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紅牡丹(紀念典藏版)
- 林語堂
- 11359字
- 2016-10-24 13:13:09
日落之時,船已在宜興停下。梁翰林帶著前未曾有的興奮之情,向牡丹說:“今天晚上,咱們慶祝一番吧。”
牡丹睜大了眼睛,以莫名究竟的神氣發(fā)問:“為什么?在哪兒慶祝?怎么慶祝?”
他們走上泥濘的道路,船只叢集的岸邊永遠潮濕泥濘。梁翰林給兩個侍衛(wèi)放了假,因為他最不喜歡有侍從跟隨,而最喜歡自己在一個陌生的城市徘徊游逛。他和堂妹走在狹窄的石頭子砌的街道上,在一家商店挑選茶壺茶碗,花了很久的時間。宜興以出產(chǎn)這種褐紅色茶具出名,外面不上瓷釉,里面上有綠釉。
在一家小飯館里,他們叫了炸蝦。在太湖地區(qū),這種蝦雖小但味道極香,還有新烙的芝麻燒餅,隨后來了大盤辣鯉魚,里面有豆腐、香菇、大蒜,孟嘉又叫了點兒加料五加皮,飲以助興。
飯館里除了他們之外,沒有別人。桌子上兩盞油燈燈火熒熒,柔和的光照在他們的臉上。旁邊桌子上有一支大紅蠟燭,有一尺高,插在也有一尺高的錫蠟扦上,那個蠟扦是篆體壽字形的。大紅蠟燭暗淡的光亮照在牡丹筆直的鼻子上,她如醉如癡地望著她那位堂兄時,那光亮也照在那閃動不已的淡棕色的瞳仁上。牡丹覺得如在夢中,自己單獨和私心敬愛的堂兄喝酒,這在過去以為此生無望。她的眼睛瞇起來,眼前的世界成為一個半睡半夢的境界,這個變化確含有幾分危險。這牡丹以蒙眬的目光出神般地凝視,孟嘉問她:“你想什么呢?”
牡丹的眼光閃動著,向堂兄掃了一下說:“我正在納悶。現(xiàn)在像在做夢。過去我從來沒想到會像今天晚上這么單獨和你面對面喝酒。這太好了!”
在吃飯時,他們談到很多事情。談到堂兄做的事,寫的書,也談到堂妹她自己。孟嘉很健談,想起各地旅行途中有趣的奇聞逸事。
梁孟嘉中等身材,臉色微黑,最明顯的特點是一頭蓬松的粗頭發(fā),兩鬢和茂密的黑眉毛剛開始變灰。在炯炯有神的眼睛和漸漸后退的發(fā)際線之間,隆起的前額特別突出。他那靈魂的中心就在他兩只眼睛里,那兩只眼睛洞察秋毫,光亮有神,尤其在小飲幾盅,陶然微醉時,眼眶的肉光潔閃亮,兩鬢則青筋縱橫。
牡丹看過了不少他所寫的長城與內蒙的文章。他是公認的以長城分中國為南北的地理專家,還會蒙古話和滿族話,所以在宮中軍機大臣對北方邊務要有所查問時,他是不可缺的人才。
他曾經(jīng)獨自遠行,歷經(jīng)長城線上爭論未定的各要隘,由東海岸之山海關,到西北的綏遠寧夏。他所寫的文章里,描寫古長城苔蘚滋蔓的磚瓦,令人生懷古之幽情,只要提到長城的古關隘,如居庸關,以及為人所熟知的古代戰(zhàn)役與歷史上的大事,就賦予深奧難解的氣息,不論熟讀史書與否,人們讀來都會肅然起敬。孟嘉對人所不知而他鉆研獨得之秘談論起來,真是津津有味,娓娓忘倦。他的本性就是如此,他總是見由己出,不屑拾人牙慧。不雷同于流俗,沖破思想的樊籬,單刀直入哲學問題、人生問題,直接去理解體會,他因此成為當代獨具見解的作家,才華出眾,不囿于傳統(tǒng),也深奧難解,正統(tǒng)的理學家則斥之為矯情立異。然而他對自己此種獨來獨往的見解拍案驚奇,擊節(jié)贊賞。
“往西北您到過鄰近大戈壁沙漠的寧夏,是真的嗎?”
