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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當年,還沒有津浦鐵路,青江這個繁華的水路碼頭,因為正好位于溝通南北的運糧河和長江的交接點上。運河上大多的船只都在青江停留歇息,同時添加補給,因為北方南來的船以此為終點,而南行的船以此為起點。很多乘客到此換搭江南更為豪華的住家船,在此等油漆一新花格子隔成的船艙中,家具講究,飯菜精美。也有很多人在一段長途航程之后,到青江漂亮的大澡堂子洗洗澡,吃吃黑醋烤肉,到戲院去看看戲。

牡丹讓船在青江停下,無須說明什么理由,她也不在乎。當然她要去游山神廟,還要在女澡堂好好洗個澡。過去三天不分晝夜一直在棺材附近,她憋得喘不過氣來。

她告訴船娘:“咱們停三兩天。”

“您可以上岸去,有什么事辦什么事。我也要歇息歇息,伸伸兩條腿。”

牡丹又對仆人說:“連升,你在船上守靈。船上總得有個人,你若上岸,找別人替你。”

“您不用擔心。沒人來偷棺材。”

船娘清脆的聲音說:“去吧。去洗個澡,修修指甲。”

牡丹很輕松地說:“是啊,我要去。”曾聽說青江修指甲修得好,她要去試一試。而且,她要把精神振奮一下,見了金竹要很美才行。

牡丹從來沒有獨自出外游玩過。過去很盼望有這樣無拘無束的自由,現在才真正能享受。船娘曾請求充當她的向導,她謝絕了。她不要誰注意自己。難得這么個機會只有自己一個人,沒有家人、親戚、朋友,以及別的好心人的外在關系影響。船娘擔心牡丹這樣的標致青春女子在這個生疏的地方會落入惡少的魔掌,很是不安。牡丹一笑置之。

牡丹抱著探險家的精神,走過船上的跳板,走上陡直的河岸,那石頭河岸整天有挑水的人上下,一直是濕淋淋的。她的手在兩邊輕松地擺動,很活潑愉快地跑上了石階。幸虧她天生性格反叛,在上海的家中受了基督教的影響,并沒裹小腳。她穿的是深灰的緊身褲子,她一向認為比穿裙子好。裙子適于她這樣已婚的女士穿,但是一般做工的貧家女人,要爬坡涉水或下田種地,是不能穿裙子的。連升在船上抬著頭往上看,但牡丹無意做出一個賢德寡婦的樣子給人看,因為心里早拿定主意離開夫家了。至于到家之后,老家人怎么向別人說,她毫不在乎。

那條路往上是一條石子鋪的街道,街上男女行人摩肩接踵。在一條密密匝匝立滿招牌的街上,牡丹的身形消失不見了。她以輕松自然的態度輕拍一個陌生人的肩膀,打聽什么地方可以找到澡堂子。她自從姑娘時期就學會了與外人泰然相處,習慣于在人煙稠密的地方和茶樓酒肆里的閑雜人等說話,也習慣于叫男人“老兄”,叫“伙計”“伙伴兒”。現在雖然她已經二十二歲,但依然如故,市井之間的說話和習慣仍然未改。她若知道人家的名字,就不稱呼人家的姓。所以她和一群人混在一起時,永遠有一副自信十足的神氣。

她問那個年輕男人澡堂子在何處,那人一回頭,一看那么美的一位小姐向他問路,大感意外,頗為高興。那時下午已經偏晚,她的劉海在前額上顯出了一道卷曲的淡淡的陰影,她的目光正經嚴肅,但是微微的笑容十分和氣。

“就在那個拐角上。我可以帶您過去。”

她發現那個年輕男人急于奉承她。其實,她早就知道男人會如此。

“老鄉,您告訴我就可以了。”

男人指著左邊的一個拐角說:“進那條巷子,里頭有兩家。”

她向那個陌生人道了謝,按照他指的方向走去,看見一棟房子,白藍兩色鑲嵌的琉璃瓦上面,掛著一個黑色的木招牌,上面有四個褪了顏色的金字:

白馬浴池

船娘所說“青江修腳天下第一”,并非夸大之詞。進了一個熱浴室之后,由一個女侍者代為搓背。牡丹被領進去的屋子里,有一張藤床,供她歇息,另有一碗龍井茶。一個女按摩師進屋時,她正用毛巾蓋起身子來。按摩女開始搖動她的腿,然后用一條干毛巾包起她的手,且擦且按她的腳指頭,手法奇妙,一個一個地弄,直到她要昏昏入睡,因為脊椎里一種快感在上下移動,不知不覺便被催眠了。

按摩女問:“小姐,您舒服吧?”

