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靜靜的頓河(全集)
- (蘇聯(lián))米哈依爾·肖洛霍夫
- 4115字
- 2019-01-04 03:16:09
四
傍晚,大雷雨要來了。村子的上空籠罩著褐色的濃云。被風(fēng)吹皺了的頓河,把密密層層的一道道波浪朝岸邊推來。村外樹林后面,一道旱閃劃破天空,稀疏的雷聲震撼著大地。一只老鷹展開翅膀,在濃云下面盤旋著,一群烏鴉哇哇叫著追逐它。西方一片濃云,夾帶著寒氣,順著頓河飄過來。河邊灘地后面的天空黑沉沉的,十分可怕;草原沉默不語,好像在等待什么。村子里到處是關(guān)護(hù)窗的乒乓響聲;老奶奶們做過晚禱出來,一面畫著十字,一面急匆匆地往家走;大操場上空有一根灰色的塵土柱徐徐晃動著,被春天的干熱烤焦的大地上已經(jīng)落下第一陣雨點。
杜尼婭晃悠著兩條小辮兒在院子里跑了一陣子,關(guān)上雞窩的小門兒,就忽閃著鼻翼,在院心里站了下來,就像一匹馬遇到了障礙似的。孩子們在街上玩得正歡。鄰居家八歲的米什卡一只腿蹲在地上,打著旋兒。他父親那頂大得不得了的制帽在他頭上旋轉(zhuǎn)著,遮住了他的眼睛。他尖聲喊叫著:
快下雨,快下雨!
我們跑到樹叢里,
拜耶穌,
求上帝。
杜尼婭十分羨慕地望著米什卡那一雙裂了許多口子的光腳丫兒盡情地踩著泥巴玩兒。她也很想到雨地里去蹦蹦跳跳,去把頭淋濕,好叫頭發(fā)長得密密的、彎彎的;也像米什卡的伙伴那樣,到路邊土堆里去腳朝天倒豎起來,又勇敢地倒在薔薇叢里。但是母親正在窗戶里望著,而且還氣嘟嘟地吧噠著嘴呢。杜尼婭嘆了一口氣,跑進(jìn)屋里。雨下得又猛又密。一個焦雷就在房頂上炸了開來,炸出的碎片又朝頓河對岸滾去。
父親和渾身是汗的格里高力正在過道里,從耳房里拖出一張纏著的大魚網(wǎng)。
“要粗線和鉤針,麻利點兒!”格里高力朝杜尼婭喊道。
廚房里點起了燈。妲麗亞坐下來補(bǔ)魚網(wǎng)。老奶奶一面搖著孩子,一面嘟噥說:
“老東西,你總是喜歡想怪花樣。躺下睡覺好啦,煤油一天比一天貴,你還要點。這會兒還打什么魚?你們發(fā)什么瘋?說不定還會叫大水沖走呢,瞧,院子里的水已經(jīng)不得了啦。哎喲,哎喲,又是雷又是閃!我主耶穌,圣母娘娘保佑……”
一道耀眼的藍(lán)光射了進(jìn)來,廚房里靜了片刻,可以聽見雨點打在護(hù)窗上的沙沙響聲,緊跟著就是咔嚓一個焦雷。杜尼婭哇呀叫了一聲,將頭埋到魚網(wǎng)里。妲麗亞對著門和窗畫了幾個小小的十字。
老奶奶用恐怖的眼睛望著正在腳下跟她親熱的小貓。
“杜尼婭!把它攆出去,該死的……圣母娘娘,饒恕我這個有罪的人吧。杜尼婭,把貓轟到院子里。去,你這妖精!滾吧……”
格里高力把網(wǎng)上的一根短棍兒掉在地上,不出聲地笑得渾身直打哆嗦。
“喂,你們咋呼什么?住嘴!”潘捷萊·普羅柯菲耶維奇喊道。“娘們兒,快點補(bǔ)吧!前幾天我還說過,叫你們看看魚網(wǎng)。”
“這會兒有什么魚。”老奶奶正想說說呢。
“你不懂,就住嘴!這會兒正好在沙灘上逮鱘魚。魚害怕風(fēng)浪,這會兒都朝岸邊跑。渾水大概已經(jīng)下來啦。喂,杜尼婭,跑出去聽聽:土溝里流水了嗎?”
杜尼婭很不樂意地側(cè)著身子朝門口走去。
“都是誰去啊?妲麗亞不能去,奶會受涼的。”老奶奶還是不肯罷休。
“我和格里什卡,另一張網(wǎng)——把阿克西妮亞叫上,另外再叫上一個娘們兒。”
杜尼婭氣喘吁吁地跑了進(jìn)來。雨點兒還掛在睫毛上,不住地哆嗦著。她身上發(fā)出一股濕漉漉的泥土氣息。
“土溝里有水啦,水流得轟轟響哩!”
“你跟我們?nèi)幔俊?/p>
“還有誰去?”
“還要叫上兩個娘們兒。”
“我去!”
“好,你披上斗篷,快去叫阿克西妮亞。她要是去,讓她再叫上瑪拉什卡·福羅洛娃!”