“是。關于長城的記載,好多說法互相矛盾。長城有的地方是兩層重疊,有的地方是數(shù)層重疊,在黃河岸則突然中斷,寧夏就是。有一次我用嘴嘬馬的奶頭吃馬奶。”
“怎么嘬呢?”牡丹不由得閉著嘴,用鼻子哼出了笑聲。
“那時我迷了路,獨自在一個小地方迂回打轉。”話說到這兒,他的聲音振奮起來,“在宇宙之中,一旦發(fā)現(xiàn)只有自己孤身一人,往后看,一無所有,往前看,一無所有,只有黃沙無邊,萬籟俱寂,那真是人生中絕少的經(jīng)驗。前后一共有五天,我迷失在沙漠的荒山里—只有亂石黃沙,真是別無他物。身上帶的烙餅已經(jīng)吃完,舉目四望,沒有可以入口的充饑之物,不見村落,不見行人,什么都看不見。我餓得厲害,預計還走一日一夜才能到達一個城鎮(zhèn)。在長城根底下,我看見一匹馬拴在石頭上。一定是走私販子的馬。但是,怎么能活人吃生馬呢?我靜悄悄地溜到長城根下,拿塊石頭把馬頭打昏,馬站不穩(wěn),倒臥在地上,我趴在地上用嘴嘬馬的奶頭。既然有匹馬,附近一定有馬的主人。我想,他若來看見,就給他錢。但是沒有人來。我忽然想到在那兒停留兇多吉少,于是趕快溜走了。”
牡丹聽了,不勝驚奇。她說:“虧您想得出主意。”
“沒有什么,我只是預備寫文章時,言之有物。過去許多寫山川的書都是輾轉抄襲,我一定要親眼看見,要對題材深入才寫。我總是要做自己想做的事,尤其是前人從未做過的事。”
“您已經(jīng)做到了。很多人都不是做自己想做的事,也沒法做自己想做的事,也不知道自己一生到底要干什么。”
“他們若真是一心要照自己的意思做,也會做得到。”
“我想也是。若很愿做一件事,只要肯一切不計較,就可以做得到。”
孟嘉定睛看著牡丹,問她:“告訴我你自己的事。你下一步要怎么辦?”
牡丹知道堂兄反對女人守寡,因而以毫無疑問的坦白率直口氣說:“我要離開亡夫家,再嫁個男人。”
牡丹又說:“我知道,我對他不算個賢妻,他一定恨我。我們彼此不了解。就因為這個,他死了我不哭。我哭不出來,也不愿意哭……在娘家,我也不是個規(guī)矩的好姑娘。由孩子時候起,我一直很任性,跟我妹妹不一樣。”
“你有個妹妹?”
“是,比我小三歲。她叫素馨。她溫柔,沉靜,聽話。我是家里的反叛。我十五歲就和男孩子來往,她十五歲時,都不看男孩子一眼。我倆天生就不一樣。誰都喜歡她,都認為我瘋狂亂來。我生下來就那樣。我是個平平常常的孩子,長得丑,到哪兒都被人討厭。”
“我不相信。”
“一點兒沒錯。我是平平無奇。后來您夸獎我,說我‘聰明漂亮’,那才讓我的生活引起根本的改變。”
“你打算多久之后離開你婆家呢?”
“一過完一百天。我不愿無聲無息地待在那個小鎮(zhèn)上。按習俗,我應當為他穿孝。其實在心里,我認為沒有道理。”
“我看得出來。”
孟嘉停下來,心里在思量。恐怕牡丹是受了他那文章的影響,并且完全按照文句字面的意思去實行了。
“當然沒有人勉強你。但是,你若那么辦,你婆家會很難過—他們會難過,臉上也不好看。”
“你不贊成?”
“我贊成。只是想到他們會不愿意。當然,人會風言風語,女人也會爛嚼舌頭根子的。”
牡丹立刻回答:“是啊,女人說閑話,男人講大道理。天下的男女就是這個樣子。”她的腔調使人想起來,男人是瞎混,女人是東家長西家短。孟嘉很清楚,牡丹是個名教的叛徒。
“總得有人冒險受社會的指責,您說是不是?照您所說,人若一心非做一件事不可,就能做到。儒家的名教思想把女人壓得太厲害了。你們男人高高在上,女人被壓在下面。”
孟嘉的眼睛立刻顯出驚異的神氣,他想這樣有力的文句,他若能寫在文章里就好了。
“你剛才說的什么?再說一遍。”
“我說儒家的名教思想把女人壓得太厲害了。我們女人實在受不了。男人說,天下文章必須文以載道,由他們去說吧。可是,我們女人載不起這個道啊。”
孟嘉不由得驚呼一聲,他從來沒聽過“文以載道”的“載”字當作“車船載貨”的“載”字講。他流露出一副賞識的神氣,看著牡丹說:“若是女人也可以去趕考,我若是主考官,必以優(yōu)等錄取你。”
牡丹說:“您覺得我的話不對嗎?”她話問得有點兒過于坦率,“我聽說幾年前您把您太太休了。丁媽說,這些年來她一直照顧您一個人過日子,是真的嗎?”
