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科幻世界(2012年2月)
- 《科幻世界》雜志社
- 30445字
- 2019-01-03 21:51:13

Galaxy Award 銀河獎征文
汪洋戰(zhàn)爭
一.山 洞
入口給人以狹小的錯覺,如果不是親眼所見,誰也想不到這里面布置了一個作戰(zhàn)指揮部之后仍然顯得寬松,可以用便攜式書架隔出一間臥室來。也許因為和領袖初次見面的印象過于深刻,此后的歲月里,迦英的腦海中常常浮現(xiàn)出這幕幽暗的景象,以至于多年以后,當他在這個星球上最奢華的府邸里午夜夢回時,偶爾還會以為身處某個幽暗的山洞,而自己仍然是那個懵懵懂懂、編號為“4577”的小勤務兵。
領袖拉旺剛剛起床,有些睡眼惺忪。這時,迦英看到領袖將一根條狀物塞進口中齜牙咧嘴地咀嚼起來。迦英那一刻還不知道,早起吃一根印度東北部山區(qū)產(chǎn)的生辣椒是領袖的習慣,為的是讓自己能快速清醒。那種辣椒的烈度是人所共知的,所以當迦英知道這一點后,心里頓時對領袖生出一種不可遏制的崇敬。迦英是來接替沙牧爾的,在昨天的一場小規(guī)模遭遇戰(zhàn)中,沙牧爾為了掩護領袖身中五彈。拉旺此時咀嚼辣椒的兇惡表情顯然不止是因為味覺的刺激,因為在他的眼中燃燒著一團仇恨的火焰。他手里輕輕摩挲著一塊銀色的名牌,上面寫著一個數(shù)字和沙牧爾的名字。
“領袖,我見過這個牌子。”迦英突然怯怯地說了一句。
“哦?”拉旺回過頭來,這時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凌亂的頭發(fā)和胡須。
“沙牧爾和我都是塔吉村的,兩個月前,沙牧爾回村時曾經(jīng)拿出來向我們炫耀過。”迦英解釋道。
“你看到過幾次?”拉旺的態(tài)度很和氣。
“就一次。后來他也回過村子,但再也不肯拿出來了。”
領袖沉默了一下,“你知道后來他為什么不拿出來嗎?”
迦英想了想,搖搖頭。
“展示身份牌違反我們的紀律,他受到了嚴厲的警告和懲罰。我們是戰(zhàn)士,鐵的紀律是勝利的保證。”拉旺接著說,“敵人兇殘而狡猾,任何大意的行為都可能導致嚴重后果。另外請記住一點,叫我向?qū)В灰形翌I袖,而且任何時候都不要對我敬禮。在我們的隊伍里,人與人之間沒有這些繁文縟節(jié)。”
迦英點點頭,表示自己明白了這個道理。他不由自主地瞄了眼山洞口子外那個低懸的圓盤,現(xiàn)在是清晨,月亮還沒有完全隱沒。迦英知道敵人就在那里,正是那些紅眉毛綠眼睛的家伙奪走了人民的幸福。
領袖從桌上拿起一件復雜的工具在名牌上忙碌起來,這件工具是山洞里少有的帶有科技性質(zhì)的東西。迦英后來才知道,領袖是極少親自制作名牌的,新戰(zhàn)士的身份名牌一般由連長或營長制作。片刻之后,名牌上的名字已經(jīng)換成了迦英的,“這個是你的了。”領袖說著將牌子遞給迦英,“你外出執(zhí)行任務時最好把它留在營地,這樣會少許多麻煩。”
“那個數(shù)字還沒改呢。”迦英小聲地提醒道。
“哦,那個是不用改的。”領袖瞄了名牌一眼,“數(shù)字可以重復使用,我們不能讓數(shù)字變得太大,這樣會提高敵人對我們的警惕,敵人非常強大。”領袖頓了一下,似乎有些明白迦英何以有此一問,“人民會永遠記住沙牧爾的,他活在這里。”領袖用拳頭捶了捶胸口,發(fā)出沉悶的“咚咚”聲。
迦英捏了捏名牌,堅實的金屬邊兒硌疼了十六歲少年的手,但他心里卻真切地升騰起一種很充實但現(xiàn)在還無法完全明了的感覺,近似于……幸福。
二.月球
由于沒有地球引力的保護,月球背面的隕石坑密度比正面大,從聯(lián)邦總部大樓望出去,大片起伏的凹坑一直延展開去,就像是一片被放大了億萬倍的橘子皮。建筑物的保護罩能夠承受絕大多數(shù)隕石的沖擊,那些超出承受力的小行星則被提前攔截清除。出于安全考慮,聯(lián)邦總部兩年多前遷到了月球的靜海,在那里指揮對叛軍的清剿。而自從叛軍掌握了難以防御的大功率激光武器之后,總部就遷移到月球背面來了。
元首巴契夫滿臉不悅地審視著戡亂戰(zhàn)報,長條桌上的部門頭頭一個個心中忐忑,屏息寧神,這個時候他們最不愿意聽到的就是自己的名字。
“科恩。”元首點了一個名字,“你們安全部不是報告說派出的斬首部隊絕不會失手嗎?為什么清除名單上的九個人里還有將近一半的人活著?”
