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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北京城新學舊派人文薈萃 靜宜園淑媛碩彥頭角崢嶸(2)

提到當時的軍閥政客,又燃起立夫激進的怒火。他那時不再想他的近親骨肉,也不再想使他如今生活得如此舒服的人生關系。他頭腦想象出一幅奇形怪狀的軍閥政客的嘴臉圖——又想象出集新舊文化中之至惡所構成之最丑最怪的人物圖形。大地上的怪物再沒有比穿梭平津途中,鉆門路求差事而自命為中國統治階級的官僚,更為古怪的了。若是說年輕一代急躁的青年之中,有些古怪的家伙,老一代的則更為古怪。民國一代的暴發戶,不管是文是武,正在利用清朝帝國的瓦解,忙于渾水摸魚,做自私自利的勾當。看看他們的嘴臉吧!一大塊一大塊的畜生肉上,浮出貪婪肉欲的濁氣,昏昏欲睡的眼睛,陰沉的面容,小日本胡子,妄圖裝出一副摩登莊嚴的樣子。可以這么說吧,他們那種形象,在正直忠正的清朝遺老如曾文璞先生看來,固然痛心,在現代青年如孔立夫者看來,也是難過。看看他們的腳,那西洋皮鞋多么夾他們的腳,使他們不能自然邁步,而是跛足而行,可是不舒服固然不舒服,但是摩登啊!他們不知道怎么樣拿手杖,卻小心翼翼地捏在手指頭上,好像是帶著一串魚回家,保持一段距離,莫讓那一串魚弄臟了絲綢長袍一樣。在公開的場合,做官的人要湊在一處照個團體相之時,看那副樣子!看那副德性吧!總是戴著禮帽,戴著單硬領兒!一個軍閥出現時,總是穿著光輝燦爛的軍服,其實他穿不慣,因為不能手伸到胳膊上部去撓癢,就發脾氣罵人,所以剛一照完相,就解開領扣兒,摘下帽子,露出一個碩大無比的大光頭。也有幾個衣冠楚楚漂亮瀟灑的年輕人,是親日的安福系,都是日本留學生,看來非常有希望,看來他們救國救民的雄心壯志萬分堅決,頭發整齊平滑,從中間分開。日本回國的留學生,百分之九十是學政治的。老軍閥則什么都未曾學過。其中有些還不能親筆下手令!他們都尊孔,感情上都孝順母親,都愛吃魚翅席。他們大部分抽鴉片煙,也可以說應當是曾經抽過的。他們的精神思想都殘缺敗壞,手提西洋手杖,往地獄的路上走去,舊文化一無所知,現代的社會意識,也一無所有,在民國的幼稚年代,興高采烈地渾水摸魚。

有一個狗肉將軍張宗昌,嘴里叼著黑雪茄,懷里坐著白俄情婦,用這種形象,接待外國駐華領事。他身高六尺六寸,褲袋里放著成卷的鈔票。在不同的兩天,曾派了兩個不同的人到山東某一縣去做縣長,結果鬧出糾紛,當見到這兩個縣長時,告訴他們自己去“解決這件小事”。不過他做事情很講公道,若是要了人家的太太,一定賞給人家官做。

還有一位姓楊的將軍,夜里進省城,在城門口不向站崗的士兵說口令,卻罵了一聲:“他媽的!”軍官開始模仿遵循,所以在那個城市里,這句罵人的話,竟然成了口令。

不錯,新文化運動的領導人物是對的。舊中國的那一套必須鏟除。在尊孔的軍閥和反孔的新領袖之間,立夫同情于后一派。孔子何幸而有這一批擁護他的人,他老人家也很為難了。

立夫回到中國時,中國已經擾攘不安,內戰頻仍。袁世凱的突然敗亡,反倒清理出廣大的地盤兒,使軍人們從事更多的內戰。巨大的民國不勝自己的重荷而傾跌,把大好的河山送入割據各省的軍閥手中,于是戰爭連年,生靈涂炭,而人民卻茫然不解戰爭的原因。大軍閥在稍長的一段時期之后,大戰一場;在偏遠的四川,小軍閥在稍短的一段時期之后,小戰一場。捐稅繁重,名目繁多,用以維持日益增多的軍隊,同時,好像蒼天震怒,旱澇為災。在湖北、湖南、江西、福建、廣東,都有戰爭,軍閥政客,朝為密友,夕為仇敵,分散聯合,聯合分散,老百姓眼花繚亂,無所適從。北京政府的措施,若不合自己的口味,各省軍閥便宣布獨立。在北方,北洋軍閥分裂成為兩派:一派是以段祺瑞為首的安福系,當時段正做國務總理;一派是以曹錕為首的直隸系,兩派系爭奪政權,段的皖系似乎占上風。

民國六年辮子將軍張勛的復辟之舉,首次使北京城內發生了戰事。張勛的失敗,段的皖系軍隊開入了北京,北京南城的天橋平民娛樂場,各派各系的大兵蜂擁而至。這種動蕩不安的余波,便影響到立夫的家。

在立夫到家的那一天,他們都已忘記了陳媽。

第二天早晨,立夫問:“為什么那個怪人陳媽不伺候咱們了?”

莫愁問:“你沒看見她在媽屋里嗎?”

立夫問:“我看見了。她為什么到那屋里去呢?”