孟嘉很鄭重其事地凝視著牡丹的眼睛:“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我二十二歲時娶了那么個毫無頭腦的姑娘,是余姚的富家之女,只知道金錢勢力。那時我中了舉人,算得上是少年得志。我想,我對她本人,或是她的家庭,一定有可利用的地方—算得上地位相當,配得上她的首飾珠寶,配得上她父親的田產(chǎn)。她一副勢利眼,其實也沒有什么可夸耀的勢力,那是為了利用而聯(lián)姻。可是,我不知道我有什么可讓女人利用的,也許她可以做一個舉人的妻子自己神氣一下。這些年來,一直沒再見到她,也沒見到她的家里人。”
“后來您一直沒再娶?”
“沒有?”
“為什么?”
“我也不知道。也許我是個寫文章的人,而寫文章的人一向是自私的,大概是太珍視自己,不愿讓別人共享,也許我是沒遇見合意的女人。”
牡丹那天性實際的女人頭腦立刻往前想下去,說:“我可以問您一個問題嗎?”
“你說吧。”
“您可不可以幫我個忙?您什么時候在杭州?”
“你為什么問這個?”
“因為過了百日之后,我要回娘家看我母親。那時候我要再見您,我的事情還要向您請教。”
孟嘉屈指一算,他要十天之后到杭州,然后到福州去,往返要幾個月,估計是在早秋九月回到杭州。他一介書生卻奉命研究海軍,其實他并不喜歡海洋,不愿乘船沿著海岸到福州去。
他說:“我厭惡風暴。有一次在廣州附近海上遇到狂風巨浪。”
他倆離開飯館時,孟嘉覺得,牡丹這個女人,在精神和思想上,都與自己很相近。他們從鋪石頭子的黑暗小巷子往船上走,堂妹的胳膊挽在堂兄的胳膊上。多泥的小巷向河岸傾斜下去。牡丹堅持要自己拿著那包買的茶葉。他們走向泥濘的小路時,牡丹一只手提著那包茶葉,另外那只手挽著堂兄的胳膊。那一剎那,孟嘉覺得又重新回到了青春。他很久沒感覺到心情輕松放蕩的陶醉。因為在黑暗里,一切沒有顧忌。他仿佛是和一個不知來自何方的迷人精靈走在一起。那個精靈把他這些年生活中的孤身幽獨搶奪而去。愛就是一種搶奪,別人偷偷侵襲到你的心里,霸占了你的生活,喧賓奪主而占據(jù)之。
那天晚上,梁翰林躺在舟中,覺得他生活當中已經(jīng)發(fā)生了重而且大的事。越想忘記,越偏偏要想。有關牡丹的一切,無一不使他覺得中意:她的眼睛,她的聲音,她的頭發(fā),她的熱情,她那欲笑又止的微笑,她的理解力和精神,無不使自己著迷。從來沒有一個女人這么使他動心。他心中有如此感覺,自己也深感意外。在一生之中,他從來沒覺得在內心中跟一個女人這么密不可分,而這個女人無一處不使自己中意。他曾和一位在旗的公主,是位王爺?shù)姆蛉耍羞^一件風流韻事,不過他懸崖勒馬,未致身敗名裂。現(xiàn)在他的頭腦之中,牡丹的影子似乎翱翔不已,徘徊不去。她美得出奇,那么令人心迷神蕩,那么瀟灑直率,又那么天資聰穎,思想行為上離經(jīng)叛道,不遵古訓,精神愉快,時有妙思幻想,言行雖為時俗所不容,卻能置之度外,毫不在意。梁翰林很喜愛她,覺得一生不可無此妹—無須舉出什么理由。他不敢對自己承認的是:他一向自以為美色當前,道心不亂,而今沒想到卻有解甲投降之勢。這個女人口中發(fā)出的一點兒聲音,眼睛投出的一點兒視線,竟使他方寸大亂。愛情本身就是一場大混亂,使心情失去平衡,論理思維失其功用。
他知道,一輩子是離不開她了。
他們在太湖上的前兩天,煙雨迷蒙,一無所見。太湖在各方面都像個海洋,地平線上,湖水與塊塊的灰云相連。他們的船一直靠近岸邊。前面霧靄之間,時而隱約出現(xiàn)一座山頂或朦朧不清的小島。梁孟嘉看見牡丹的兩眼現(xiàn)出抑郁不歡,便悄悄走開,任其獨自沉思。
