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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約翰·蘭斯掌握的案情

時值下午一點時分,我們離開了勞里斯頓花園。夏洛克帶我去了最近的電報局,拍了一封很長的電報。隨后,他招呼了一輛馬車,讓車夫按照雷斯垂德提供的地址送我們過去。

“第一手的證據比什么都重要,”他說,“事實上,我對這個案子已經掌握得八九不離十了,但我們還是要盡可能多地收集證據。”

“你可真讓人意想不到,福爾摩斯,”我說,“你說那些細枝末節的時候,顯得自信滿滿,其實也不見得就那么有把握吧。”

“這個容不得半點馬虎,”他應著我的話說道,“剛到那里,我就發現路邊有兩道馬車輪子留下的車轍。倫敦持續一周都是晴天,就是昨晚下了點兒雨,那么,這些看起來很深的車轍,必定是這輛馬車昨晚逗留時軋下的。再來看看這四個馬蹄印子,與其他三個比起來,有一個印子特別清晰,說明這個馬蹄鐵是新換的。由于馬車是在下雨之后停在那里,早上才離開的,這個我問過格萊森,證明了馬車在夜里一直是在那里的,因此,那兩個人是坐馬車來的”。

“聽你說起來好像蠻簡單的嘛,”我說,“但是,另一個人的身高是怎么得知的呢?”

“這個嘛,絕大多數情況下,一個人的身高都可以從他的步幅推測出來。這個推測其實很簡單,但是現在教你這個也沒多大用處。根據外面的泥土上以及室內的地板上留下來的腳印,我就可以估算出那個家伙的身高。然后我還有檢驗自己估算是否準確的辦法,這樣可以確保萬無一失。當一個人在墻上寫字的時候,出于本能,他寫的字會和他的視線在同一水平面。既然墻壁上的字離地6英尺,那么這種推測就簡單得跟小孩子玩的游戲一樣了。”

“那他的年齡呢?”我又問道。

“嗯,如果一個人一步能跨出4.5英尺,卻不怎么費力的話,那么他就不可能是位老年人。花園的過道上有個4.5英尺的小水洼,經過這個小水洼的時候,穿皮靴的那個人繞了過去,而穿方頭鞋的那個人則徑直一步跨了過去。這么說,就沒有什么神秘的了吧。我之前寫過的那篇文章,其中提到了演繹和觀察的一些準則,這不過是在日常生活中運用了一小部分而已。還有令你困惑的事情嗎?”

“手指甲和諾波利雪茄是怎么回事?”我提示道。

“墻上的字是一個男人用食指蘸血寫下的。通過放大鏡,就可以看到他在寫這些字的時候,把墻面上的石灰刮擦掉了一點兒,如果他的指甲修剪過的話,就不會出現這種狀況。我從地板上零零星星地收集到一些灰燼,這些灰燼顏色很深,顯得有些古怪,只有諾波利才能產生這種灰燼。我曾經針對雪茄產生的煙灰做過研究,實際上,針對這一主題,我還曾經寫過一篇專題論文。可以毫不夸口地說,不管是雪茄還是香煙,但凡是有牌子的,只需掃上一眼煙灰,我就能分辨出來它是哪個牌子的。一個嫻熟老練的偵探與格萊森和雷斯垂德之流的最大區別恰好就在于對細節問題的把握。”

“那么紅臉又是怎么回事呢?”我問道。

“啊,這是個更為大膽的推斷,但我毫不懷疑我的推斷是正確的,鑒于目前案件的進展情況,這個問題,你還是不要問為好。”

我用手輕輕拍了拍額頭。“想想都頭暈,”我說,“越想這件案子,發覺疑點就越多。這兩個人是怎么——假如真有兩個人的話——是怎么進到一個空房子里面的?那個送他們過來的車夫后來怎么樣了?一個人是怎么強迫他的同伙服毒的?這些血跡是哪兒來的?既然不為搶劫,那作案動機又是什么呢?那個女式戒指是怎么回事?最重要的是,在逃走之前,那個兇手為什么要寫下‘RACHE’(復仇)這個德語單詞?我承認,我確實弄不明白這些現象之間有著怎樣的聯系。”

我的同伴露出了贊許的笑容。

“你把目前需要破解的難題進行了簡明扼要的總結,”他說,“雖然我對這樁案子的主要案情已經有所掌握,但是撲朔迷離的地方還有很多。雷斯垂德發現的那個血字‘RACHE’,暗示這起案子跟社會主義或者秘密幫派有關,這個把戲不過是為了擾亂警察視線。如果仔細觀察,你會發現字母A是根據德語的書寫規范來寫的,但其實它并不是個德國人寫的,如今德國人也是按照拉丁語的書寫規范書寫的,所以,我可以很確定地說,‘RACHE’這五個字母不是一個人寫的,字母A是一個拙劣的模仿者添上去的。不過,可惜的是他弄巧成拙了,這明顯是故弄玄虛,轉移警方調查視線的小把戲。關于這個案子,我不能再多說了,醫生。假如一個魔術師戳穿了自己魔術的話,他就會立即失去魅力,同樣地,如果我告訴你太多工作中的方法的話,那么你會覺得,我也不過是一個非常普通的人而已。”