牡丹只是哼了一聲。有時按摩女捏索她的腳指頭時,她把腳縮回一下。她不曉得為什么腳指甲對疼痛與舒服那么敏感,頗需要一個精于按摩的人那么揉搓捏索,以便產生一種近于疼痛的快感。

她對那個按摩女說:“這種感覺我一生難忘。”走時,她賞了一塊錢。

牡丹的身心煥然一新,覺得四肢柔軟而輕松。她從鑲著白藍琉璃瓦的走廊走出來,進入外面晚半晌的陽光之中。她飽覽這個陌生城市的風光,渾身的汗毛眼兒之舒暢,真是非止一端。她每到城市里,和老百姓打交道,沒有形式的禮教把男女強行分隔開,她就覺得投合自己的脾氣,那些出外坐轎子,住在深宅大院的人,她看不慣。需要做事的女人無法享受深居簡出的“福分”。她不是不知道男人隨時都恨不得和藹親切地與她交談幾句,她卻決心把自己迷人的魔力留給她要去相會的情人。她必須趕到山神廟去打聽情人的消息。

她到了廟門口,心撲通撲通地跳,一直徘徊到日落,離去之時,帶著一腔懊惱。她在廟的外門和內門都打聽是否有留給她的信。一個穿著灰色粗布袈裟不僧不俗的老人對她甚為冷漠,只是心不在焉地敷衍她的問話。她在一個水果攤附近蕩來蕩去,快步在廟里走了一遍,盼望能趕巧碰見金竹,進去之后,又走回前門來。因為她再三追問,守門人對她怒目而視,說那兒不是郵局。她覺得十分奇怪,這件對她關系重大的事,那個老人卻認為無足輕重。她一籌莫展,原以為山神廟是個萬無一失的地方,再容易找不過,不會和別處異混。

也許她的信沒及時寄到,也許金竹不在?倘若他收到了信而沒有時間來赴約,他總會留下話的。對于她,空等一個人的味道早已嘗夠。她深知等人時的心情不定,那份焦慮不安,對行近的來人那種高度警覺,這都是在杭州她和金竹幽會時嘗盡的味道。如今她在廟外庭院里倚著高石欄桿而立,望著房頂,若是一眼能瞥見金竹的影子,她會立刻驚喜而微笑的。立在河水當中的山神廟美麗得驚人,為云靄所遮蔽的山巔猶如在橘黃碧紫色夕照中的仙島,這些,她都無心觀賞,這都與她內心的紛亂焦急十分矛盾。

第二天早晨,她再度到廟里去,她覺得今天能見到情人的希望越發增大,至少會接到他的信息。她離開時告訴仆人天黑她才回去。打聽到金竹的近況是她最關心的事,因為她將來的打算,是要以金竹的情形為轉移的。

她別無他事,一個人漫步走進廟去,看著成群的游客和善男信女進進出出。山神廟依山而建,分為若干級。高低相接,分為若干庭院。山神廟修建已有千年,施主檀越奉獻甚多,地面以石板鋪砌,有珍奇的樹木,美麗的亭子,順著樹和亭子走去,可以通到幽靜的庭院,那里別有洞天,精致幽靜兼而有之,牡丹甚至攀登到最高處的金龜石,看見了日升洞。

午飯后,她在一個寬大的會客室里歇息過之后,決定不到天黑不回去。過去,金竹向來沒有失過約,他若不能赴約,總是有不得已的理由。自從她搬到高郵,有一年沒和他見面了。

她心里焦躁,咬著嘴唇,在院子里徘徊。忽然看見兩個侍衛從院角的走廊下走出。他們正給一位游客在前引路。由服裝可以看出他們是北京皇家的侍衛。那位游客顯然是朝廷的一位大員,那位大員中等身材,穿米黃的絲綢長衫,走道步履輕健,不像穿正式服裝的官員那樣邁方步。有一個穿著干凈整齊的陪侍年輕和尚,是寺院里專司接待貴賓的執事僧。