第三天,云散轉晴,他們已經(jīng)到了太湖的東岸,岸上草木蔥翠,農(nóng)舍村鎮(zhèn)星羅棋布。孟嘉和牡丹用遐邇聞名的惠山泉烹茶,消磨一日。天近中午,他們去游廣福寺。麗日當空,紅墻寺院依偎在山腰彎曲環(huán)抱之處。
他們的船順風南駛,到了蘇州郊外的光武,丁香和五月的白梅正在開花。
牡丹想起,這是他們航程的倒數(shù)第二天。他們在木鐸下了船,在湖濱那一帶許多小亭子中的一個里歇息,附近的花木和果樹綿延數(shù)里之遙,望不見邊際。
牡丹喃喃自語:“這是我一輩子頂快樂的日子。”當晚太陽燦爛的斜暉自湖上射出,無限奇異柔和的光波照在雪白的梅花上和鮮綠的葉子上,生自湖面的微風,賦予花香一種湖水的味道。牡丹坐在那兒把下巴放在茶桌上自己凹下的掌窠之中,靜靜地夢想,有時發(fā)出幸福的嘆息。梁孟嘉很少看見女人這樣感情豐富。
牡丹說:“像今天生活得這么充實,正是我求之不得的。我一長大,就想要過這種日子。您沒法想象我在嘉興是怎么過的—監(jiān)督廚子做菜,分派仆人們做事,向不喜歡的人說言不由衷的大道理。”她的眸子一個勁兒地盯住孟嘉,流露著熱情。那種敏感,正是不肯虛張聲勢,不肯鬼混日子的人才有的。孟嘉一看,覺得自己過去很多日子也過得太不夠充實。
但是,孟嘉的心里別有所思。忽然沉寂了一會兒,牡丹手蘸著茶水,在黑漆的茶桌上無意地亂畫。孟嘉慢慢地,也很自然地抓住了牡丹的手,攥在自己的手里。兩人的目光碰在一處,都沉默無言。話聚在嘴唇上,似乎要說出,但又消失于無形了。孟嘉已然探察了自己的心靈,似乎有所得而欲說出,又哽塞于喉頭。
他終于說出來,聲音低微顫抖:“三妹,我不知道這話怎么說。我一輩子從來沒有這種感覺。”他們的臉離得很近,牡丹靜靜地聽,眼光顫動,嘴唇緊閉。孟嘉接著說,“這個辦不到。你是我的堂妹,我也姓梁。我比你大得多,不應當打擾你的青春……”
牡丹的手攥緊孟嘉的手,回答:“您一點兒也不老。您和別人大不相同。”
孟嘉說:“明天你要回嘉興,咱們也要分手了。”這時,他的話才又說得輕松自如了。他說,“自從你來到我的船上,我三天一直在想……我沒有資格說這種話,但是,我永遠不愿意和你再分離。你肯不肯也到北京去?”
牡丹感覺到梁孟嘉說這話時所用的力量。她自震驚之下恢復了鎮(zhèn)定,回答:“我也是這樣想。我不能一剎那看不見您。”
孟嘉說:“我也不能叫你享什么福。我只是覺得,我實在很需要你。這是發(fā)于內心的。沒有你,我再快樂不起來。我只是非要你不可。”
“很需要我?”
“非常非常需要。”
牡丹說:“對您,我也是這么想。我是您的三妹,非常仰慕您。過去這兩天,我非常難過。我真正體會到,您不只是改變了我生活的人,不只是我佩服的一個堂兄,也不只是我的朋友。您對我太不尋常,太了不得,太不得了,太不可思議。但是,事情這么突然,您得給我時間想想。”
牡丹的臉非常嚴肅。她又想到金竹,想到尚未解決而且永遠解決不了的那段情。這時,她心里對金竹有無限的痛苦。可是她那敏銳的女性頭腦霎時看清楚了,知道金竹永遠不能夠娶她,她立刻拿定了主意。
她說:“我愿意到北京去。”
“你愿意?”
牡丹沒說話,斷然地點了點頭。
二人之間有了默契。這時,只有兩人在一處,誰也不知道兩人彼此的手湊到一處。牡丹發(fā)覺自己躲在堂兄的懷里,他又力量很重地把自己抱緊,自己也緊緊地抱住對方,這表示雙方互相愛慕,但苦于仍不能充分表達愛慕之情意。牡丹把臉轉向堂兄,堂兄低下頭吻她,萬分熱情,令人覺得筋酥骨軟,欲死欲仙。兩人誰也說不出一句話來。這是赤裸裸熱情爆發(fā)的剎那,一言之微,一字之寡,皆屬多余。這樣擁吻之后,牡丹蘇醒過來,嗅到原野上飄來的丁香花的香味。堂兄的手指頭在捋順堂妹的頭發(fā)。牡丹但愿誰都不要打斷堂兄這樣柔情似水的撫摩。
牡丹問:“您愛丁香花的香味吧?”