“我肯定不會那樣想,”我對他說,“偵查學將來肯定會成為一門精密科學的,而你首開先河,都已經開始把它運用到辦案中了。”

聽到我這番話,并且看到我說話時的那股認真勁,我的搭檔高興得臉都漲紅了。我早就注意到,每當聽到對他偵探藝術的贊賞時,夏洛克是很敏感的,就跟姑娘們對自己的美貌一樣敏感。

“再跟你透漏點兒新情況,”他說,“穿皮靴的和穿方頭鞋子的那兩個人,是乘坐同一輛馬車來的,他們是沿著那條過道走進房間的,一路上很有可能極為友好,說不準還手挽著手呢。進入房間后,他們在房子里走來走去,更確切點兒說,是穿皮靴的人站著沒動,而穿方頭鞋子的人一直在來回走動。這些情況,我從地板上的灰塵就可以判斷出。我還可以推斷出,他當時越來越激動,從其步幅變長就可以證明這一點。毫無疑問,整個過程中都是他一直在講話,而且是越說越憤怒,然后,悲劇就發生了。我把知道的事實都告訴你了,剩下的都是我的猜想,然而好在我們開局還不錯。我們得抓緊時間,下午我還要趕往哈雷音樂會,去聽諾曼·聶魯達的演奏呢。”

在我們說這番話的時候,馬車穿過了一條條長長的街道,主街道臟亂不堪,分叉小路陰暗沉悶,走到最臟亂、最沉悶的街角處,車子突然停了下來,不遠處是一排排死灰色的磚瓦房。“奧德利庭院就在那邊,”車夫指著排房中間的一條窄巷子說,“你們回來的時候,就到這兒找我。”

奧德利庭院絲毫沒有吸引人的地方。穿過一條狹窄的通道,我們走進一個四合院,院子是用石板鋪的,院內有一排骯臟老舊的房子。經過一群衣衫襤褸的小孩兒,從褪了色的亞麻衣服中穿梭而過,我們看到了46號門牌,門上有一小塊黃銅制成的牌子,上面印有蘭斯二字,表明這是他家的房子。從鄰居那里得知蘭斯警官已經睡了,我們跟著他來到一間狹小的會客室等候。

不一會兒,蘭斯警官就過來了,可能是受了打攪而顯得極不樂意。“我已經給局里匯報過了呀。”他說。

福爾摩斯從口袋里掏出半英鎊的硬幣,一邊沉思一邊玩弄著它。“我們還是想聽你親口說說具體情況。”他說。

“只要是我知道的情況,我肯定知無不言。”蘭斯警官這樣回答著,而目光卻從未離開過福爾摩斯手中那塊金光閃閃的硬幣。

“我們想知道所有的情況,你看到了什么就說什么。”

蘭斯警官坐在馬鬃沙發上,略微皺了皺眉,擺出一副要將整個事件和盤托出的樣子。

“我從頭開始說起吧,”蘭斯警官說,“我的值班時間是從晚上十點到次日凌晨六點。十一點鐘的時候,白鹿巷那邊有人打架,除了這個,也沒有其他大的動靜。一點鐘的時候,開始下雨了,這時,我碰到了哈利·莫徹爾,他負責在霍蘭·格魯夫街巡邏,我倆就站在亨麗埃塔街的拐角處說了一會兒話。過了沒多久,大約是兩點或者兩點過一些,我覺得我該去四處瞧瞧,看布里克斯頓路那邊是否一切正常。那地方臟得都沒地兒落腳,四周靜悄悄的,一路走過去,連個鬼影子都沒見著,只是偶爾會有一兩輛馬車從我邊兒上過去。我一個人閑逛著,一邊走一邊想,這會兒要是能喝杯杜松子酒就太爽了。突然間,那間出事的房間里亮起了燈,照得我眼睛都睜不開。我知道,勞里斯頓花園的那兩間房子里面沒人居住,因為房東沒有給房子裝排水管,雖然最近有個房客,不知道租了哪一間,但聽人說他得了傷寒死掉了。所以,一看到窗子里面亮起了燈光,就把我給嚇壞了,當時我懷疑有什么地方不對勁兒,想上去看看,我剛到門口——”

“你就停了下來,又返回了到花園門口。”我的搭檔打斷了蘭斯警官,“你為什么要那樣做?”

蘭斯警官嚇了一大跳,顯得吃驚不已,緊盯著福爾摩斯看了好一會兒。

“哎呀,事情還真是這樣的,先生,”蘭斯警官說,“但這個只有上帝才清楚的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呢?你想呀,我走到門口的時候,里面實在是太安靜太荒僻了,所以我想,還是回去找個伴兒再過來好些,我不是害怕房子里面有活物,而是害怕得了傷寒死掉的那個人,會不會是他在里面檢查致他喪命的排水管呢?這么想著我就轉身走了,走到了花園門口,看看能不能碰到莫徹爾,但是連他的人影都沒看見,也沒有碰到其他什么人。”

“那會兒街上一個人都沒有?”

