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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賞奇士莫愁嫁立夫 懷骨肉陳媽尋愛子(1)

現在莫愁正由姐姐木蘭幫助,細心計劃自己的婚禮。她要在北京飯店舉行結婚,但是還要舊式的婚禮,也要舊式家中的洞房。新娘穿白色結婚禮服,蒙新娘面紗,她要立夫穿西服,紅玉和愛蓮做伴娘,素同和阿非做伴郎,阿滿做花女,麗蓮擔任彈《婚禮進行曲》。紅玉緊張得跟新娘是自己一樣。那一天,她在大庭廣眾之中,真是艷麗照人,引得好多人談論她和阿非。婚禮之后,一對新人在北京飯店一個套房過夜。新娘不久就偕同丈夫赴日本,立夫就在日本讀書。

立夫原想到英國去,但是姚太太身體已經很壞。商量了好久,大姐、二姐決定莫愁不應當走那么遠。因為每次她說到外國,母親就哭,說她自己已經沒有多少日子可活,身體軟弱得厲害,看來實在可憐。最后莫愁只好讓步,不到英國去,到日本,較為近便。

莫愁未嫁之時,是她照顧母親吃飯吃藥,到了晚上,必得一個女仆睡在屋里陪著她母親。事情是這樣:有一次,姚太太聽說有一個頂香的仙婆,能夠招請亡魂,由亡魂附體說話。她坐著馬車去看那位仙婆,沒料到回家之后病情越發沉重,于是在銀屏靈牌前燒香。那個仙婆,像平常頂香時一樣,并不知道主顧的姓名家庭等情形,居然能稱名道姓。姚太太原想招他兒子體仁的魂靈說話,結果來的是銀屏,并且笑著叫了一聲“太太”。姚太太想趕緊中止,但是仙婆已經有陰魂附體,不省人事,仍然繼續說下去。她說話的樣子和一嘴的杭州口音,簡直完全像銀屏,姚太太一驚非小。銀屏命令她對她的兒子博雅妥善照顧,因為將來長大之后,他會成為要人。

姚太太懇求她說:“你可憐我這個老婆子吧。我起誓當初并不是想害你。我只是想讓我兒子跟你一起過得稱心如意呀。”

銀屏的靈魂說:“不用擔心。他現在和我在一塊兒。因為我在陰間孤單寂寞,閻王爺可憐我讓我變了一匹母馬,把他帶回來了。”

“你知道我還活多久哇?”

“太太,這個我不知道。不過我聽見一個鬼說在你死前,這家里要先死一個人。隨后才輪到你。”

姚太太幾乎昏了過去,回到家里,躺到床上,躺了幾個禮拜。從那次之后,她的病情越發沉重。她請尼姑為她念經,自己上廟去燒香拜佛。雖然姚先生不相信這等事,他還是不加阻撓。姚太太現在很少想今生,而是想死后,結果她變得非常虔誠,非常慈善。雖然住在這座王府花園里,卻并不快樂。

立夫到日本留學所用的錢,是從莫愁的嫁妝里拿出來的。事實上,結婚的費用是姚家出的。立夫的儲蓄僅足供辦一次節省的普通喜事,而且他不喜歡鋪張,但是木蘭和別人都認為這樣鋪張辦,對她妹妹才算公道。

莫愁為人重實際。談到嫁妝時,她說她用不著很多東西,寧可折成現金。她父親當時手上現金并不多,但是說要給她一萬大洋,此外,婚禮也要用數千元。

木蘭說:“爸爸,您怎么能這樣兒呢?我當時有五萬塊錢的嫁妝。立夫哥和妹妹兩人還要出國念幾年書呢。”

她父親回答說:“立夫沒有什么問題。莫愁也比你節省。你妹妹花一千塊錢,比你花兩千塊錢做的事還多。你那次婚禮我是拿錢花著玩兒的。”

木蘭說:“那就不公平了!”