“當然。這種香味正好在我們這種時候聞。”
“我本來愛紫羅蘭,但現(xiàn)在我愛丁香,此后我會一直愛丁香。”
最后,二人坐了起來。
孟嘉問牡丹:“咱們怎么辦?”
“咱們若是一直這樣相愛,那還怕什么?這些年我一直在尋找這種愛,這種愛才有道理,才使人覺得此生不虛。”
“我的意思是,咱們是堂兄妹,都姓梁。可是,我知道我非占有你不可,不知道別的什么……”
“您從前沒嘗過這種味道?”
“沒有。我也喜愛過不少女人,可從來沒有感覺到難分難舍,像現(xiàn)在這樣需要你。”
“您以前沒有為女人這么顛倒過?”
“有肌膚之親的女人不少,但像這樣的情愛,如饑如渴般地厲害,真正由內心發(fā)出來的,覺得像是你進入了我身體的筋骨五臟一樣,這樣的,以前從來沒有過……我想這是命中注定的,不然怎么在這段航程中遇見你?你信不信命運?”
牡丹以清脆的聲音快速地回答:“我不信。這都是咱們倆努力的結果。我不相信一個外在的力量能控制我的生活。”
“可是,咱們怎么辦呢?”
“我也不知道。”
“你姓梁,我也姓梁。社會上認為同姓不婚。我沒有你活不了,怎么辦?”
“我不知道。咱們現(xiàn)在這樣還不夠嗎?對我來說,只要我知道您愛我,雖然此后,我再見不到您,心里也夠了。即使我被關在監(jiān)獄里,我的心也是自由的。”
“那不會。我已經(jīng)不能和你分離。我知道,你若不在我身邊,我的日子只能算過了一半。”
“那么,咱們愿怎么辦就怎么辦。別人說什么話,由他們去說。”
“我的身份地位不行。人家說閑話,會鬧得滿城風雨,人家會說你我同姓結婚,違背古禮。而且,你的前夫才死了一個月,人的嘴會毫不容情的。”
“我不在乎。”
“咱們同宗也會說話的。”
“我也不在乎。”
牡丹不顧一切,孟嘉頗感意外。牡丹深不可測的目光似乎完全不屑一顧男女社會中的禮俗,她好像是從宇宙中另外一個星球上剛剛飛來的一樣。
這一天并不是平安無事。在這個季節(jié),天氣也喜怒無常,一片烏云突然自東南而起,一陣涼風在他倆坐的花園上空颼颼地吹過,白梅的落英在風里滴溜溜上下飄飛,顯然是暴雨將至。遠處雷聲隆隆,而他們眼前的湖面仍然在下午的陽光里閃亮,猶如一池金波迎風蕩漾。他倆正坐在敞露的涼亭里,離可以避雨之處約有五十碼之遙。
孟嘉說:“咱們跑去避雨吧。”
“為什么要跑?”
“會淋濕的。”
“那就淋濕好了。”
“你簡直是古怪。”
“我喜歡雨。”
大點急雨打在房頂上,打在樹葉上,聲音嘈雜,猶如斷音的樂章。雨點橫飛,噴射入亭,與陣陣狂風間歇而來。剎那間,亭內桌凳全罩上一層細小的雨珠。孟嘉看見堂妹欣喜雀躍。
牡丹笑著說:“一會兒就停。”
呼嘯而來的急雨,噼里啪啦不停地下起來。閃電轟隆一響,紫電橫空,忽明忽滅。牡丹仰起鼻子,閉上眼睛,喃喃自語:“妙哇!雨多么可愛!”她說著又睜開眼睛。孟嘉在一旁看著,頗覺有趣。牡丹的聲音是那樣激動。她頭一次看見太湖時歡呼道:“這么大!”當時也是這么激動。
雨沒有停止。孟嘉恐怕牡丹著涼。這時遠處有人打傘行近的聲音。孟嘉一看,正是他的一個隨從侍衛(wèi)。
“他來了。”
牡丹極其高興,看見雨傘來到,笑得非常輕松。
她說:“好了,咱們走吧!”
孟嘉必須攙扶著牡丹。他倆在地上要挑揀著道走,躲開新形成的水洼,又要躲開濕透的草,那把油紙雨傘可就沒有多大用處了。距離寺院有一半時,雷聲轟隆一響。
牡丹說:“這比有太陽時候好。”她的聲音,被落在紙傘上噼里啪啦的雨點聲蓋住了。
“你說什么?”