一個謝頂?shù)呐肿雍芸煺酒鹕恚谠虑虻牡椭亓Νh(huán)境下,他肥胖的身體基本還算行動自如,只見他粗大的喉結蠕動了一下,“我們?yōu)檫@次行動準備了半年時間,為了避免他們對這輪行動產(chǎn)生警惕,針對九個組織的大規(guī)模斬首行動同時進行。在逃脫的四人中,三個是以犧牲替身的方式欺騙了我們。還有一個,實際上情報部門已經(jīng)確定了他的位置,但當時他和參加婚禮的幾百人混雜在一起,無法實施遠程打擊……等特遣分隊到達時,他已經(jīng)逃掉了。”
“地球團結陣線……怎么又是婚禮?”元首再次看了眼資料,禁不住嘟囔了一句。
科恩似乎明白元首所指,“是的,元首您的記憶很準確。七個月前,我們清剿‘地球團結陣線’時也遇到過一場婚禮,無功而返。”
在現(xiàn)有的九個地球抵抗組織里,“地球團結陣線”實力排名一直靠后,控制的地盤不大,從掌握的情況看,其人數(shù)也非常有限。在聯(lián)邦總部做出的敵情判斷里,它的危險度排名有時是八,有時是九。根據(jù)情報分析,這個組織具有堅定的反叛決心,但實力難成大患,今后最大的可能是被另一個更強大的反抗組織兼并。
聯(lián)邦國防部部長拉姆斯菲爾德這時開口道:“當時你們發(fā)射一枚四級導彈就可以解決問題,現(xiàn)在一切又要重來。誰知道下一次找到他們要到什么時候。”
科恩有些不安地瞄了眼元首,但他沒看出什么表情變化,這使他稍稍鎮(zhèn)定了些,“這個我們當然知道。其實一枚五級導彈也足夠了,但當時那些在場的人就全都會死,里面絕大多數(shù)是平民。大家知道……”科恩咽了口唾沫,“戰(zhàn)爭公約里禁止這種行為。”
巴契夫有些不耐煩地合上卷宗,“安全部沒有做錯。從聯(lián)邦統(tǒng)一前的列國時代算起,公約已經(jīng)實行了幾百年,我們的時代不應該成為例外。請國防部盡快根據(jù)情況制訂下一階段作戰(zhàn)計劃,重點消滅斬首行動已經(jīng)見效的幾股叛軍。安全部繼續(xù)之前的工作,不過那些人知道了我們的行動,你們以前的方法是行不通了,另外制訂更好的方案吧。”
與會人員依次退出。拉姆斯菲爾德走到門口又折返過來,“先生,能多說幾句話嗎?”
元首似乎早有預料地點點頭。
“我認為安全部這次的行動屬于失誤。本來是一枚五級導彈就能解決的事情,現(xiàn)在我們至少要付出一千倍以上的傷亡代價,就因為一個迂腐的公約。”拉姆斯菲爾德的聲音顯得很低沉,他仿佛看到成千上萬聯(lián)邦士兵倒在血泊中。
元首的目光變得有些飄忽,仿佛想起了什么,過了一會兒他低聲說道:“你知道,幾天前我們剛剛發(fā)表聲明譴責叛軍違反戰(zhàn)爭公約。在這種時候,我們更有必要維護公約。”
“是的,我知道這件事。我參與了聲明的起草。”拉姆斯菲爾德表情沉穩(wěn)地看著元首,“但我不認為一份譴責聲明抵得過在紅翼山谷犧牲的四十二名戰(zhàn)士的生命。”拉姆斯菲爾德的喉結艱難地蠕動了一下,“我最優(yōu)秀的一個學生就在其中。我甚至不知道怎么表彰他們,因為他們并沒有立下一寸戰(zhàn)功。”說到這里,拉姆斯菲爾德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些可怕的現(xiàn)場照片,這個以鐵血著稱的軍人的聲音不禁有些哽咽。
元首沉默了幾秒鐘,“既然公約存在了這么多年,自然有它存在的理由,我們還是遵守吧。”
巴契夫開始埋首文件,他沒有注意到聯(lián)邦國防部部長極度悲哀的眼神里閃過一絲憤怒的火焰。
三.外星人
在列國時代,這片山區(qū)屬于巴基斯坦和阿富汗接壤部,當時也稱部族地區(qū),即使在全球一統(tǒng)的聯(lián)邦時代,部族的勢力也仍然保持著余威。越野車在這里的道路開得不快,越往前走景色越荒涼,沿途的崇山峻嶺中偶爾能看到幾處低矮破舊的土坯房,趴在荒山野嶺之中,遠遠望去,很難分清哪里是房,哪里是地。狹窄道路上間或遇到幾輛裝載木材的破舊卡車或是“掛滿”當?shù)厝说目蛙嚕嚀P起的塵土擋住了視線,司機叫苦不迭,神情緊張地緊抓著方向盤。
迦英拉著扶手,任憑身體在座位上顛簸。他已經(jīng)習慣了這種周期不固定的遷徙,有時坐汽車,有時是驢車或馬車。車里只有三個人,其他地方都塞得滿滿當當?shù)模⒉皇巧钣闷罚穷I袖的書。除了書以外,領袖對于他用過的物品從不留戀,即使他曾經(jīng)很喜歡的也一樣,按照他的說法是:留下來都送給當?shù)乩相l(xiāng)吧。但迦英其實很懷疑,是否真有老鄉(xiāng)能夠發(fā)現(xiàn)那些偽裝極好的山洞,實際上常常是幾個月后的某一天,領袖又帶著大家轉(zhuǎn)回到某個以前的山洞,那些物品還好好地放在老地方。