“一個人影都沒有,先生,甚至連只狗都沒有。我就只能提著膽兒,又回到了兩間空房子門口,慢慢地推開門,里邊一點動靜都沒有,我就朝著亮著燈的地方走過去,我看到壁爐架上點著根蠟燭,是一根紅色的蠟燭,借著燭光我看到——”

“好啦,我知道你都看到了些什么。你繞著房間走了好幾圈,然后還在尸體旁邊跪了下來,最后站起來,想去試試看廚房的門能不能打開,然后——”

約翰·蘭斯猛地站起身來,面露恐懼,眼睛里滿是懷疑。“你是躲在哪兒看到這些的?”他大聲喊道,“你知道的似乎有點兒太多了。”

福爾摩斯大笑起來,掏出名片隔著桌子扔給蘭斯警官。“不要想著以謀殺罪逮捕我,”福爾摩斯說,“我是獵犬而不是狼,格萊森探長或者雷斯垂德探長會告訴你緣由。那么繼續吧,你接下來做了些什么?”

蘭斯警官重新回到座位上,臉上困惑的表情尚未散去。“我走到花園門口,吹響了警哨。莫徹爾和另外兩名警察聽到哨聲趕到了事發現場。”

“那會兒街上沒人嗎?”

“是的,沒人,稍微能和好人沾點兒邊的人早就回家了。”

“你這么說是什么意思?”

蘭斯警官咧嘴笑了一下。“我巡夜的時候,遇到喝得爛醉的家伙多了去了,”他說,“可是還從沒見過有人比科夫醉得還厲害。我出去的時候,他正在花園門口,斜靠著那兒的欄桿,扯著嗓子瞎唱,歌詞就是科隆比納的新奇標語之類的。他連站都站不穩了,還能指望他幫什么忙呢。”

“他是個什么樣的人?”夏洛克·福爾摩斯問道。

福爾摩斯的問題出其不意,蘭斯警官看起來有些不快。“他是個罕見的酒鬼,”蘭斯警官說,“要不是我們忙得不可開交,他早就被送進警察局了。”

“他的臉,還有他的衣服,這些你都沒有注意嗎?”福爾摩斯打斷了蘭斯警官,顯得有些焦躁。

“我覺得我肯定注意到了,因為我還扶過他,是我和莫徹爾兩個人把他扶起來的。他高個頭,臉很紅,下半身裹著——”

“這就夠了,”福爾摩斯興奮地喊了出來,“他后來怎么樣了?”

“我們要做的事還很多,沒工夫管他,”蘭斯警官這樣說著,顯得有點兒不高興,“我敢肯定,他一準兒安全到家了。”

“他穿的什么衣服?”

“一件棕色的大衣。”

“他手里提著馬鞭嗎?”

“馬鞭?沒有。”

“他肯定把馬鞭扔掉了,”福爾摩斯嘟噥著,“自那之后,你就沒有看見一輛馬車?或者是聽見馬車經過的聲音?”

“沒有。”

“這半英鎊金幣是你的啦,”我的搭檔邊說邊站了起來,拿起他的帽子,“蘭斯,你在警局里怕是永遠都升不了職了。你不應該只把腦袋當作裝飾品用。昨天晚上,升任小隊長的機會擺在了你的面前,只可惜你沒有抓住。你扶的那個人剛好就是掌握這個案子線索的人,也就是我們正在找的人。現在說這些已經沒用了,我要說的就是這些。走吧,醫生!”

我們動身去找那輛送我們過來的馬車,蘭斯警官愣在那兒將信將疑,但不安的神態卻是顯而易見的。

“沉不住氣的傻子,”在我們返回住所的路上,夏洛克悻悻地說,“遇到這種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他卻沒有善加利用。”

“我還是有些不大明白。的確,蘭斯警官的描述印證了你的猜想,也就是說這件案子還有另外一個人在場,但是,他都離開了,為什么還要回來呢?兇手一般都不會這么做的。”

“戒指,伙計。他是回來找戒指的。要是我們實在沒有辦法抓住他的話,那么就可以利用這枚戒指做誘餌。我會抓到他的,醫生,我敢出雙倍的賭注跟你打賭,我可以抓住他。這一切還要感謝你才對,要不是你,我就不可能去,這樣就會錯失一次最棒的研究機會,就管它叫作‘血字謎案’吧,怎么樣?干咱們這一行,用詞為什么就不能藝術一些呢?日復一日平淡無奇的生活中包藏著許多罪惡的謀殺,我們的職責就是去解開這些謀殺背后的疑團,把錯綜復雜的線索整理清楚,把每一寸罪惡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現在該吃午飯了,吃完了還要去聽諾曼·聶魯達的音樂演奏呢。她掃弦和運弓的技藝很出色,她演奏肖邦的作品也駕輕就熟,聽起來美不勝收。”

眼前的業余偵探愛好者正靠在馬車上,像百靈鳥一樣歡唱了一路,而此時的我卻在沉思:人類的心智到底達到了何種程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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