牡丹在雨聲中大喊道:“我說,這比剛才有太陽時候好!”
孟嘉心想,這個人真怪!這時他想起自己的童年,也覺得年輕了,記起了童年時那么愛在雨里亂跑,只是現(xiàn)在自己已經(jīng)長大,童年的事若不提起,都快忘記了。可牡丹沒有忘記她的少女時代,到哪兒再能找到這么個天真任性的姑娘呢?
他們平安到達了寺院,牡丹心想,在堂兄的隨從看來,一定覺得她很傻。他倆的鞋和衣裳的下擺都濕透了,但她的笑聲還沒有完全停止。
她對堂兄說:“孟夫子一定喜歡在雨里跑,您知道不?”
“你怎么知道?”
“我想一定是。因為孟子說:‘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
老天爺也捉弄人,他們到了廟里不久,雨也停了。牡丹看見堂兄拖泥帶水的樣子,不禁笑起來。侍衛(wèi)從廟里借來一條毛巾,想把大人袍子上的水擦干。廟里的方丈早就知道這位貴客的來歷,出來請他們到里面去歇息,給他們倒茶,以表敬意。
孟嘉說:“丁媽聽說了,一定會怪我。”
牡丹說:“這也是旅游之樂,她不懂。”
“她怎么能夠懂?”
“我一輩子,就是愿意把在書上念到的地方,都去逛逛。要爬高山,一直爬到離天神沒幾尺的地方,像李太白說的一樣。”
“你真是狂放不羈!我相信你雖是生為女兒身,卻是心胸似男兒。”
“也許是。也許是男兒生為女兒身吧。怎么樣也沒有關系。”
“只要一個人肯說沒關系,什么事情也就莫能奈他何。”
他們到船上時,已然掌了上燈。晚飯已經(jīng)擺好,等著他們吃飯。丁媽由于害怕打雷,幾乎嚇癱了。她還縮在床上,等人告訴她暴雨已過,他們已經(jīng)回來,她才起床。這時她忘記了自己的提心吊膽,叫牡丹到里艙去換上干衣裳。
梁孟嘉這時在外面等候。牡丹似乎在船艙里停了很久。過了一會兒,他聽見牡丹在里間的問話聲:“您喜歡戴東原嗎?”
孟嘉大笑,但沒有回答。丁媽在隔扇上輕敲了敲說:“你不要叫他在外頭等你太久,他也得換衣裳。”
“我就要換完了。”
一分鐘之后,牡丹從里面出來,語氣很重地說:“我很愛看戴東原的著作。我看見您桌子上有戴東原文集。”
孟嘉覺得這天下午已經(jīng)夠荒唐的了,于是說:“等我換好衣裳再說吧。”
孟嘉看見堂妹衣裳還沒扣上扣子就出來了。他雖恨牡丹這樣厚顏大膽,卻發(fā)現(xiàn)了這么個無與倫比的妙人兒,他以前遇見的女人,沒有一個像她的。一進艙,他看見牡丹把東西亂七八糟地扔在地上,等著丁媽進來收拾,心里忽然想,天下還是很需要些教人循規(guī)蹈矩的大道理。
戴東原并不是一個受普通人歡迎的學者,他的著作只有學者才閱讀。他倆坐下吃飯時,牡丹撅起嘴,顯出不高興的樣子,好像一條狗受了主人的責罵一樣,一言不發(fā)。堂兄安慰她說:“你看過戴東原的著作我真想不到。”
牡丹的臉才緩和下來。她說:“把戴東原的思想介紹給我的就是你。在你的一篇文章里提到他,您說他對理學家的要害施以無情的攻擊。有一段時間,我很想找他論孟子的文章。在您的文章里說過。您認為他會引人重新回到儒家的學說嗎?”