直到現(xiàn)在,迦英對于此次遷徙的地點都不明就里,他內(nèi)心里隱隱覺得雖然有情報的關系,但似乎更多取決于領袖某個時刻的直覺。領袖天生就比其他人具有更敏銳的洞察力,他似乎兼有狼的嗅覺和狐貍的智慧。半個多月前的一個深夜,在沒有任何征兆的情況下,領袖突然從睡夢中起身,嚼著辣椒命令大家緊急轉(zhuǎn)移。結果驢車剛剛走出幾公里,山洞的方向便傳來驚天動地的爆炸聲。迦英知道,那是聯(lián)邦軍隊的“滾球”炸彈,威力足以削平整座山坡。這樣的緊急轉(zhuǎn)移發(fā)生過很多次,有時是在領袖睡覺的時候,有時則只是領袖剛好抽完一支煙的當口。迦英已經(jīng)習慣了隨時上路,他堅信在領袖的大腦里,一定有某個神秘的存在護佑著他,讓他能夠察覺普通人感覺不到的異常。而在老鄉(xiāng)們那里傳得更是神乎其神,有人說領袖是天上的星辰降臨人世,有人說他是偉大的阿赫邁德沙·杜蘭尼再世,有千里眼和順風耳的神奇本領。領袖知道這些傳言后,爽朗地大笑著說:“這是人民對我們的祝福,說明人民和我們在一起。”
塔吉是最可靠的堡壘村之一,迦英沒想到這次轉(zhuǎn)移的目的地居然是自己的老家。想到那些從小到大的玩伴現(xiàn)在還在土里刨食,他不由得用力挺了挺瘦弱的胸膛。迦英伸手摸了摸那塊名牌,心里有些猶豫是否要帶著它回家,他想象著自己在母親和妹妹面前拿出名牌的那一刻該有多么風光。不過迦英最后還是放棄了,攜帶身份牌容易被敵人發(fā)現(xiàn)。領袖曾經(jīng)告誡過,一定要在打擊敵人的同時保護自己。
住在堡壘村的日子是難得的輕松時光。在這里基本不用擔心什么突發(fā)情況,長老和村民都衷心地愛戴著領袖。“地球團結陣線”以前的名字并沒有“地球”二字,這是兩年前領袖加上去的,當時,聯(lián)邦總部因為擔心熱核武器的攻擊剛剛遷到月球。迦英這段時間以來也見識漸長,畢竟天天和領袖在一起,有緣見到一些情報資料,他知道有兩個組織已經(jīng)擁有了這種魔鬼武器。一份情報上說,聯(lián)邦軍隊到處搜尋的一枚核彈其實就埋在一位村民家地窖的甜菜堆里。當然那位村民并不知情,他以為這是一箱待價而沽的銅礦石,每天一大家子在火山口上生活如常。領袖的另一個創(chuàng)造是給聯(lián)邦政府改了名字:“月球佬”。按照歷史學家的分析和評價,領袖這個小小創(chuàng)造的影響無法估量,實際的軍事價值超過三十個整編師。大多數(shù)歷史學家認為從后來的發(fā)展看,聯(lián)邦政府遷到月球的決定無疑是失策的。不過,也有極少數(shù)的歷史學家認為這個決定是正確的,因為有情報顯示。叛軍可能制訂了對首都進行熱核攻擊的計劃。拉旺的創(chuàng)造很快不脛而走,人們忘記了政府的遷移是一種戰(zhàn)時措施,“月球佬”成了聯(lián)邦政府的專稱,似乎那些人本就是來自月球的異類。在地球的各個抵抗組織里,在山地、在叢林、在密西西比平原的麥浪中,“月球佬滾回去”的聲音星火燎原。
說明一點,做出評價的歷史學家是外星人。
四.武器
“兵者,詭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遠,遠而示之近……攻其無備,出其不意。此兵家之勝,不可先傳也。”
領袖在讀書,借著山洞口射進的光線,領袖陷入到了自己的世界中。迦英這個時候的工作是比較輕松的,閑坐或是打盹兒都可以。領袖看書很少出聲,但有些段落他卻總是反復誦讀。領袖告訴迦英,那是一本來自古老東方的著作,蘊涵著人類頂級的智慧。迦英其實不太明白領袖的話,他覺得這些拗口的話雖然聽上去很艱深,但不過就是一堆文字,抵抗戰(zhàn)士都認為,發(fā)明了飛行船和磁爆坦克的人更了不起。抵抗戰(zhàn)士因為沒有這些尖端武器,交戰(zhàn)時總是處于劣勢,常常要付出幾條人命的代價才能擊毀或俘虜一架聯(lián)邦軍的裝備。團結陣線雖然有自己的兵工廠,但規(guī)模和水平不僅無法與聯(lián)邦軍相比,同另外幾個抵抗組織相比也差很多。不過領袖似乎對此并不在意,他對武器的態(tài)度超出所有人的想象。領袖并不像外界傳說的那樣是一介武夫,恰恰相反,他對武器有一種天生的疏離感,不到萬不得已,他甚至都不愿意碰一下槍把,似乎那些讓抵抗戰(zhàn)士喜愛不已的武器會刺痛他的手。出于安全需要,領袖配備了一把老式的魯格手槍,但絕大多數(shù)時候,這把槍都放在迦英腰上多出來的一個槍套里。有一次,迦英小心翼翼地問領袖為什么不隨身帶槍,領袖爽朗地一揮手說:“敵人的子彈是打不中我的。”然后,領袖自信地笑著走出山洞,留下迦英一個人沉浸在這句高深莫測的話語里獨自思量。
五.故事
月球總部在安全上有足夠的保障,官邸基本上不需要什么警衛(wèi)力量,元首開始享受一天中最輕松的時刻。卡佳快樂地撲過來,將紅紅的臉蛋埋在祖父的懷里。小姑娘六歲了,在這遠離地球的地方從未體會過戰(zhàn)爭的殘酷。既然在月球背面看不到地球的戰(zhàn)火,那不如索性讓孩子們與戰(zhàn)爭絕緣,這幾乎是這里所有人的想法,所以很少有人在孩子面前提到戰(zhàn)爭的事情。而在地球上的情況則完全不同,巴契夫不禁想起看到的記錄資料,一些叛軍戰(zhàn)士死去的時候幾乎還是孩子,他們的人生還沒有真正開始就已經(jīng)結束。有張照片里,一個男孩雙手緊緊抓著槍把,似乎以為這個東西能將他與厄運隔離開,僅剩的一只眼睛瞪得很大,仿佛要掉落出來,死亡將最后的迷惑永遠定格在了慘白的天空之下。這樣的孩子參戰(zhàn)肯定違反了公約,不過叛軍好像沒有把這個當回事。
“給我講故事。”卡佳扯住祖父的衣領,“接著昨天的。”
元首將思緒收回眼前,“好啊,我的小卡佳。昨天講到哪里了?”
