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靜靜的頓河(全集)
- (蘇聯)米哈依爾·肖洛霍夫
- 1761字
- 2019-01-04 03:16:09
五
入營的集合地點是謝特拉柯夫村。從本村到那里有六十俄里。彼特羅·麥列霍夫和司捷潘·阿司塔霍夫坐在一輛大車上。跟他們一起的還有同村的三個哥薩克;一個是菲多特·包多甫斯柯夫——是一個年輕的、有點兒像加爾梅克人的麻臉哥薩克;一個是賀里散福·托金——是御林軍阿塔曼團的第二期兵,外號叫“基督兒子”;還有一個是炮兵伊萬·托米林,他是往彼爾西阿諾夫鎮去的。喂過一次料之后,就把賀里散福的兩寸馬和司捷潘的大青馬套到車上。其余三匹馬都沒有卸鞍,跟在車后面走。趕車的是賀里散福,他跟大多數阿塔曼團的士兵一樣,身強力壯,又有點兒傻里傻氣。他把脊背彎得像車輪子一樣,坐在前面,擋住射進車篷的光線,用粗喉嚨大嗓門兒吆喝著馬。彼特羅·麥列霍夫、司捷潘和炮兵托米林抽著煙,躺在罩著一塊新帆布的大車里。菲多特·包多甫斯柯夫在后面步行;可以看出,他那兩條加爾梅克式的羅圈腿走在灰塵飛揚的大路上,并不覺得勞累。
賀里散福的車子走在最前頭。后面還跟著七八輛大車,車后都拴著卸了鞍的和沒有卸鞍的馬。
大路上一片哄笑聲、叫喊聲、悠揚的歌聲、趕馬聲以及空馬鐙的撞擊聲。
彼特羅的頭枕在干糧袋上。他躺著,捻著黃黃的長胡子。
“司捷潘!”
“干嗎?”
“……咱們來唱支軍歌,好不好?”
“太熱啦。喉嚨干得冒煙。”
“附近村子里可沒有酒店,別瞎想啦!”
“好吧,你開頭。算啦,你不行。嘿,你們家的格里什卡才真是個高音歌手呢!拉起長聲來,哪里像唱歌,簡直是一條銀線。我跟他常在游戲場上一起唱。”
司捷潘把頭仰起,清了清嗓子,用低沉而宏亮的聲音唱了起來:
啊,朝霞呀,紅通通,
你很早就升上天空……
托米林學女人的樣子,拿一只手托住腮,用細聲細氣、如怨如訴的嗓門兒跟著唱了起來。彼特羅微微笑著,把一撮小胡子放到嘴里,看著這個胸粗氣壯的炮兵憋得鬢角上的青筋凸了出來。
年輕的姑娘,她呀,
很晚才出門,挑著水桶……
司捷潘跟賀里散福頭靠頭躺著,他用一只手托著頭,轉來轉去;那緊繃繃的漂亮的脖子通紅通紅的。
“賀里散福,幫幫腔!”
小伙子呀,不怠慢,
拉出馬呀,加上鞍……
司捷潘那凸出的大眼睛里射出的含笑的目光又轉向彼特羅,于是彼特羅吐出嘴里的小胡子,也跟著唱了起來。
賀里散福張開他那胡子拉碴的大嘴,拼命吼叫著,震得車篷的帆布頂直哆嗦:
騎上棗紅馬呀,
就把那姑娘趕……
賀里散福把一只老長的光腳板橫放著,等著司捷潘再往下唱。司捷潘閉起眼睛——那出汗的臉躲在陰影里——親親熱熱地領著大家唱,聲音有時低得像耳語,有時高得像鋼鐵聲:
姑娘呀姑娘,請你讓讓吧,
讓我在河里飲飲馬……
賀里散福又用洪鐘般的聲音把許多人的聲音壓下去。后面幾輛車上有許多聲音加入合唱,車輪磨得車軸吱扭吱扭響著,馬匹被灰塵嗆得不住地打著噴嚏,悠揚、嘹亮的歌聲像春水一樣在大路上空流動著。有一只白翅膀的鳳頭麥雞,從快要枯竭的草原水泊中曬成棕色的湖葦叢里飛了出來。那麥雞一面叫著,一面向一處洼地飛去,還不住地扭頭,用碧玉般的小眼睛望望撐著白篷的大車行列,望望蕩起一路灰塵的馬匹,望望穿著落滿灰塵的白上衣在路邊走的人們。麥雞朝洼地落去,黑黑的胸脯沖到萎蔫的、被野物踩亂的草上,再也看不到大路上的情景了。可是車輛仍舊在大路上轟隆轟隆前進著,鞍下已經汗水淋漓的馬匹依舊很不情愿地邁動著四條腿;只是那些穿灰上衣的哥薩克很快就離開自己的車子,跑到最前頭一輛車子跟前,圍成一堆,笑得直捧肚子。
司捷潘挺起身子站在車上,一只手扶住帆布篷頂,另一只手輕輕揮動著,用短促、輕快、繞口令式的調子唱了起來:
別在我身邊坐,
別在我身邊坐,
別人會說你愛我,
說你愛我,
說你找我,
說你愛我,
說你找我,
可我不是尋常人家姑娘……
幾十個粗大的聲音半路上接了上去,鬧哄哄地唱了起來,歌聲隨著大路上的塵土飛揚開去:
可我不是尋常人家姑娘,
不是尋常人家姑娘——
我是賊家姑娘,
我是賊家姑娘——
賊家姑娘不尋常,
我愛的是公爵家兒郎……
菲多特·包多甫斯柯夫吹起口哨;馬匹彎著四條腿,把套繩拉得筆直;彼特羅從車篷里朝外探著身子,又笑,又揮舞軍帽;司捷潘笑嘻嘻的,頑皮地搖晃著肩膀;塵土像一道土岡似的在大路上移動著;賀里散福解開老長的上衣上的腰帶,頭發亂蓬蓬的,渾身大汗淋漓,蹲下身子跳著朝前走,兩條腿像飛輪一樣旋轉著;他皺著眉頭,哼哼著,學著小孩子的樣子;灰綢子一般的土路面上,留下他的一雙光腳踩出的許多奇形怪狀的大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