“當然會。宋儒理學的根本是佛學,是佛學的制欲思想,也可以說是虔敬制欲說。你可以想象,理學中主要的一個字是‘敬’,這個基本要點你當然知道。理學家對抗佛學思想借以自存之道,卻是接受了佛家思想,接受了佛家所說的肉欲與罪惡的思想。戴東原研究孟子的結果,認為人性與理性之間并沒有必然的沖突,而且人性善。這是孟子的自然主義。”
梁翰林除這個道理之外,還說了些別的。兩人對吃飯都不起勁。丁媽很煩躁,吩咐人把湯拿下去再熱一遍。她說:“你們吃完再說不行嗎,菜都要涼了,酒也得再熱。你們在雨里衣裳濕了個透,喝幾杯熱酒才好。”
酒后,他們坐在船頭上。這是他們在一起的最后一夜,因為運氣好的話,明天可以到嘉興。皓月當空,湖面如鏡,近處邊岸,燈光萬點,因為是在蘇州地區(qū),人燈船密,已靠近吳江,明天,船又要再度進運糧河。
大約兩百碼外,一個船上酒館亮著燈光,響著音樂,正在緩緩移動,將鏡般的湖面沖起褶皺,把漆黑的波紋變成一片乳白的光亮,但那些波紋像水銀般轉眼又恢復了原來的平滑光潤。遠處傳來槳櫓嘩啦嘩啦打擊水面的聲音,飄來了令人感傷的簫聲,雖然令人感傷,但正如穿云而出的月亮,又使人感到安謐寧靜。
牡丹在船頭上悄然靜坐,頭向后仰,陷入沉思默想。孟嘉凝視她,發(fā)現(xiàn)她兩眼濕潤,臉上帶著淚痕。她的流淚有許多理由—為自己的將來,為了金竹,也許這是她和堂兄在湖上最后的夜晚。孟嘉尊重牡丹私人的心情,不愿窺探打聽。
過了一會兒,他問:“你為什么不說話?”
“沒有什么可說的。我只是要感覺……把今夜湖上的記憶印在心頭。一切的語言文字都無法表達,您說是不是?”
“很對。那就先不要說什么。”
她又懶洋洋地說:“說話又有什么用?”她那小銀鈴般的聲音落在沉寂的水面,猶如晶瑩的珠子落在玉盤之上。
孟嘉看得出牡丹臉上的渴望和思求。這一剎那,她那一時的抑郁情緒過去了。在今天晚上,她不能不快樂。得到遠處飄來的音樂的暗示,她輕輕哼了一段昆曲《嫦娥奔月》,因為沒有琵琶,在江上的月光中,牡丹在句子中間的空白時,以“初阿—啦—啦”的舞曲調子自己伴奏。孟嘉靜悄悄地聽著。
那天晚上,兩個人誰也沒說幾句話,都那么沉默。一輪明月穿云而過,自白銀鑲邊的片片云彩之間,射出條條的光亮。那輪月亮,就仿佛是半隱半現(xiàn)的羞羞答答的新娘,嬌羞的面龐露出時,佳夜良宵就浸入溫柔顫動的光亮之中,足以使凝情相愛的男女意亂情迷。孟嘉回艙就寢,牡丹默默無語對月靜坐。直到夜半,偶爾回顧艙中,由后隔扇縫隙射入的光亮中,她知道堂兄正在夜讀,也許是正在寫作。她就寢時,丁媽已在夢中發(fā)出了鼾聲。
第二天早晨,牡丹醒來就頭疼。她整夜未曾安眠,知道自己要做一個不可避免的痛徹肺腑的決定。情況對金竹極為不利。在牡丹給金竹的信里,牡丹說要嫁他,她可以等上兩三年。可是,她心里一直認為金竹若遺棄妻子,拋棄兒女,不顧社會地位,簡直是辦不到。他倆暗中來往已經(jīng)四年,那四年,熱情似火,相思相念,有多少悔恨,有多少譴責,卻終歸無用。金竹若不休妻再娶,一切便毫無指望,因為出身良家的女子絕無屈身為妾之理。牡丹早就想找個解決辦法,借以擺脫無望的糾紛,而今終于知道必須舍棄金竹。這當然會使金竹十分傷心,她自己也是一樣難過。但是,她以為實在別無他途可循。如今得到了孟嘉。孟嘉在品格和精神上是如此不同于凡俗。在人間物色到這樣的男子,牡丹還應當再存什么非非之想嗎?牡丹知道她之愛孟嘉,是一種全然嶄新的熱愛,但另外還有少女時代對孟嘉一種相知之情。所以她不能因真愛而愿隨孟嘉北上,而要故意騙自己說:北京城是個新世界,具有萬般千種自己前所未經(jīng)的繁華美麗,因此我才隨他去。
今天是航程的最后一天。牡丹想到與孟嘉分別在即,心情十分沉重。丁媽在船尾忙著整理東西時,牡丹得有機會單獨和孟嘉在一處。
牡丹傷感地說:“這是咱們相處的最后一天了。”
孟嘉慢慢地說:“只要你不變心,咱們不久還能再見。事情你仔細想過嗎?”
