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只說了一件事便走，”鄭伯友補充道，“她說大王曾寵愛申后，力排眾議求娶，卻在申侯獨攬朝政、專權結黨之后冷落于她。這話一出，東宮所有娘娘紛紛告辭離開，聽聞幾位大夫已經不愿再插手朝政一事……”他伸出手攥成拳掩在嘴上咳嗽了兩聲，“不知娘娘又為何在這個時候讓趙公找申后代為呈遞奏折。”
趙叔帶搖了搖頭：“褒姒進宮不過幾日，居然如此熟稔生存之道。”
“既然娘娘說了，也不妨試試。”鄭伯友雖看不懂褒姒，卻對這件事情甚是好奇，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這個決定叫他入了別人的局，饒是隔岸觀火，終不能全身而退。
……
申后看著手中下人呈遞上報的信箋，滿目愁容。
在一塊并不算大的白布上，趙叔帶陳情之詞溢滿百行，白底黑字密布，逐條陳述時下政情、軍情，言辭激烈，用詞懇切，請申后代眾臣向周王轉達重開朝堂之意。
如今虢石父把持朝政、閉塞言路，各地諸侯對周天子虎視眈眈、政令難行，番邦對中原之地覬覦已久、騷擾邊關……周王對此內憂外患竟不自知，此為虢石父欺上瞞下而致，若長此以往，周朝基業必將毀于一旦。
常亞卿無故身亡，虢石父取而代之，狼子野心可見一斑。
申后為周王結發妻子，當代百官進言，請周王效仿先賢！太宰一職應另行選派，每日卯時早朝應恢復。
如此條目，如急雨密布而來，讓申后幾乎透不過氣來。她拍著自己的胸口，將白布扔到一邊，來回踱步權衡其中利弊。周王宮湦已有數日不曾上朝，虢石父把持宮門，拒絕群臣進諫。一旦虢石父權傾天下，他必會除去申后，推舉褒姒。到那個時候，申后再去求百官相助，為時已晚，所以她必須幫趙叔帶。申后想要的是兩全其美的計策，既不開罪于眾臣，亦不得罪周王，思前想后也沒個穩妥的法子，卻已過了卯時，身側的女御子言提醒道：“申后，到晨謁的時間了。”
“卯時已過？”
子言點了點頭。
申后只得朝著門外走去，東宮的大殿之上眾位娘娘已聚齊，只等申后出現行拜謁之禮，順便探討各房之中的大小事務，瑣事繁多。申后一手撐著額頭，思忖著剛才那張陳情書，根本聽不進去這些女人的絮絮叨叨。
“以后這些瑣事，各房夫人拿主意就是了！不必事無巨細一一向我匯報，今日的朝謁就到這里，各位散了吧！”申后揮了揮手，示意眾夫人可以先行離開了。
鄭夫人瞧了申后一眼，站起身就邁步而出，華辰殿這一房也就尾隨著離開了。余下衛夫人思忖了片刻也向申后請辭，只剩下秦夫人了，她對著自己一房眾人揮了揮手，待到整個閑雜人等退去，才邁步朝著申后的方向走去：“近幾日虢石父將眾位大臣擋在宮門之外，申后可是正為此事心煩？”
申后揮了揮手，叫殿內其他下人告退，然后才說道：“趙公竟想到要本宮呈遞奏折，本宮實在不知如何是好……”
“趙公一干怕不是要申后呈遞奏折。”
“那是為何？”
“他們要的只是個進言的路子。”
“還不是一樣？”
“不同，申后盡管接下這個差事，一旦奏折從宮外到了宮中，由何人經手就由不得虢上卿插手了，若是太宰宮內的官員所為，大王遷怒不到申后。”
申后聽著不由得點了點頭：“如此一來便可以確保萬全了？”
“不只……怕是還能再參上褒姒一本，再將參這罪狀歸于趙公身上。”
“如何參她？”
“紅顏禍國，申后忘了先王的遺旨嗎？”秦夫人開口問道，申后就明白了其中的含義。此事她們二人已經商議過，如今再提，申后便問道：“桑珠是何態度？”
“娘娘只管吩咐。”
此事申后推到了太宰宮幾位大夫身上，這幾個人便在這一二日游走瓊臺殿，三番五次請求拜謁周王。偏偏周王宮湦傷重嗜睡，褒姒不敢打擾，也只得將幾位打發了。被擋了兩次，幾位大夫商議之下干脆長跪門外，饒是桑珠與廿七費盡唇舌，幾人就是如磐石般屹立不動。
“門外何事？”周王宮湦從寢宮內走出，問正在調古琴之音的褒姒。
“幾位太宰宮的大夫請求拜謁大王，臣妾見大王還在睡覺，就請他們幾位回了，卻不想……”褒姒指了指門外，無奈地搖了搖頭。