她和那位朝廷大員距離有三十碼。那個執事僧似乎是要引領大員到接待室,可是大員表示還要繼續往前走。他的眼睛在庭院里一掃,剎那間瞥見一個少女的輪廓。牡丹看見那官員的臉時,她的一根手指正放在嘴唇上一動不動。只覺得那人的樣子使自己想起一個人,到底是誰?卻想不起來。那位大人也許沒看見她。他走向前,站了一會兒,從矮墻之上望向河的對岸,很緊張地一轉頭,似乎河當中一艘白色的英國炮艇使他陷入沉思。他的眼光在河里上下打量,似乎十分關注這一帶的地形。那種敏銳迅速、一覽無余的眼光向四周緊張地觀察,就像偵察人員在觀察有敵人隱藏的地帶一樣。然后,他轉身穿過六角形的門,那個執事僧和兩個侍衛在后跟隨。牡丹看著他的背影在一段長石階上漸漸縮小,直到被一個低垂的枝柯遮蔽住,終于看不見了。

過去她在何處見過那種光棱閃動一覽無余的銳利目光呢?她已經忘記了。那個人的神情使她想起一個朋友的面容,很久以前看見過,一時想不起來在何處,是童年千百個記憶中的一個,在頭腦中收藏隱埋起來,已無法想起。可是,為什么覺得心血來潮浮動不安呢?雖然心中斷絕的思緒無法連續起來,愉快的往事遺留下的一段朦朧的聯想卻依然存在。

和一位京官的短暫邂逅,使她的好奇之心和煩悶挫折之感交集于胸臆,揮之不去。

落日已低,夕照輝映,河面水流金光片片,而金竹尚無蹤影,廟門亦不見有書信留下。牡丹拖著疲勞的腿逐級走下粗糙的石階,頭腦之中思潮起伏,懷疑、恐懼、失望、憂郁,真是思緒紛紛,一時無法解脫。

剛走不遠,忽然一陣喜悅泛上心頭—廟中所遇的那位京官,也許就是她的同宗堂兄梁翰林吧?這是憑女性的直覺想到的,可意會而不可以言傳。

她迅速地吸了一口氣,由石階返回,又走近那個守門的老人。還沒等她把話問完,那個老人就打斷她:

“怎么,你又回來了!我已經跟你說過,這兒沒有你的信。”

牡丹滿臉賠笑央求:“請您告訴我,今天下午有兩個侍衛跟隨的那位京官是什么人?”

守門的老人從嘴邊拿開旱煙袋,向這位年輕的女人投以懷疑的目光,他說:“是北京來的一位翰林。跟你有什么關系?”

“我可不可以看看他的名片?”

“不行。名片在執事和尚那兒。”

牡丹立在那兒,呆若木雞,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那么發抖。由那時起,她沒再看那個守門人一眼,也沒再看一眼自己腳下走的路。她如同踩在云霧中,兩膝軟弱無力。那位京官不是她所想象的梁翰林,只是夢中的影子在現實中偶爾出現,已然改變,有所不同了。在遠處向他瞥了一眼,發現他已經不復有美少年的風采。他是四十歲左右的男人,皮膚微帶紫赯色,身體比十二年前見他時粗了一些。他到青江來干什么?當時她沒利用機會走到近前去打招呼,失之交臂,追悔莫及。他當然不會記得她。而見面的機會已難再得。她想重新回去向那個接待他的執事僧打聽他住在何處,到何處去找他,但是深覺太難為情。也許那個執事僧也不知道。

第二天,她告訴船夫開船,并且說她有意去看看太湖。她夢想已久,在書上讀到的地方,她都想去看看。

船夫說:“若這樣,要一直往丹陽走,從宜興橫渡太湖,那就不走運糧河了,在路上要多走幾天。不過,那條水路不太擠,而且更為空曠。有人喜歡那么走。”