“講到你的爺爺,就是爺爺?shù)臓敔斈贻p時干活不小心扎破了手指……”
元首“哦”了一聲,昨天他是給小卡佳講了那個故事,不過真實的情況是左手食指和中指被機床切斷了,為了不讓孩子過于害怕,他做了一點藝術加工。元首抬頭瞄了眼墻壁,他的祖父神情肅穆地坐在那幅已經(jīng)稍許褪色的油畫里,看不到殘疾的左手。家族就是從祖父那一輩開始興旺發(fā)達的,從一家小作坊開始,直至建立起后來的工業(yè)帝國,而在此之前,家族成員一直都是普通至極的農(nóng)人。不過,在古老的傳說里,家族祖先卻有著非同一般的際遇,如果不是憑著那種不可思議的幸運,所有的一切都已沉入永恒的黑暗……元首心中一凜,停止了對這個超出心臟負荷的問題的回想。
“卡佳告訴爺爺,那個故事告訴我們什么道理呢?”元首和藹地撫弄著小女孩褐色的鬈發(fā)。
“告訴我們做事情要細心。”卡佳奶聲奶氣地回答,她覺得祖父的問題真是太簡單了,不過還是很得意地接受了祖父贊許的目光。
“對的,我的小卡佳真聰明。”
六.真正的故事
大眼第一百九十七次從寐境中蘇醒。
“露茜”自動系統(tǒng)在第一時間接通信息管道,大眼立刻知道了這是一次時長為三十個行星年的標準寐境,神尺表現(xiàn)平靜,說明其間沒有發(fā)生什么特殊事件,否則系統(tǒng)會提前終止寐境。按照章程,還需要大眼在例行的為期十天的蘇醒期進行復核。不過由于系統(tǒng)的高可靠性,復核工作基本上只是形式罷了。大眼有些無聊地調(diào)閱著歷史年表記錄,有些是文字的,更多的則配合了圖像資料。這種單調(diào)重復的工作早就喪失了吸引力,大眼只是在履行自己的職責。他的心思此刻早已回到遙遠的菲星,那是一個和藍星迥然不同的世界:天空中一顆太陽恒定大小,平均距離兩萬億公里之外另有兩顆太陽忽大忽小。在故鄉(xiāng)晴朗的夏夜,大眼和露茜曾經(jīng)無數(shù)次牽手走過。雖然大眼知道菲星上自己熟悉的一切早已逝去,但記憶并不受制于理性,它自有一套邏輯。
藍星的最近三十年顯然不平靜,統(tǒng)一的聯(lián)邦只穩(wěn)定運行了十來年就被分裂勢力沖得七零八落,戰(zhàn)火在這個星球上熊熊燃燒。不過話說回來,戰(zhàn)爭在藍星上本來就不是什么稀罕事兒,自這顆星球上誕生人類以來沒有一天停歇過戰(zhàn)爭,爭斗似乎寫進了這種兩足猿猴的基因,讓他們甘之如飴不能自拔。曾經(jīng)有不少人類學者不理解原始部落為什么會花那么多時間和精力從事狩獵,根據(jù)統(tǒng)計,狩獵獲得的能量根本無法抵償總體消耗,實際上讓部落得以長期生存的是婦女們從事的采集活動,如果男人放棄狩獵從事采集的話,生存質(zhì)量必然更好。但后來,學者們終于意識到,這種狩獵行動最重要的功能是保持一支武裝力量,為隨時可能發(fā)生的戰(zhàn)爭作準備,與獅群豢養(yǎng)雄獅是同樣的道理。大眼知道這個秘密的時間遠遠早于人類自己,那時候他剛和露茜一起降落到這顆藍色星球不久。
大眼想到這里,不禁瞄了一眼斷崖下的冰瀑,那是他為露茜選擇的葬身之所,想來露茜應該對此感到滿意,至少幾百年來當她偶爾進入大眼夢中時,并沒有對此表現(xiàn)過什么抱怨。直到今天,大眼都不能理解露茜當年的那個決定,經(jīng)過行前魔鬼般嚴酷訓練的她不該犯那樣的錯誤。而對露茜來說,最可悲的一點在于,她付出生命的代價并沒有得到相應的結果,神尺的規(guī)律至今仍然是不解之謎。現(xiàn)在想來,露茜一定是被那地獄般的場面攪亂了心神,以至于做出了愚蠢的舉動。這時大眼心里突然滾過一陣刺痛,讓他有點難以呼吸,看來時間并沒能平復一切。大眼同露茜相識實在太久了,幼年時他們一起進入訓練營,實際上大眼根本想不起沒有露茜的時候自己做過些什么。從小他們就知道,雖然菲星已經(jīng)是銀河聯(lián)邦的成員,但由于地理位置偏僻,菲星只是一個不入流的小成員。的確,銀河旋臂的邊緣地帶物質(zhì)非常稀薄,菲星不要說與輝煌壯麗的銀核區(qū)星球相比,就連與那些位于旋臂中段的第三世界星球相比,地位也是天壤之別。實際上,如果不是一位神族巡游者偶然經(jīng)過這片區(qū)域,同時菲星上又正好碰巧在進行一次粒子實驗,那么到今天,菲星都還是一個孤獨的宇宙棄兒。大眼并沒有親眼目睹神族降臨,那時他還是母腹內(nèi)一團無知無覺的血肉,但他從后來見到的記錄資料中感受到了當年那狂熱的氣氛。神族巡游者從天而降,化身為菲星長者的形象,所有人載歌載舞向神族表達敬畏。菲星的智者已經(jīng)知道銀河系的廣袤超出一切想象,而神族巡游者卻能夠在瞬間往返自如。如果這一過程是按照傳統(tǒng)的能量耗減方式進行,那么根據(jù)智者阿朵的計算,這至少需要同時熄滅一千顆太陽。但神族顯然自有奧妙難言的方法,因為星空依然閃爍。