周王瞇著眼睛瞧了一眼門外，兀自地笑了一聲：“那便跪著去吧！”
“門外幾位許是有要事請奏。”
“能有何要事？”
“許是……嬴德自知不自量力，要收回自己當日唐突之言了？”
“如此，寡人倒要看看這嬴德是如何將自己屙出來的屎再吃回去的！”周王宮湦說罷轉身朝著殿上走去，端坐于榻椅上而褒姒則步履匆匆走向門外，拉開瓊臺殿笨重的木門，面色肅穆：“幾位請上殿。”
幾位大夫面面相覷，不敢相信她的話，片刻之后才起身朝著殿內奔走，看見周王在上，才行禮拜謁道：“參見大王。”
周王宮湦慵懶地揮了揮手，鼻音濃重、睡意不減，道：“幾位如此著急，所為何事？”他的雙腿搭放在桌案之上，像是隨時要昏睡過去。褒姒朝著大殿之上走去，在周王宮湦身側坐下。
幾位大夫一起看向最右側的一位，此人才想起什么，急匆匆地從袖袍之中拿出竹簡遞給桑珠，桑珠端著文書朝殿上走去，放在周王面前，他這才勉強睜開了眼睛：“是什么？”
“朝中士大夫被虢上卿阻攔在宮門外，眾位大臣委托我等前來奏請圣上……”不待此人將話說完，周王宮湦便一腳踹在石案之上，案臺“轟隆隆”地朝著臺階下滾去，掉落在地發出“轟”的一聲巨響，竹片散落一地：“給寡人一個字、一個字地讀！”
幾位大夫的手都在顫抖，木立在當場不動。
“怎么？”周王宮湦用陰冷的聲音問道，“還要寡人給你們拾起來不成？”
“微臣不敢……”一位大夫立刻應聲，朝著那疊文書撲了過去，拿起竹簡便大聲誦讀，“今有市井小兒傳唱童謠：月將升，日將沒，檿弧箕箙，幾亡周國。臣等恐此乃不祥之兆，先王曾立下遺旨，但凡有惑亂后宮紅顏者，殺……”
周王宮湦的眼睛猛地睜開瞪著這位正在誦讀奏章之人，那人渾身戰栗，手抖得幾乎要看不清楚那奏折之上的詞句了，手中竹簡竟然因為顫抖而脫手，嚇得他面色蒼白地跪在了大殿之上。
周王宮湦從椅榻之上霍然站立，臉色陰沉，雙拳緊握，呼吸之聲宛若狂風呼嘯，胸口起伏以竭力壓制住心中的怒火，他站立片刻便朝著臺階下走去，一步一步，直至那位大夫身邊，一雙隼鷹般的眼睛幾乎要勾出他的五臟六腑：“繼續念……”
“如今……”大夫抬起袖子擦了擦面上汗水，爬過去將竹簡撿了起來，冷汗涔涔。請求面見大王之前，幾位大夫并未將手中奏折一一閱讀，如今真是騎虎難下，只得咬牙將苦水吞了下去，“如今后宮妖妃得寵，乃先王在世時不祥之兆應驗，請大王以國事為重。斬殺……”
周王宮湦一腳踹在了這位大夫的胸口。這位大夫朝后跌出去數米才停，一口鮮血噴涌而出灑在地上，他十分勉強地爬起來，不斷地咳嗽。剩余幾位也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給我滾！”周王宮湦低聲說道，聲音太小以至于沒有人做出任何反應。他復又放大了聲響對著幾位大臣說道。“給我滾！”這一聲當真是震耳欲聾，幾位大臣立刻起身走到那位被踹翻的大夫面前，拖住他就恨不得立刻逃離瓊臺殿，幾位跑到門口，周王宮湦卻忽然又說了一句：“等等！”
這幾位大夫的心便立刻提到了嗓子眼，使勁兒地吞咽了一口口水。
“帶句話，明日卯時上朝！”周王宮湦說道，聲線中沒有一絲一毫的溫度，幾位大夫轉過身來低頭應聲，又轉身飛奔而去。
看著這一幕的褒姒心中五味雜陳，沒有想到趙叔帶會如此上諫，言畢正事還要參她一本，更有甚者是要將她置于死地。
“一群倚老賣老的東西，口口聲聲斥責寡人荒廢朝政，整日卻只知危言聳聽！又是天兆，又是童謠，如此輔政大臣，我大周豈可不亡？”周王宮湦這話叫褒姒心頭一緊，此前對他的認識與了解此刻被盡數推翻，他心中繪制了一本怎樣的大周藍圖，她已無法洞悉。
“把奏折都給寡人拿進寢宮。”周王宮湦掃了一眼地上凌亂的竹簡，轉身朝著寢宮走去。
“是！”廿七應道，上前一步。
“不必了，你和桑珠去找人將這大殿上的石案收拾了，換個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