“那么就走宜興吧。我想穿過太湖。”

第三天,在禮陽和宜興附近,河的兩岸是一片美麗富庶的田地,稻秧新綠,深淺相間。溪流聚合,野水處處,水上漁舟,片片風帆。清晨之時萬籟無聲,白云如羊毛舒卷于碧藍的天空。偶爾有幾只鷂鷹在空中盤旋,黎明時小鳥嘰喳亂叫一陣之后,早已隱藏起來,不見蹤影,就猶如守家之犬。清晨之后,中午之前,牡丹又安然小睡數刻。西北方一陣強風吹來,湖水粼粼,波光呈碎片狀,隨聚隨散。

在他們前方數百碼之遙,有兩只船揚帆而駛。牡丹的船也剛剛掛起帆來,波浪拍擊船舷,漸次增強,船順風前駛進行甚速,即將追到前面的兩只船。那兩船是寬大的篷船,專為湖面間游之用,不求航行快速,而后面那一只由前面的船拖行。

轉眼間,牡丹的船追上了那兩只船。連升正站著,船家和牡丹高高興興地看著自己的船超過了人家。前面那只有篷的船,一根竿子上插著一面小紅旗,上面有幾個字,旗子在風中飄動。現在和那只船只數尺之遙。那船舷的邊緣上,兩個侍衛正跪在那兒,發怒地喊叫。

“你們發瘋啊?你們要干什么?沒長眼睛啊?”

牡丹瞪大了眼睛。她一看兩個侍衛的制服就認得,心都快跳出來了。紅旗上的字太小,看不清楚。這竟又是那位京官!她看見船里客人的一條腿,他坐在一張舒適的椅子上。兩船的距離漸漸加大,能看見船上那人的身形,臉被手中所看的一本書擋住。若說這個人是她的堂兄梁翰林,可沒有什么稀奇了。

快接近宜興時,水面船只漸多,交通漸繁。前天夜里牡丹沒睡好,醒得又早,一直在想前天的奇遇。早晨船開始進入寬闊的湖面時,她又打了個盹。

牡丹被一陣喊叫聲吵醒。她披上外面的上衣,坐了起來。因為船漸漸接近,對面船上兩個侍衛在喊叫。牡丹的船夫大吃一驚,停住船槳,慌作一團。那只船從后面趕上,加速向他們開來。猛力摩擦了一下子,嘎吱一聲,叮當一響,她的船向一邊歪了歪,牡丹幾乎摔倒。那只船是故意撞的。

牡丹大怒,站起來逼問有什么不對。

“你們沒看見旗子嗎?眼睛叫米湯粘住了?把船靠邊兒,我們要開到前頭去,誰愿一道坐在那兒看一個寶貝棺材!”

牡丹大聲吼回去:“我就沒聽過這種道理!”

牡丹真暴怒起來。她說:“這是皇上家的河道。就是皇上也不會不許人家運靈柩……”

但她看見旗子上那個大紅字“梁”,立刻住了口。她還沒來得及想什么,那位翰林已然從船艙里走出來。他向喊叫的女人和兩個侍衛看了一眼,就問他們為什么起糾紛。

侍衛說:“大人,這是一個載棺材的船,過去這三天,老是看見這只船在咱們前頭,一會兒看見了,一會兒又沒了。小人們不愿大人一路老是跟在一口棺材后頭,所以讓他們躲開,讓咱們的船到前面去。”

“我沒看見。人家運靈回家有什么不對?”

“老看見棺材怪倒霉的。小人們想,大人您也不愿看的。”

這時,牡丹的手正放在張開的嘴上,向來在人前她不會失去鎮靜,現在卻怒令智昏。梁翰林看見這位少婦行將落淚,頭發蓬松地垂在兩肩之上,兩眼望著他,猶如嚇呆的小鳥望見了一條蛇。

牡丹指著兩個侍衛說:“他們故意撞我們的船。”兩眼仍然怒火如焚。

京官對兩個侍衛說了幾句話,但是牡丹聽不見。

牡丹問:“您是余姚的梁翰林吧?”自己也料不到哪兒來的這股子勇氣。

“我是。你是誰?”