菲星人的歡樂并沒有持續(xù)太久,神族巡游者宣布他將離去,而且不再回來。菲星人難以掩飾自己的失望,巡游者顯然了解菲星人對高級技術的渴求,但他明確地表示了拒絕,理由并不是菲星人以為的傳授難度太高,而是因為智慧物種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融入宇宙,任何干涉都將擾亂“法則”。資料真實記錄了神族巡游者提到“法則”這個詞時莊重肅穆的語氣,讓人清楚地感覺到,面對“法則”,即使身為神祇也須匍匐身軀。
神族巡游者的告別禮物是一把晶瑩剔透的“神尺”,從中分為“藍”、“紅”兩種顏色,一道簡潔的黑色游標橫亙底部。巡游者解釋說,當游標停留在底部時,意味著一切正常;進入藍色段時,就意味著警告,說明神圣的“法則”受到了冒犯。而如果冒犯行為加劇,游標將進入紅色段,這意味著菲星人將遭到外來的嚴厲懲罰。而如果游標超出紅色段……說到這里時,巡游者停頓下來,過了一會兒,說了一段意味深長的話:“你們還是祈求不要出現(xiàn)這種情況吧。”
智者阿朵鼓起勇氣上前,提出盤桓在每個菲星人心中的疑問:“至高無上的神族啊,請給卑微的菲星人以指示:法則到底是什么?”
巡游者仰望天空久久沉默——這是記錄里唯有的一次關于神族也需要思考時間的例證——然后說了兩個字:“生存。”
這是神族在菲星留下的最后線索,此后的許多年里,無數(shù)菲星智者為這個淺顯至極的詞匯絞盡腦汁。從字面上看,這個詞不需要任何解釋,但如果仔細思考,就會發(fā)現(xiàn)它高深莫測的內(nèi)涵。如果“生存”指的是生命的存續(xù),那馬上就會面臨一個難解的悖論:生物圈本身由食物鏈構成,生命個體的存續(xù)必然伴隨著另一些生命個體的毀滅。而且,神尺的表現(xiàn)也似乎佐證了這一點,黑色標尺總是在藍色段游移,意味著菲星上一直發(fā)生著冒犯“法則”的事件,而在每年的漁獵季節(jié),黑色標記的異動就更加明顯。
巡游者逗留菲星時對這個區(qū)域進行了仔細探尋,結果發(fā)現(xiàn),在大約三個菲星光年之外有另一個太陽,它的第三顆行星上生活著一種兩足智慧生命。
七.堡壘村之死
接到開拔命令時,迦英正在家里幫著翻曬小麥,看著金燦燦的糧食和母親枯皺臉膛上的笑容,迦英覺得渾身上下都充滿力氣。塔吉村和周圍的幾個村子以前都屬于法爾汗老爺,興起“農(nóng)牧社”之后,法爾汗老爺跑掉了,他的土地和牲口都由“農(nóng)牧社”分給了村民。當時法爾汗的大兒子試圖阻止“農(nóng)牧社”,但一顆子彈讓他安靜地閉上了嘴。
迦英一直記得那個歡樂的日子,大家興高采烈地清點自己名下的那份財產(chǎn)。“農(nóng)牧社”大院門口的告示牌前擠滿了人,沙牧爾的舅舅鮑回爾是村里最有學問的人,他不知疲倦地站在臺階上反復宣讀著上面的文字。沙牧爾在人群里驕傲地四下張望,仿佛站在臺階上的不是他舅舅,而是他本人。那時,沙牧爾還不知道自己七天之后會參加隊伍,一百零七天之后,自己的一切將凝固成數(shù)字“4577”。
“沒變啊,交的地租和以前一樣,還多了‘農(nóng)牧社’的會費。”人群里一個愣頭愣腦的莊稼漢開口道。
他的話立刻招來一陣嘲笑,所有人都仿佛獲得了一種智力上的優(yōu)越感。
“坎圖爾你這個糊涂蟲,這能比嗎?以前土地是法爾汗老爺?shù)模F(xiàn)在是自己的了。”達烏德長老拿手杖敲了敲坎圖爾的腿。
“就是,地是自己的,就算多交一倍也愿意啊。”說話的是興奮得滿臉通紅的鮑回爾。
受到嘲笑的坎圖爾覺得這句話在道理上有漏洞,有些不服地反擊道:“多交一倍哪成,那就不如以前了,日子就過不了啦。”
鮑回爾被頂?shù)靡粶诶锊⒉凰蓜牛骸拔覀兘坏淖馐墙o地球團結陣線的,知道嗎?那是我們自己的隊伍。”說到這里鮑回爾激動起來,無師自通地振臂高呼,“團結陣線萬歲!”