“我想過。我要跟你到北京去。”
“你能那么快就離開婆家嗎?我在八月底或是九月初就可以回到杭州。現(xiàn)在我更有理由可以早點兒回來了。”
“我相信可以。俗語說,要嫁的寡婦不能留。現(xiàn)在你若叫我跟你走,我說走就走。”
孟嘉說:“你真會做驚人語。這就是你所說日子要過得充實的意思嗎?”他的腔調掩不住心中的喜悅。
“是。”
“牡丹,不。至少要過了穿孝百日。因為,即使剛過了一百天你就離開婆家,也會惹人說閑話的。我八月才回來,你也無須過早離開。關于怎么樣和婆家盡可能地和美相處,我會給你出主意,然后你以堂妹的身份隨我到北京去,不會有人說什么的。”
牡丹伸出了一只手,去拉孟嘉的手。他倆看見丁媽走近,立即改變了話頭。
牡丹問:“您在杭州住哪兒?”
堂兄簡略地回答說:“當然住在姨媽家。”
牡丹說:“我要去收拾東西,失陪了。”說著掃了孟嘉一眼,眼里噙著淚。丁媽看見了。
午飯后,牡丹覺得又累又困,到自己艙房里去躺著。
孟嘉說:“為什么不到我的艙房里去?睡得還舒服。”
“您不想睡一會兒嗎?”
“不,我這船還往前走,夜里足有時間睡的。”
牡丹在艙房里歇息時,丁媽和孟嘉說:“牡丹真可憐,她一定想到了她婆家,心里很慌亂。我聽見她在床上一整夜抽抽搭搭的。”
孟嘉聽了很不高興,不想告訴她他倆的新計劃,而丁媽正樂意把老太婆的聰明智慧提供給年輕人呢。
梁翰林問丁媽:“你覺得她怎么樣?”
丁媽低聲說:“從來沒見過穿孝期間的寡婦像她那個樣子。不管你愛聽不愛聽,我把心里的話非告訴你不可。看她坐的那個樣子,站的那個樣子!有咱們在船上,她居然還不知道守禮,穿了裙子。我從沒見過這么邋遢的女人!剛才我把洗的衣裳給她放回箱子里,你應當看見了吧?不管什么東西就那么扔進去。還有那牙刷兒,用得又平又斜。若是我,早就扔了,買新的了。”
堂兄覺得應當為堂妹說幾句話。他說:“我知道你會換把新的。可是,牙刷用斜了又有什么關系?”
丁媽的老眼看了看梁翰林,她說:“孟嘉,你不懂得女人。我懂得。你們男人看女人,只看她美不美,我承認,她是非常之美。可將來誰娶她,那個男人就可憐了。”
孟嘉閉著嘴笑了笑。他說:“我覺得,這個女人又漂亮又聰明。”他心里雖然不愿談論牡丹,但欲罷不能了。
“我知道你喜歡她,你瞞不了我。”
“我是喜歡她。我干嗎要瞞你?”
“固執(zhí),你就是固執(zhí),為什么不娶個大家閨秀安安靜靜過日子?你媽若在,一定給你正式婚配。別忘記,你也快四十了,還沒有后呢。可你老是不聽我的話。你若打算娶妻生子好好過日子,千萬別娶那個樣的女人,昨天吃晚飯的時候,我不知道你倆一直說什么。把成本大套的學問往女人肚子里塞,有什么用?你一定要找個能照顧你的女人才對。給你……”
“……做飯,洗衣裳,修修……縫縫……”孟嘉興致很好,這樣接著往下說,“噢,我忘了。為什么我不娶一家飯館子,娶個洗染店呢?”
“夠了!固執(zhí),你就是固執(zhí)。”
丁媽這樣大模大樣教訓他,孟嘉早已聽慣了。停了一會兒,他又用哄她的口氣說:“丁媽,你一直就像我母親。那天晚上你說不要再在外頭跟主兒,要回到杭州和兒孫去過日子。我也不怪你。”
“誰老了不想回家呢?”
孟嘉說:“我也一直想這件事。這次我回京的時候,我另外雇個管家,娶個飯館子,再娶個洗染店。你不要惦記我,有人給我做飯洗衣裳。”
“這是你的大恩大德!你能不再叫我操心就好了。”
“我是說正經(jīng)話。我永遠忘不了你。你若真想回老家,我送給你三百塊洋錢。你可以買塊地,蓋房子,舒舒服服過日子。”
他們快到嘉興了,運糧河兩岸都有了房子。分別的時刻越來越近,牡丹實在抑制不住,哽咽起來。這也好,她婆家的人會看見與丈夫恩愛的寡婦兩眼哭得又紅又腫。
牡丹站在跳板上,淚眼模糊地向堂兄望了望,也沒說聲“再見”,就徑自走上岸去。
牡丹走了之后,梁翰林走進艙歇息。他在鎮(zhèn)尺下發(fā)現(xiàn)了一封短信,上面有牡丹的住址,另有簡單的四個字“給我寫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