結果是,父親給了莫愁一萬五千現金,還有在杭州值五千塊錢的一家茶莊,還有值幾千塊錢的嫁妝,婚禮的費用還在外,一共大概是三萬大洋。莫愁是滿意了。她用一分現款,勝似兩分珠寶古玩的價值。

立夫和他母親現在住著馬大人胡同莫愁家的舊房子。新房是木蘭姐妹童年時所住的。莫愁和立夫現在已經非常熟悉,所以她和木蘭一同去布置新房。床是個老床,雕刻著花,上了漆,四角兒有立柱,床上有櫥子抽屜。床頭第三道欄桿有一點兒松動,木蘭還記得她在小孩子時曾經多少次用手旋轉著玩耍。她站在床前,徘徊在床頭的抽屜前面,床頭上彩漆著兩只鴛鴦,當年童稚的想象中,兩只鴛鴦引起何等的喜悅。她記得訂婚那天晚上,莫愁在另一張床上睡得好甜,而她自己輾轉反側,不能入睡,她覺得莫愁比她有福氣。現在她的預言應驗了。

傅增湘先生現在正住在北京,新近接任了監察委員職務,是由天津的隱遁生活又出山擔任了公職,在民國成立迄至最近,他一直家居整編古籍。在莫愁的婚禮前后,傅氏夫婦都極力幫忙張羅籌備,而且傅先生在婚禮時充任證婚人。他答應了立夫的請求,送給新婚夫婦一副對聯,掛在新房里,留作紀念。出乎傅先生的預料,莫愁說:“傅老伯,您寫這副對聯好不好:乾坤諧好;鸞鳳和鳴。”

傅先生問:“干什么寫這種陳俗老套兒呢?”

莫愁說:“我就要這樣兒。雖然難免陳俗,但是文字也不壞呀。”

結婚之后,莫愁和立夫在新布置好的家中住了些日子,然后起程赴日本。前面說過,那房子是莫愁在里面長大的!而今所不同者,她現在是里面的女主人了。那房子的每一塊磚,每一個臺階,每一個角落,她都熟悉。并且在這棟大房子里,她丈夫、婆婆、環兒,都住在一起,過小家庭的日子,簡直是太理想了。馮舅爺、舅媽住在西南院兒,以前是姚先生的書齋。

自從紅玉和莫愁在花園里長談之后,紅玉對莫愁的愛,完全成為成年人有思想的深厚的愛,她倆說的要韜光養晦,不要聰明外露,真是肺腑之言。有一天,紅玉對莫愁說:“說到性急,我想立夫是跟我一樣。他也是好勝。三姐,有你能來教導他,他多么有福氣呀!”立夫已經和紅玉很熟識了。一天,立夫對莫愁說了一句怪話:“宇宙之中,應當有六行,不只是五行。紅玉應屬于玉。她由皮到骨都是玉的,純潔,高傲,堅硬,脆弱易碎。”莫愁說:“身為玉質,有利也有弊。玉永遠不受污染,并且硬而脆。但是最精美的玉應當發柔和之光。你看她硬是不肯討我父母的歡心,是不是?”

立夫回答說:“她是絕對以真面目示人,可是,我還是佩服她這一方面。”誠然,在立夫和莫愁的影響之下,紅玉已經學會了克制自己,較為成熟,漸漸懂得反省了。

馮舅媽非常喜愛立夫對她的態度,那么親切自然。馮舅媽是在舊家庭氣氛中長大,自己一言一行,非常謹慎。在和姚太太相處這些年,雖然雙方關系那么近,那么熟,她從來沒有一點兒越禮之處。

但是和立夫家住在一所宅子里,情形就完全不同了。那種情形可意會而不可言傳,她自己也不懂。立夫顯然是視一切傳統規矩為無物,可是仍然和他們和諧相處,不管多么熟,絕無輕賤之處。立夫的母親常因為她兒子不守禮法,特別向馮太太道歉。風度好,和別的東西一樣,全是屬于精神方面的。雖然立夫蔑視一切禮法,但風度絕不下流。他只是以自然出之。所以這兩家能和睦相處,彼此敬愛。

實際上,立夫頗受他岳丈影響,對于孔教,他是蔑棄那些繁文縟節的。姚先生叫他讀《老子》《莊子》,《老子》書中最使他心折的是如下一段:

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義,失義而后禮。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前識者,道之華,而愚之始。是以大丈夫處其厚,不居其薄,處其實,不居其華,故去彼取此。

在家度蜜月,莫愁很快樂,快樂得幾乎都不愿離開家,而想永遠定居下來,一直管理她心愛的家庭日常事務。她沒有去看看日本,或是看別的國家的欲望。在結婚后的頭一個月,立夫發現了完全使他吃驚的事。他以前也是和女人一起生活,他母親,他妹妹環兒,但是現在生平第一次看到女人的特點,為人妻者的特點,看到莫愁這個女性的身段兒。莫愁毫無疑問,自然認為這是她的家,只有她,沒有別人來治理。她似乎,對吩咐廚子做什么菜,什么飯,注意洗衣裳,哪些是要預備洗的,哪些是已然洗好的,每天早晨在花瓶里插花兒,帶著針笸籮,坐在自己屋里有陽光的墻角兒,做針線活——對這些事,她有不可言喻的喜悅,這是天性,是深厚的女性特點。這樣的生活是寧靜平和的,是莫愁在塵俗生活里的美夢。這個美夢就是清潔整齊條理井然的家。這樣的家,立夫不知不覺中得到了。