“農(nóng)牧社”的大院以前是法爾汗老爺?shù)淖≌闹墉h(huán)繞著高十米、厚四米的土墻,土墻周圍是茂密的石榴園、葡萄園以及一片長滿大象草的荒地。也許是被喧鬧聲驚動,一個人影從大門里走了出來。他神情激動地注視著高呼口號的鮑回爾,用同樣高亢的聲音回應道:“人民萬歲!”
這就是塔吉村的人們第一次見到領袖拉旺的情景,當時在場的人每次向別人提到這件事情都會加進一些新的內(nèi)容:有人信誓旦旦說,那一刻東邊的天空突然變得通紅;但也有人以阿拉的名義作證,那一刻天降甘霖;這些紛繁得無法共存的說法,最終使得那一分鐘里發(fā)生的簡單事情變成了不可思議的傳奇。現(xiàn)在雖說領袖已經(jīng)回過塔吉村很多次,村民見慣了拉旺的音容,但他們的敬仰絲毫沒有減退。
剛趕回指揮部,迦英就看到一片匆忙的景象,那些書已經(jīng)打包,參謀長正向領袖解釋著什么。
“只是一支五十人左右的小分隊,沒有重武器。”參謀長仿佛在作什么努力,“情報顯示這是一次奇怪的突然行動,不過并非針對我們。他們不知道我們在這里。”
領袖贊許地看著參謀長,“應該嘉獎我們忠誠的情報人員。知己知彼,百戰(zhàn)不殆。他們?yōu)槲覀冓A得了寶貴的撤離時間。”
參謀長小聲地建議:“我們可以不撤離。警衛(wèi)連加上我們有一百多人。我們能夠消滅他們。”
領袖臉上的表情一下變得凝重,“我已經(jīng)下達了撤退命令,難道你忘記了我們制定的優(yōu)勢兵力作戰(zhàn)準則嗎?”
“當然,我沒忘。”參謀長聲音變得有些低。
拉旺臉上露出笑容,“那就好。去準備吧。不過我們也不能放過這些家伙,可以打一次放羊戰(zhàn)。”
迦英感到一陣興奮,放羊戰(zhàn)是最英勇也最具有傳奇色彩的游擊戰(zhàn)術。喬裝成放羊人的戰(zhàn)士暗藏武器接近敵人,然后迅雷不及掩耳地發(fā)起突然襲擊,往往能以極小代價殺死大批敵人。在十多天前紅翼山谷的那次放羊戰(zhàn)中,一名英勇的戰(zhàn)士扮作受傷的牧人,將炸彈綁在自己和羊群身上,與四十二名聯(lián)邦軍士兵同歸于盡。
參謀長點點頭轉(zhuǎn)身出門,仿佛又想起什么,“情報稱法爾汗的小兒子是這支隊伍的指揮官,估計他們是想回到塔吉村奪回財產(chǎn)和土地。塔吉村是最早的一批堡壘村,這里的人民非常擁護我們。”參謀長低聲強調(diào)一句,“這是我們的土地。”
拉旺沉默了,右手不自覺地拿出一根辣椒放進嘴里嚼動,仿佛在下什么決心。過了幾秒鐘,他開口道:“同敵人打陣地戰(zhàn)就正好中了他們的圈套,我們要在運動中用一切手段機動靈活地消滅敵人。”拉旺久久地盯著參謀長的眼睛,似乎在傳遞著只有他們兩人才能明白的某種信息,“執(zhí)行命令吧。”
迦英要到一些年頭之后才會明白領袖此刻目光中所包括的含義,以及參謀長轉(zhuǎn)身出門時為什么會突然佝僂了身軀。撤退命令執(zhí)行得很迅速,迦英沒有時間回家同母親及妹妹說再見,實際上他永遠都沒有這種機會了。指揮部撤離后不久,小法爾汗認識的兩位塔吉村牧羊人因為缺水向聯(lián)軍小分隊求助,幾分鐘后周圍的人們聽到了一聲巨響。襲擊使用了黏附作用極強的白磷彈,十一名陣亡的聯(lián)邦軍士兵實際上是被燒熟了。再后來的歷史在細節(jié)上成了永久的謎團,沒有人知道究竟是小法爾汗一開始就打算血洗塔吉村,還是十一名戰(zhàn)友臨死前的慘叫讓這支裝備精良的部隊失去了全部理性。半小時后的塔吉村成為人間地獄,眼睛血紅的士兵不讓任何村民靠近,不聽任何解釋,他們瘋狂地發(fā)泄著仇恨和子彈,無視所有人的呼號,仿佛在他們面前苦苦哀求的不是一個個活人,而只是一群異類。鮮血從一個個身體里噴涌而出,轉(zhuǎn)瞬便被干燥的土地吸收殆盡,只留下大片紅褐色的斑塊。
硝煙開始散去,小法爾汗全身無力地斜倚在大院門柱上,除了他之外,每個人的子彈都打空了。“農(nóng)牧社”的牌子摔在地上斷成了幾截。
……
拉姆斯菲爾德面無表情地站立著,身軀筆挺。他的肩章已經(jīng)取下,同帽子一起整齊地擺放在面前的桌子上。宣布撤銷他國防部部長職務的命令剛由元首宣讀完,他接下來將要面對的是聯(lián)邦最高法院的指控。
塔吉村事件帶來的影響超過了任何人的預想。來路不明的血腥現(xiàn)場視頻擴散全球,聯(lián)邦軍人對手無寸鐵村民的屠殺鐵證如山。雖然小法爾汗以及參與這一事件的所有人都被立刻抓捕并送交軍事法庭,雖然軍方發(fā)表聲明稱小法爾汗率隊突襲塔吉村的行為沒有得到任何正式命令,純屬個人行為,其初衷是想奪回法爾汗家族的財產(chǎn),因為途中受到炸彈襲擊才喪失理智釀成慘劇,但所有人都知道這些理由根本于事無補。為了平息民憤,聯(lián)邦緊急撤換了多名高級將領,現(xiàn)在輪到了國防部部長。