“那娘們兒不怕凍,”格里高力笑著說,“她身上的油,就像肥豬身上那樣厚。”
“你最好帶上點干草,格里什卡,”母親勸他說,“放在心口下面,不然肚子會受涼。”
“格里什卡,弄點干草吧,你媽說的是實話。”
杜尼婭很快就領(lǐng)著兩個女的來了。阿克西妮亞穿一件破褂子,腰里扎一根繩子,下面是一條藍(lán)色襯裙,她個頭兒顯得矮了,也細(xì)了。她一面跟妲麗亞說笑,一面從頭上解下頭巾,把頭發(fā)緊緊地挽成一個鬏兒,又仰起頭,裹好頭巾,然后冷淡地掃了格里高力一眼。肥胖的瑪拉什卡在門口扎著襪子,用傷風(fēng)的喉嚨沙啞地說:
“口袋帶上了嗎?我的天,咱們今天要變魚了。”
大家來到院子里。雨點密密麻麻地朝泡軟的土地上傾注著,打得一個個水洼里紛紛冒泡兒,又匯成一股一股的流水朝頓河流去。
格里高力走在最前面。有一種不明原因的愉快心情催促他往前走。
“小心,爹,這兒有一道溝。”
“好黑啊!”
“走穩(wěn),阿克秀莎,靠著我,下黑牢咱們一塊兒。”瑪拉什卡啞著喉嚨哈哈笑道。
“你瞧瞧,格里高力,好像是到麥丹尼柯夫碼頭了吧?”
“就是的。”
“就在這兒……下網(wǎng)……”潘捷萊·普羅柯菲耶維奇頂著呼呼叫的風(fēng),大聲喊道。
“聽不見,大叔!”瑪拉什卡啞著喉嚨喊。
“撒網(wǎng),準(zhǔn)能行……我打深處下網(wǎng)。我說,我打深處……瑪拉什卡,聾鬼,你朝哪兒拉呀?我去深處下!……格里高力,格里什卡!就讓阿克西妮亞打岸上下吧!”
頓河上一片咆哮聲、怒吼聲。風(fēng)把斜斜的雨簾撕成碎片。
格里高力一面用腳試探著河底,半截身子下到水里。一股擋也擋不住的冷氣一直爬到胸部,像一道鐵箍似的箍得心臟緊緊的,波浪像鞭子一樣,不住地抽打著臉,抽打著緊緊瞇起的眼睛。魚網(wǎng)像球一樣鼓脹著向深處沉去。格里高力穿著毛襪的兩只腳在河底沙里直打滑。網(wǎng)繩老是要從手里掙脫……越走越深,越走越深。一道坎子。兩腳站都站不住。水流一陣一陣地把人往河中心沖,把人直往里面吸。格里高力使勁用右手劃著朝著邊上走去。黑咕隆咚的、輕輕晃動的深水,使他從來沒有這樣害怕。一只腳高興地踩到了松軟的河底。有一條魚撞到膝蓋上。
“打深地方繞過去!”從一片黑糊糊的地方傳來父親的聲音。
魚網(wǎng)一歪,又要往深處沉,水流又在沖著腳下的泥土,于是格里高力仰著頭在水里游了起來,不住地朝外吐水。
“阿克西妮亞,還活著嗎?”
“眼下還活著。”
“雨小啦,好像要停了吧?”
“小雨要停,可是大雨馬上就要來啦。”
“你小聲點兒,我爹聽見,會罵的。”
“你怕你爹啊,也算是……”
沉默了一會兒。水像黏黏的面團(tuán),人在里面動一動都很困難。
“格里高力,河邊好像有一棵沉樹。要繞過去。”
一個巨大的浪頭,把格里高力沖了很遠(yuǎn)。河水轟隆轟隆地拍濺著,好像是一塊巨石從懸崖上落到了水里。
“啊……啊……”阿克西妮亞不知在岸上什么地方尖聲喊叫著。
格里高力嚇壞了,從水里鉆出來,朝叫聲游去。
“阿克西妮亞!”
只有風(fēng)聲和河水轟隆轟隆的流動聲。
“阿克西妮亞!”格里高力嚇得渾身發(fā)冷,叫喊道。
“哎——嗨!……格——里——高——力!”遠(yuǎn)處隱隱傳來父親的聲音。
格里高力拼命朝前劃著。有什么東西直纏腿,用手一抓,原來是魚網(wǎng)。
“格里高力,你在哪兒呀?……”阿克西妮亞帶著哭腔喊道。
“剛才你怎么不答應(yīng)?……”格里高力生氣地喊叫著,一面連手帶腳往岸上爬。
他們兩個蹲下來,渾身打著哆嗦,動手去解亂成一團(tuán)的魚網(wǎng)。破裂的云塊縫隙里鉆出了月亮。河邊灘地那邊,雷聲沉悶地響著。大地還沒有吸盡的雨水在閃閃發(fā)光。大雨洗過的天空又明凈又清澈。
格里高力一面解魚網(wǎng),一面注視著阿克西妮亞。她臉色煞白,但是微微向外翻的兩片紅嘴唇已經(jīng)在笑了。
“一個浪頭把我朝岸上打來,”她喘著氣說道,“我的魂都嚇掉了。嚇?biāo)牢依玻∥乙詾槟阊退懒四亍!?/p>
他們的手碰在了一起。阿克西妮亞試探著把自己的一只手伸進(jìn)他的上衣袖子。
“你的袖子里好暖和,”她訴苦似的說,“我可是凍壞了。渾身都疼。”
“這是該死的鯰魚撞的窟窿!”