立夫改穿西服舉行婚禮,然后穿著西服到國外留學,引起了很重大的后果。這樣一來,他的衣裳櫥子弄亂了。他過去一向自己管自己,自己的衣物自己留心。現在,他的襯衫,他的領帶,扣子,手絹兒,襪子,都不知到哪兒去找了,自己覺得毫無辦法。莫愁替他決定,替他決定衣裳應當放在何處。在裝進箱子、打開箱子取出時,有時還要改變位置。立夫找一雙襪子穿時,常會急躁,這時莫愁就微笑說:“慢來慢來。”自己去替他找出襪子來。襪子往往聞著有樟腦丸的味道。立夫以前從來沒看見過那種東西。樟腦丸是立夫這位年輕的妻子喜愛的東西,她喜歡多用。比如大箱子里、衣箱里、衣櫥里。她把樟腦丸裝在小口袋里,各處掛各處藏。

此外立夫的鞋,莫愁更注意。自從體仁買了外國皮鞋預備出國之后,莫愁知道了外國鞋應當是什么樣子。結婚以前,她與木蘭一同和立夫去鞋店看,決定了鞋的式樣和皮子的種類,才給立夫買的。現在婚后,莫愁覺得那幾雙鞋不滿意,一天帶著立夫到鞋店,花了一百二十五塊錢驚人的高價,給立夫買了三雙鞋。

立夫說:“你父親說你花錢節省,我才不信。”

在赴日本去的航海途中,莫愁,青春貌美,派頭兒摩登,給立夫結交了許多朋友。若是立夫一個人旅行,他是無法辦到的。有一次,立夫獨自坐在甲板上的椅子里,心里想了下列幾件事:

自己的衣裳無法管理了。

他已然知道女人的衣裳必須折疊在特別的包袱里,而且在翻箱子時,誰也不能去碰。

莫愁有好多素色的綢子包袱。

一切衣裳都有樟腦味道。

鞋成了男子人品的基礎。

咬指甲是壞習慣。

上汽車時,男人先上算是失禮。

現代對女人的表示敬意,是男士厭煩的事。

最后,他深信,不管怎么說,這些事沒有什么重要。他深信他愛莫愁,但是并不了解女人。

后來,立夫又知道了一件事。那就是:莫愁像一個水母,總是黏著他,包圍著他,不肯放開他。像水母一樣,她富有彈性,極其柔軟,常改變其外形,以適應他的愿望,適應他的任性,這樣之下,就保衛了他,免遭外界的傷害。莫愁那無限的耐性,百依百隨,完全不顧自己,真是使他驚嘆。莫愁一心所想,一身所行的,就是為了他的舒適,為了他的幸福。他覺得,莫愁這個女人,若算個賭注的話,這個賭注是完全投在他身上,完全投在他的前途上了。

立夫,本來會成為一個孤獨的書呆子,本來會以與草木、鳥獸、農夫、樵叟相處為樂,而不喜居于城市的;并且會對富有之家有反感,但是如今卻有一個富足美滿的家,有一個穩健實際的妻子,精于規劃善理家事。這些都是硬送上門來,不求而至。他始終不習慣于富有之家的生活,他覺得自己腐化了。他并沒有真正仇視朱門富戶的生活,因為他在過去生活上一直順遂,但是他卻一直對童年時他家所不屬于的那個富有的階級,保持鄙視的態度。這種態度最好的表現莫過于他藐視飯桌上的禮貌規矩,厭惡在宴席開始前的洗手梳頭,他不肯改正當眾咬指甲的習慣,還有別的粗野不夠斯文的地方。這些,他妻子一直極力想予以矯正,求其文雅。

莫愁常說:“不要把手放在褲子口袋里。”

他會反問:“為什么不要?”

“不斯文,不高雅。”

“為什么?”

“不為什么。就是不高雅。”

他還是不服,又繼續爭論說:“你若不能舉出令人心服的理由,你就不能改變我雙手放在褲子口袋里的習慣。你辦不到。你沒理,我有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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