安全部部長科恩一直有些猶豫是否發(fā)言,最新的情報表明,拉姆斯菲爾德很可能不是無辜受過。小法爾汗在軍校時曾經(jīng)是拉姆斯菲爾德最欣賞的學生之一,單憑小法爾汗個人的力量要偽造軍令難以成功,一定有更強大的力量提供了幫助。科恩一直覺得,自從導致四十二名聯(lián)邦士兵喪生的紅翼山谷事件發(fā)生之后,拉姆斯菲爾德這個鐵血軍人身上似乎發(fā)生了某些難以捉摸的變化,據(jù)說,他非常器重的一個學生就在那次事件中喪生。科恩最終沒有開口,他想還是找機會先向元首匯報之后再說。
兩名警衛(wèi)來到拉姆斯菲爾德身邊將他身后的椅子移開,拉姆斯菲爾德環(huán)視了一下昔日的同僚,目光最后停在元首身上。他舉起手想要行禮,但目光瞟了一眼桌上的肩章,于是這個動作變成了有點不自然的揮手。
八.異動
大眼剛一蘇醒,便看到了在“神尺”上劇烈振動的黑色游標。連接冬眠維生系統(tǒng)的控制部件顯然更早發(fā)現(xiàn)這種變化,按照設計好的程序啟動了喚醒程序。不過,大眼并不認為這次就一定會發(fā)生實質(zhì)性的事件,就像卡法城那次一樣,“神尺”的游標在劇烈振動之后上升了一大截,但最后并沒有突破閾值。
藍星是菲星的觀察星球,這是神族巡游者的旨意。在星辰稀薄的銀河系外緣,像這種相隔僅僅三個菲星光年(對藍星來說是四點三光年)、同時又都具有原生智能生命的行星比鄰而居是極其罕有的現(xiàn)象。當巡游者宣布了藍星的存在之后,菲星人欣喜若狂的反應完全在意料之中。對宇宙了解越多,菲星人就越明白,一個沒有“備份”之所的文明是非常危險的,小行星撞擊、恒星災難、地殼變動、氣候異常等因素都可以輕易摧毀一個孤本的世界。沒有等到智者阿朵開口詢問,巡游者就給出了不容置疑的答案。藍星人正處于農(nóng)耕時代,綜合技術水平比菲星落后300至600菲星年。但這樣微小的差距在宇宙尺度上完全可以忽略不計,也就是說,這兩顆星球的文明其實屬于同一個層次,這意味著藍星人的原生權利受到“法則”的嚴格保護。菲星人雖然更加先進,卻無權染指藍星,但可以在不加干預的前提下派出觀察員。
大眼和露茜從數(shù)千名志愿者中被選中——說是志愿者也許不大貼切,因為所有候選人加入計劃時都還不到七歲。其實誰也不知道他們這一代人究竟能否踏上旅程,一切都取決于亞光速飛行技術的突破。情況在大眼二十六歲那年變得明朗,第一艘恒星際飛船順利試飛;四個月后,大眼和露茜終于朝著天空中最令人神往的那個方向進發(fā)。加速期和減速期分別持續(xù)了三個菲星年,中間是將近九年的三分之一光速巡航期。但大眼和露茜在整個行程中的年齡只增長了六歲——平淡的巡航期他們依靠冬眠技術在寐境中度過。降落點位于兩塊大陸結合處的高原,這座被藍星土著稱做雪山太子的雪山自古罕有人跡,是觀察者理想的棲身之所。多年前,巡游者安放的那把“神尺”就矗立在雪山之巔。
游標已經(jīng)靜止下來,停在距離藍、紅分界線不足一根手指長度的地方。這讓大眼感到詫異,他清楚記得自己在進入本次寐境之前,游標離分界線還有一個手肘的距離。大眼手腳忙亂地調(diào)出“露茜”系統(tǒng)的數(shù)據(jù),結果顯示,神尺比較大的異動在近段時間發(fā)生過三次,大眼被系統(tǒng)喚醒便是因為累計幅度超過了設定值,而讓大眼大吃一驚的是,這個累計幅度竟然超過了已經(jīng)保持數(shù)百年之久的卡法城事件紀錄,這就意味著有某些非同尋常的事情在這個星球上發(fā)生了。
大眼開始查找藍星在這三個日期上發(fā)生過的事件,但結果卻讓他再一次陷入迷惘。由于藍星的戰(zhàn)爭還在繼續(xù),這三天里發(fā)生了數(shù)不清的生存與死亡交織的事件。要想從這些浩如煙海的資料里找出到底是哪些事對應著神尺的異動,實在是一項讓人氣餒的工作。實際上,神尺從來就沒有真正停歇過,它總是處于幅度不一的振動之中,神族近于魔幻的技術賦予了它洞察萬方的能力,這加大了大眼工作的難度。但是大眼不打算放棄,他全身心地投入甄別工作當中,忘記了進食,忘記了睡眠。過度的勞累讓大眼出現(xiàn)了幻覺,有幾次,他感到智者阿朵的目光正從故鄉(xiāng)星球上注視著自己;還有一次,他真切地感覺到露茜在身后輕輕撫摸自己的肩膀。
唉,露茜,在卡法城到底是什么讓你迷失了心智?