格里高力把魚網(wǎng)中間的窟窿撐開,窟窿直徑有一俄尺半。
有一個人從沙灘上跑來。格里高力猜出那是杜尼婭。還離很遠(yuǎn)就朝她喊道:
“你有線嗎?”
“有。”
杜尼婭氣喘吁吁地跑到跟前。
“你們干嗎在這兒坐著?爹要我來叫你們趕快到沙灘上去。我們在那兒逮到滿滿一口袋鱘魚啦!”杜尼婭的聲音中有一種毫不掩飾的得意味道。
阿克西妮亞磕打著牙齒,補(bǔ)好網(wǎng)上的窟窿。為了讓身子暖和暖和,他們大步朝沙灘上跑去。
潘捷萊·普羅柯菲耶維奇用泡得起皺并且像淹死的人那樣漲得老粗的手指在卷煙卷;他一面蹦跳,一面夸耀說:
“一網(wǎng)就逮了八條,又一網(wǎng)……”他停了停,抽起煙來,不說話,拿腳踢了踢口袋,叫人自己去看。
阿克西妮亞好奇地看了看。口袋里有撲棱撲棱的聲音,那是活鱘魚在蹦。
“你們怎么沒逮到?”
“鯰魚把網(wǎng)撞破啦。”
“補(bǔ)好了嗎?”
“馬馬虎虎,把網(wǎng)眼兒連了連……”
“好吧,咱們拖到拐彎處就回家。拖著走,格里什卡,你在想什么心思?”
格里高力邁動兩條麻木的腿。阿克西妮亞渾身哆嗦得厲害,格里高力通過魚網(wǎng)就覺察出她在打哆嗦。
“別哆嗦啦!”
“能不哆嗦倒是好,可是我連氣都喘不上來啦。”
“這一下子來啦……給我上來吧,該死的魚!”
一條大鯉魚在網(wǎng)里蹦跳著。格里高力加快腳步,拉緊網(wǎng)繩,收著魚網(wǎng);阿克西妮亞彎起腰朝岸上跑。向后退去的水在沙灘上嘩嘩響著,魚在撲棱撲棱地跳動。
“咱們走灘地回家嗎?”
“走樹林子近一些。喂,你們那里怎么樣,快收拾好了嗎?”
“你們走吧,我們趕得上。我們還得把網(wǎng)涮一涮。”
阿克西妮亞皺著眉頭,擰了擰裙子上的水,把裝了魚的口袋搭到肩上,幾乎在沙灘上跑了起來。格里高力背著魚網(wǎng)。走了百十步,阿克西妮亞哎呀一聲,說:
“我沒勁兒啦!兩條腿都凍木啦。”
“這兒有一堆去年的干草,是不是可以鉆進(jìn)去暖和暖和?”
“去就去。要不然不等到家就凍死啦。”
格里高力把草堆上蓋的東西掀到一邊,掏了一個洞。壓實的干草發(fā)出一種熱烘烘的霉?fàn)€氣息。
“鉆到里面去吧,就像熱炕頭一樣。”
阿克西妮亞扔下口袋,鉆進(jìn)去,直到干草抵著脖子。
“這可真是天堂!”
格里高力凍得打著哆嗦,挨著躺下來。阿克西妮亞那濕漉漉的頭發(fā)散發(fā)出一股溫柔醉人的氣息。她把頭一仰,躺了下去,用半張開的嘴唇均勻地呼吸著。
“你的頭發(fā)氣味真像醉花兒。知道吧,就是一種小小的白花兒……”格里高力彎下身子,小聲說。
她沒有說話。她望著彎彎的殘月,目光顯得迷茫而又深沉。
格里高力從口袋里抽出手來,突然摟住她的頭。她猛烈地掙扎著,欠起身來。
“放開我!”
“別做聲。”
“放開,不然我可要嚷啦!”
“阿克西妮亞,你敢嚷……”
“潘捷萊大叔!……”
“是迷路了嗎?”潘捷萊·普羅柯菲耶維奇在山楂樹叢里回答,離得非常近。
格里高力咬緊嘴唇,從草堆上跳下來。
“你喊什么?是迷路了吧?”老頭子一面朝跟前走,一面又問道。
阿克西妮亞站在草堆跟前,整理起歪到了后腦勺上的頭巾,頭上在冒著熱氣。
“迷路倒是沒有,可是真把我凍死啦。”
“嘿,真是婦道人家,瞧,這兒有草堆。暖和暖和吧。”
阿克西妮亞笑了笑,彎下身去拿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