這種對握手的恐懼,把我的思緒拉到小說《佩德羅·巴拉莫》的創作上。作者胡安·魯爾福解釋自己曾經身為一個抄寫員的心路歷程時,這樣說道:“1954年的5月,我買了一本學生練習本,寫下了幾年間在我腦海里逐漸成形的小說的第一章……我至今還是不太清楚究竟是從哪兒產生的靈感,讓我寫下了小說《佩德羅·巴拉莫》。當時,就好似有人在我身旁把這個故事口述給我一般。正走在大街上的我,突然間找到了靈感,于是就順手把它寫在一些藍藍綠綠的小紙條上。”
在出版了這本成功的小說之后,魯爾福卻開始過著平凡抄寫員的生活。此后三十年,他不曾再寫作。他也常被拿來與蘭波的例子相比較。蘭波在他十九歲那年出版了自己的第二本書后,便徹底拋棄了一切。在接下來將近二十年的時間里,他全心投入冒險旅行,直到死前的最后一刻。
曾經有一段期間,魯爾福那種害怕被老板握手辭退的驚慌和面對讀者靠近他并希望他能再出版一些作品時的恐懼,竟然在他心里并存。每當有人問起他為什么不再寫作了,他總是這么回答:“因為我叔叔賽勒瑞諾去世了,而我所寫的每一個故事都是他告訴我的。”
魯爾福的這位叔叔賽勒瑞諾,并不是他信口捏造的,現實世界里的確存在著這樣一個人。他是個醉漢,靠著幫孩童施天主教按手禮為生。魯爾福曾經多次陪伴他行遍各地,聽他講述有關自己所見所聞的精彩故事,但其實大部分都是編造的。《燃燒的原野》這本書差一點就被命名為《賽勒瑞諾叔叔的故事》了。而魯爾福也的確在他死后不久便放棄了寫作。就我所了解的,那些活在“不”的世界里的作家們用來為自己拋棄文學所編造的借口中,“賽勒瑞諾叔叔的死”可算是最具原創性的一個。
“我為什么不寫了?”1974年,在委內瑞拉首都加拉加斯,有人偶然聽見魯爾福這么自問自答。“那是因為我的叔叔賽勒瑞諾去世了。他就是說故事給我聽的那個人,他總是邊走邊跟我說故事。但他告訴我的,其實都是謊話,所以很理所當然的,我寫下的一切也都是純粹的謊言。他告訴我的某些事情和他自己悲慘的人生遭遇有關。不過,嚴格說來,賽勒瑞諾叔叔并非那么貧窮。相反,根據當時某位教區主教的說法,他應該是一個值得尊敬的人。他曾經被任命為幫小孩施按手禮的行禮者,必須只身走過一個又一個村莊。但是,那些村莊太危險了,神父們常常因此對這份工作心生恐懼。我曾經陪伴過賽勒瑞諾叔叔好幾次。每到一處,他就必須為一個小孩施按手禮,然后收取一些費用。我至今尚未將這段故事寫下來,或許在將來的某一天,我會心血來潮地把它記錄下來。我們一路上走走停停,為孩童施按手禮,再為他們祈福和禱告,還有其他諸如此類的事情。其實這些經歷都相當有趣,不是嗎?而且,賽勒瑞諾叔叔根本是位無神論者。”
魯爾福不只用賽勒瑞諾叔叔的故事來解釋為何不再繼續寫作,有時候,他還會利用吸食大麻者當作借口。“現在啊,”他說,“連吸食大麻的癮君子都可以出書了。最近不就出了許多奇奇怪怪的書,不是嗎?所以啊,我還是保持沉默好了。”
關于胡安·魯爾福神秘的沉默,他那位同為抄寫員的同事兼好友蒙特羅索也以此為題材,寫了一篇發人深省的寓言故事《最聰明的狐貍》。故事里有一只狐貍,在寫了兩本成功的書之后洋洋自得,此后數年,他不再發表任何新作。周圍的人開始竊竊私語,私下猜測究竟狐貍發生了什么事。而當他們在雞尾酒會上遇到狐貍的時候,也總會趨身向前對他說,希望他再多發表一些作品。但是我已經出過兩本書了,狐貍總是這樣回答,語氣透露出疲倦。沒錯,而且都寫得很好,人們還是會這樣響應他,所以你應該再多寫一本呀!談話至此,狐貍就不再多做辯解了。他認為,事實上,那些人只不過想等他出版一本失敗的作品。但他是“最聰明的狐貍”,聰明的狐貍才不會掉入陷阱哩!