牡丹連忙吸了一口氣,說話的聲音不由得流露出幾分驚喜。她回答:“我也是余姚梁家的人,是您的堂妹。以前您叫我‘三妹’,那時候我還小。您大概不記得我了。”

梁孟嘉的臉色緩和下來。他兩眼閃爍,曬得微顯紫赯色的臉上綻出微笑,說:“噢,三妹。我記得你很清楚,我最后一次看見你的時候,你還是一個聰明漂亮的小姑娘。”

牡丹吃驚道:“您還記得我?”她更感到意外的是,這位堂兄向侍衛揮了揮手,用一個邀請的姿勢對她說:“過來吧。”她的船靠過去,兩個侍衛攙扶她到官船上。

梁翰林居然還記得她,還請她到官船上去,她簡直無法相信。看見這位堂兄穿著白襪子走向船的中心請她坐下時,她心里還有點兒顫動。梁孟嘉,說實話,意外遇見這位堂妹,得以破除航程中的沉寂,心里也著實歡喜。這時,有一個五十幾歲的女人在旁邊站著。

梁孟嘉說:“你們是回南方吧?到哪兒去?”

“到嘉興。我是把丈夫的靈柩運回老家。”

這位京官仔細向牡丹望了望,向侍衛說:“把那條船拖在后面。”

兩個侍衛嚇了一跳,心里有幾分害怕,立刻找繩子去拖船。一個對另一個說:“這個寶貝東西咱們一路是帶定了。”過了一會兒,扔過一根繩子去,再往前走時,三條船掛成了一行。

那個侍衛端過一杯茶,道歉說:“剛才不知道您是一家人。”又向老爺解釋:“剛才我們也只是要讓那條運靈的船在后面走。”

梁孟嘉一個眼眉抬了抬,看了侍衛一眼,嘴唇一彎,微微一笑,慢條斯理地說:“好了,現在合你的意了。那條船在后頭呢……我也愿意這樣。”他似乎很喜歡私下說點兒風趣的話。

他從容輕松地說完,然后微微一笑:“這些人……他們在官船上出差,覺得自己就是欽差大臣一樣。我不知道教訓他們多少次,不要端架子作威作福。”他停下來,向牡丹很快地看了一眼,低聲和藹地說,“但愿沒嚇著你。”

牡丹說:“當然嚇了一跳。我們的船差點兒被撞翻了,從后面砰地一下子撞過來。”她的眼睛閃著青春的光亮,流露著小孩子般淘氣的神情。

“真對不起,我替他們賠罪。你一定還沒吃早飯,咱們一塊兒吃吧。”站著的五十幾歲的女人是女仆丁媽,她立刻跑到船后面去吩咐。其實她的身份還不只是女仆。她把梁孟嘉由小帶大,替他管家也有好幾年了,在北京那些年照顧這位單身漢翰林老爺,就像個母親一樣。

牡丹的心還是撲通撲通跳個不停。

她又說:“我在山神廟里看見您了,但您沒看見我。您還真記得我?”她就像和多年的朋友說話一樣。她和遇見的男人說話,就是這么坦白親切,這么毫無拘束。

她柔軟悅耳的聲音,那么富有青春的清脆嘹亮,她的態度那么親切自然,梁孟嘉覺得很感興味,回答:“當然是真記得你。”

牡丹剛才說:“我看見您了,可是您沒看見我。”倘若這話說得不那么天真自然,而且有幾分孩子氣,就未免有點兒放肆,有點兒冒昧。梁孟嘉在北京,不知見了多少美麗的貴婦,卻從沒覺得像在牡丹的幾句話里有那樣的爽快熱誠,那么純樸自然,毫無虛飾。也沒有像牡丹說話那個樣子的。他還記得非常清楚,牡丹當年就是眼睛那么晶亮的小姑娘。她那一連串說出的清脆悅耳的話,就像小學生背書似的。她說:“您從北京中了翰林回家,那時我才十一歲,咱們全族慶祝,把一塊匾掛在家廟里。您記得綏伯舅爺吧?”