木蘭說:“現在她伺候媽呢。這幾天,她老是焦躁不安,我們正盡量設法把她穩住。她說她兒子回來了。我問她怎么會知道,她說她相信沒有錯兒。自從有新兵進城,她只要有空兒,不管下午或是晚上,她就請假出去。你知道媽隨時要人伺候,我們不能老讓她出去。但是她九點以后,已經把媽伺候在床上睡了,她就出去,過了十二點鐘才回來。她穿好衣裳出去,滿臉微笑,自言自語,好像那夜晚她一定找得到她兒子一樣,胳膊下頭一定夾著一個藍布包袱,里頭有一件新衣裳。她求我給她寫了十幾張紙條兒,尋找兒子的紙條兒,她就在街角兒上貼。我當然給她寫了。但是,你知道希望多么渺茫。她心里根本不知道中國有多么大呀。”

立夫說:“你不能叫她這樣兒,若是找不到兒子,她會瘋的。”

莫愁說:“你想辦法攔著她吧。我真不知道怎么辦。前天,她來跟我說她不要做了。我說:‘你不能走。少爺今天就回來。’你知道嗎?她臉上好高興,立刻跟你媽說:‘孔太太,我兒子若回來,跟你兒子一樣高哇。’”

立夫說:“昨天,我覺得她對我有點兒怪。她拉我的手,看了我半天,臉上一直微笑。我不知道她當時心里想什么,只是看著我,樣子怪怪的。”

“她一定在街上像那個樣子拉住好多年輕人。可是,你要知道,在好多事情上,她對別人都很周到呢。”

“咱們應當幫助她,比方在報上登個廣告。”

“不知道她兒子到底現在是死是活呀。”

“他叫什么名字?”

“陳三。你想有多少叫陳三的人哪!”

“你怎么給他寫的海報?”

“我寫了他的名字、年歲,他住的村子,他被抓去的年月,說他母親正在尋找他,還有我們現在的住址。我但愿那些兵從來沒有走進北京,她好能繼續抱著這個希望,有這個希望她才能活下去。”

立夫顯得很煩躁,幾乎是氣惱。正在這個當兒,陳媽進來了,衣裳干凈,頭發整齊,拿著一個大包袱,她的面容上表現出耐心和力量。

她說:“少爺,少奶奶,我現在跟您請長假。這是我的機會。我等他等了七年了,現在他也許正在等著我。我非得去看看是不是。我若找得著他,您若給他在花園兒里找點兒事情做,我們母子就一塊兒回來;若找不著他,我就不回來了,那就跟您以后再見了。我不想老是把給他做的這些衣裳隨身帶著,打算存放在您這兒。”

她話說得很慢,很清楚,好像心里有什么重要的事。立夫說:“可是你不能就這么走哇!你要等一等。我們幫著你找他。”

陳媽搖搖頭說:“我要去找。我知道他就在北京。所有的兵都回來了。”

“你身上有多少錢?”

陳媽拍了拍里面衣裳的口袋,說她有五塊一張的票子兩張,另外有兩塊大洋。

立夫、莫愁彼此看了看,莫愁進去拿了五塊給她。但是陳媽不要,說她沒做事,不能拿錢。

立夫說:“我們并不是勉強你在這兒做事。你知道我們很愿意你在這兒幫忙。你隨時都可以回來睡覺。你若能找著他,一塊兒回來,他也在這兒做事。”

陳媽說了聲再見,邁著兩只小腳走了出去。莫愁送她到門口兒,告訴她自己一切小心,隨時能回來,就回來。

陳媽當天晚上沒回來,第二天晚上也沒回來,第三天晚上又沒回來。立夫說他必須去找她。那天下午,立夫到南城去,南城是他從小兒就熟悉的地方。到了南城,他才覺得北京城之大,才又感覺到他原先屬于而近來已然遠離的大眾生活。他一直走,直走到兩腿發酸。他穿過了大街小巷,在空曠的地方停下來看孩子們玩耍,又想到了自己的童年。他到天橋的娛樂場,到野臺子戲院,到茶館,看見成群的人在開心地玩耍——有的祖父領著孫子,有的母親一邊抱著孩子在懷里吃奶,一邊走路,也有些穿得講究的年輕男女,但是大部分是底層社會的男男女女,穿著顏色深淺不同的藍衣裳,處處都是穿著灰制服的兵。尋找陳媽恐怕是要白費心力,他于是在一個大茶館里坐下,和一個茶房說話,好似漫不經心地問那個茶房,是否曾經看見一個中年婦人找兒子的。茶房說:“您說的是那個瘋女人嗎?她常常打這兒經過。她攔住年輕男人就問。”

“她并不瘋。她是找她兒子呢。”

“還不瘋?在清朝丟了兒子,現在還找,這不是大海撈針嗎?她兒子就是活著也許在天津、在上海、在廣東、在四川。這么亂找,不是瘋了嗎?”茶房說完,把毛巾往肩膀兒上一搭,那姿勢就表示他話已說完,心情愉快,頗覺滿意。

立夫付了茶錢,跳上洋車回家去。

他對莫愁簡短地說了句:“當然我沒法兒找到她。”

陳媽失去了蹤影,立夫心里非常不安,雖然陳媽只伺候他才一個夏天。陳媽的影子一直停留在他心里,也使他不斷想戰爭使多少母子分散,使多少夫妻們生離死別。

幾個禮拜之后,莫愁正在北窗下陰涼的地方針線笸籮兒旁做活,立夫躺在床上休息,嬰兒躺在父親身旁。這時莫愁說:

“我不知道現在她在哪兒呢?”

立夫問:“誰?”不知莫愁指的是男人的“他”,還是女人的“她”。

“我說的是陳媽。她難道就這么一去不返了嗎?”

“我想在報上登尋人啟事。”

“你為什么不把這件事寫成一篇小說呢?”

立夫喊道:“對!對!”從床上一跳而起,孩子都嚇哭了。

莫愁責怪他說:“對!對!你把孩子都弄醒了。”說著把孩子抱起來,又拍著他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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