抄著蒙特羅索的寓言故事,我徹底與現實妥協了,因為做個抄寫員還是有點好處的。我永遠地揮別了父親留給我的那個心理創傷。做抄寫的工作根本一點都不可怕。當一個人抄寫文字時,他就變成了“布瓦爾與佩居榭”(小說家福樓拜筆下的人物)[8],或是“西蒙·坦納”(連同創造他的瓦爾澤)[9],或是卡夫卡筆下在法庭工作的那些無名公務員中的一位。
除此之外,身為一個抄寫員,就如同隸屬于巴托比一族般榮耀。因為感覺到這份了然于心的喜悅,我已經低頭沉思了好一會兒,思緒也開始神游到其他的地方。剛開始,我在家中,但入睡之后,我又身處于墨西哥城一間抄寫員的辦公室里。那兒有辦公桌、餐桌、椅子和扶手椅。辦公室深處,還有一扇偌大的窗戶,向外看去(而不是被外面看),映入眼簾的卻是墨西哥另一座城市科瑪拉的剪影。往更深處看去,辦公室門口站著我的老板,正向我伸出手。他究竟是我那位墨西哥老板,還是我現實生活中的老板?實在是越來越糊涂了。這時,我正削著鉛筆,然后發現自己本能地迅速躲到柱子后面。這根柱子,使我想起了巴托比的那扇屏風。當巴托比那間位于華爾街的辦公室就要被拆除的時候,他用那扇屏風來隱藏自己。
我突然對自己說,要是有人發現我藏在柱子后面,好奇我究竟在做什么的時候,我會很開心地回答,我就是那個和蒙特羅索一起工作的抄寫員,而且他是給那只最聰明的狐貍工作的。
“那么,這位蒙特羅索先生,和魯爾福一樣,也是一位活在‘不’之世界的作家嗎?”
我猜想,無論什么時候他們都會這樣問我。而關于這個問題,我也已經有了答案:“不,蒙特羅索先生寫的是散文。他寫牛,寫寓言故事,也寫蒼蠅。雖然作品不多,但他總是在寫作。”
在這么回答之后,我就醒了。接著,我忽然有股強烈的沖動,想把神游的內容寫在這本筆記里。你看,抄寫的工作就是這么令人感到幸福啊!
好了,今天就到此為止吧。明天我再繼續筆記頁腳的內容。就好像瓦爾澤在《雅各布·馮·貢騰》里寫的一樣:“今日寫得夠多了。我已經太過興奮了,興奮到文字在我眼前跳舞、燃燒。”
{2}倘若賽勒瑞諾叔叔果真可以成為一個有力的借口,那么菲利佩·阿爾法烏[10]為自己不再寫作所做的托辭也就不足為奇了。這位先生,1902年出生于西班牙巴塞羅那,但就在幾個月前[11]于紐約皇后區的一家養老院去世了。他生前曾經表示,自己這五十一年來在文學世界里保持沉默,全都因為他是一個“學習英文的拉丁人”。
菲利佩·阿爾法烏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后移民美國。他在1928年出版第一本小說《瘋子:一部多姿多彩的喜劇》。第二年,他出版了一本兒童故事集《西班牙的古老傳說》。此后,阿爾法烏便像蘭波和魯爾福一樣,突然陷入了沉默。直到1948年,他才完成了第二本小說《彩色石印畫》[12]。但在此之后,阿爾法烏便陷入令人印象深刻的永恒沉寂了。
阿爾法烏,這位加泰羅尼亞版的塞林格,和塞林格一樣晚年隱身在紐約皇后區的養老院里。1980年代末,面對想要采訪他的記者們,他以遁世作家最完美的風格回答道:“阿爾法烏先生在邁阿密。”
在《彩色石印畫》一書中,阿爾法烏解釋了自己為何放棄寫作,寫作風格很容易讓人想起霍夫曼斯塔爾[13]在《錢多斯伯爵的信》中那種標志性的“不”的氣息(信中,錢多斯男爵表示自己已經失去理性思考和表達事物的能力,只好停止寫作)。阿爾法烏是這樣解釋自己停止寫作的:“當一個人開始學習英文的時候,各種復雜的局面便隨之產生。無論如何努力,都無法避免地要面臨這種局面。這種情況在所有人身上都會發生,包括英文母語人士,特別是像說西班牙語的這種來自拉丁語系的英文學習者。這種復雜局面的干擾會越發明顯,使我們對于過去不曾想過的問題開始感到疑惑,讓人身陷一種多管閑事的思維之中。這種局面會發生在所有人身上,對拉丁人而言,則是迫使拉丁人喪失原有的種族特色,忘記自己隨遇而安的天性和與生俱來的豁達,開始插手每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務,然后開始感到不安,開始在意之前根本不在意的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