“我記得。”

“是啊,就是綏伯舅爺帶我過去見您的。您看了看我。我多么崇拜您哪!您把手放在我腦門兒上,一邊摸索一邊說我‘漂亮’,那是我一輩子最得意的日子。因為您叫我三妹,后來全族的人都叫我‘三妹’。后來,我一年年長大,老是覺得您那又軟又白的手還在我頭上。您那么一摸我,一夸我,不知道對我多大影響呢。后來我能念書了,您寫的書我都看,不管懂不懂。”

梁孟嘉受她這樣恭維,十分高興,好像遇到一個和自己脾味完全相投的人。她說話不矜持,不造作,不故作拘泥客氣。

他問牡丹:“告訴我,咱們是怎么個親戚?”

“綏伯舅爺姓蘇,是我母親的哥哥。我們家住在涌金門。”

“噢,對了,他娶的是我母親的妹妹,是我姨丈。”

在這樣愉快的交談中,牡丹才知道,梁翰林是受軍機大臣張之洞差遣,到福州視察海軍學堂和造船廠。張之洞當時為元老重臣,首先興辦洋務、建鐵路、開礦,在漢口建漢冶萍鐵工廠,在福州創海軍學堂,建造船廠。梁孟嘉先到杭州,預計冬天以前返回北京。牡丹看到這位京官的兩鬢漸行灰白,自然而然地問:“您今年貴庚?”

“三十八。你呢?”按禮應當也問對方。

“二十二。”

“和同鄉都失去了聯絡。離家太久了。”

“我回去告訴他們,坐船南來時遇見了我們的翰林,還坐他的船,那我該多么得意呀!”

梁翰林的聲音低沉,是喉音,他雍容高雅,眼光敏銳,元力充沛,仿佛對當前的事無不透徹明了。他游蹤甚廣,見聞極富,永遠心氣平和。剛才侍衛在那兒叫罵之時,他只是作壁上觀,覺得有趣。牡丹從他寫的書上知道,他是以特別的眼光看人生,是一種沉靜的諧謔,雖然半雜以諷刺,卻從不施以白眼。從他所著的書上,牡丹獲知他的偏見,他的種種想法,就好像了解一位親密的老朋友。牡丹覺得很了解他,仿佛已經和他相交有年。

牡丹現在完全輕松自然了,拖著懶洋洋的腳步走到船的一邊,看那長方形小紅旗上的字。上面寫的是“欽賜四品,軍機大臣特別顧問,福州海軍學堂特使余姚翰林梁”。

牡丹看完,走回來向堂兄致賀。

“只是四品而已,別嚇著你。無聊之至。”

“您為什么這么說?”

“因為我對海軍、炮艇,一無所知。我只是曾經從天主教耶穌會的一個朋友那里學過修理鐘表。軍機大臣張之洞大人派我到福州去視察海軍學校,就是看看一切校務進行得是否順利,是否像個鐘表一樣。當然,耶穌會出版的東西我都看過,略懂一點兒蒸汽機……我能把一個表拆散了修理。在北京,我是唯一一個會修鐘表的中國人,還小有名氣。”

“您真是了不起。”

“沒什么了不起,只是想懂一點兒。西洋制造的那么多東西,咱們還沒開始學,一點兒也不會。”

孟嘉發現牡丹有她自己獨特的態度,懶散而慵倦,眼神上懶散,姿態上慵倦。她獨自一人時,頭向后仰,只是一點點兒,不管坐著還是站著,總是安然沉思,眼睛暗淡無神,快樂而松懈,浸沉在四周的景物之中。一路上還有好多次都會看見她如此神情。那時,她在船頭一個不穩的地方坐著,仰著臉,若有所思,但又像一無所思,吸著河面微風飄來的氣息,聽著反舌鳥和啄木鳥的聲音,承受著太陽曬在她臉上的暖意,呼吸著活力生機。雖然她站得筆直,她的步態仍然顯出拖拉懶惰和懈怠松弛。她的脖子向前傾,兩臂在兩肋邊輕易地下垂,手指則向上微微彎曲,猶如藤蔓尖端的嫩芽。

正在擺桌子要吃午飯時,孟嘉聽見半壓低了的尖銳歡叫聲,他的眼睛離開書,抬起來一看,見牡丹那穿著白褂子白裙子苗條的身子,她帶著孩童般的喜悅,用一只雪白的玉臂指向前面。

“那是什么?”

“鸕鶿!”她那清脆如銀鈴的聲音說出這個鳥名,那樣柔嫩,用歡喜愉快的咯咯的喉音將兩個字拖長。她一轉臉,顯出一個側影,后面正襯托著河水碧波,那只玉臂舉起未落,前額上幾綹青絲蓬松飄動,正是童稚年華活潑喜悅的畫像。孟嘉走過來,倒不覺得那鸕鶿鳥怎樣,而眼前景物在牡丹身上引起的青春喜悅、清新爽快,自己不覺深深為之打動了。

牡丹已經立起身來,眼睛還凝視著前面的景色。兩個漁夫各站在一個竹筏上,手執長竿,在水上敲打得砰砰作響,口中不斷“吼吼”地喊叫。竹筏從兩處斜攏過來,把水下的魚趕向中間。竹筏上的黑鸕鶿撲通一聲跳下水去,鉆進水中,再上來時,嘴里各叼著一條魚,交給漁夫主人,吐出魚之后,在竹筏上臥下歇息片刻,得意揚揚地搖擺著長嘴,又跳下水去,施展本領。那些鸕鶿只能把小魚吞吃下去,因為脖子上套著細竹子編的圓環,只好把大魚銜上來交給主人。

現在離竹筏相當近了,那水鳥強烈的酸味隨風飄過來。漁夫仍然繼續發出“吼吼”的聲音,用竿子從遠的那方敲打水面,鸕鶿粗硬哇哇的叫聲亂作一陣。一只鸕鶿叼著一條好大的魚上來,這時牡丹正站在孟嘉的旁邊,吸了一口氣,說:“看!”一只手去拉孟嘉的胳膊。然后,一直把手放在孟嘉的胳膊上,就好像真兄妹一樣。這當然有點兒越禮,不過她確是出于天真自然。

牡丹這么小的一個姿態,使孟嘉對與一個少婦親近溫暖的交往有了一種新奇的感覺。他對牡丹不平常的特性似乎立刻有了了解,她是那么對人信而不疑,那么親切自然,那么熱誠懇摯。牡丹的眼睛轉過去看堂兄的眼睛,看他是不是也像自己一樣高興地看那只水鳥叼著那條大魚。

梁孟嘉覺得當年他贊美的小堂妹現在長成一個少婦了,直接而大膽,不拘泥于禮俗。他覺得,有人闖進了他心靈的隱秘之處。年近四十,自己已然是一個堅定不移的獨身漢,生活早成定型,精力只是集中在書本上、學問上、游山玩水上,只求自己快意。牡丹把手壓在他胳膊上,注視著他的眼睛,而他所受的震驚,就猶如有人闖入他幽靜退隱的生活,使之上下顛倒過來;又猶如一股強大神秘的力量進入他的身體,把他魯莽地攪亂震蕩;又像有一個人,青春活潑,富有朝氣,出乎意料地自天外飛來,侵入他的清靜幽獨,劫去他的平安寧帖。事情發生得那么突然,是那么不可思議。

他的成功,來之甚易。他未曾求名,而名自至。也許這一次,也許這時,他對過慣的悠閑舒適的日子感到了乏味。因為除去二三知己與本身的工作,全無一事能引起他的興趣。不過,現在若有人反對他主張的儒學因佛學影響而呈現腐敗之說,或是膽敢為二程夫子作辯護之戰時,他則隨時起而應戰。官爵榮耀,他早已視如敝屣。甚至翰林他也只認為是一個官銜而已,只是身外之物,人之賜予。他深知身為學者,官銜等級無關緊要,能否屹立于儒林,端在自己的著作如何而定,所以他真正之所好,是在鉆研學問。現在,他忽然覺得生活失去了重心。自思所以有此感覺,并無其他原因,若有,那就是他忽然遇到了牡丹。她婀娜的身材,她嬌媚的聲音。他心頭很煩惱,但又喜愛這種煩惱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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