九.屠殺
伴隨著頸骨的斷裂聲,又一個兒童的頭顱滿地亂滾,活著的孩子驚恐萬狀,甚至忘記了哭泣。他們的父親和兄長早已死去,再也不能保護他們。母親們則被繩索牽連著,每一顆小小頭顱的滾落都會引發(fā)一陣撕裂心肺的慘叫。這時,有士兵砍斷繩索,從人群中拖出一具軀體扔在旁邊——那是又一個因哭號活活窒息而死的婦人,她的雙眼恐怖地圓睜著,臉上一片烏青。其實對她來說,此刻同孩子一道離開世界未嘗不是一種解脫,起碼能夠葬身同一片荒丘。活著被那些韃靼人帶走更是噩夢的延續(xù),如果那樣她將受盡屈辱,然后在糧草告罄時成為鍋里的一堆爛肉。韃靼吃人已經(jīng)不是傳說了,他們只攜帶很少的軍糧,在韃靼人眼中,異族人就是取之不盡的兩腳羊。
這時一陣金角號令傳來,屠殺者意猶未盡地收拾沾滿鮮血的彎刀。尸體的耳朵被一 一割下裝入羊皮袋,這是統(tǒng)計戰(zhàn)功的憑證。法卡城久攻不下,兵營里又發(fā)生著莫名的怪病,攻破衛(wèi)城的殺戮讓這一隊士兵感覺暢快無比。阿拉坦一邊擦拭彎刀上的鮮血,一邊給旁人講述自己看到紫色精靈的怪事,他賭咒發(fā)誓說,就是那個精靈讓自己少砍了一顆人頭,阿拉坦的話激起一陣哄笑。屠殺者帶著戰(zhàn)利品離去,身后是仍在冒煙的衛(wèi)城——那曾經(jīng)有千百人生活的繁華之地現(xiàn)在已成鬼域。
所有人都沒能注意到遠處山岡上的兩個身影。
大眼不理解露茜有何必要來到這里。為了探尋神尺的運動規(guī)律,他們在藍星上安置了許多觀察設備,每當神尺發(fā)生較大異動,都會有相應記錄供他們分析。大眼和露茜來到藍星已經(jīng)六年,神尺比他們到來更早。在過去的一百年中,這個星球上一直在進行著有史以來最大的征戰(zhàn)。蒙古鐵騎先是征服了東方,然后又以驚人的速度向西,攻伐毀滅一座座城池。神尺顯然對此有所反應,每一次蒙古人舉起屠刀的時候都會在神尺上激起振動。按照巡游者的提示,這意味著至高無上的“法則”受到冒犯。儀器對神尺的觀測非常細致,任何異動都可以準確到極小的時間和幅度范圍,現(xiàn)在可以肯定,眼前這座衛(wèi)城的覆滅的確激起了神尺的反應,數(shù)百人喪命讓游標上升了小小的幅度。對神尺的觀測和研究,是菲星智者交給大眼和露茜的核心任務,而現(xiàn)今戰(zhàn)火連連,每天都交替上演著生存與死亡的藍星是最合適的實驗場。
但是大眼和露茜都感到了挫敗。六個藍星年以來,他們記錄下了無數(shù)次神尺的異動,借助眾多輔助觀察設備,他們甚至可以將某次異動準確對應到地球某個角落里發(fā)生的具體事件——比如皇族正在圍獵燒山,又或者是眼前這樣的屠城。但是,綜合所有的數(shù)據(jù),他們竟然找不到神尺異動的規(guī)律。比如同樣是屠城,四個月前的那一次死亡人數(shù)上萬,但神尺的異動幅度卻小于死亡人數(shù)更少的這一次。收集的數(shù)據(jù)越多,大眼和露茜就愈加困惑。最令研究者難受的莫過于一樣東西明明白白地擺在眼前,但就是無法洞悉其中的秘密。為此傷神的不僅僅是大眼和露茜,通過量子通訊的傳送,菲星的智者們也感受到了同樣的挫折。
雖然口頭上不會承認,但大眼在內(nèi)心其實已經(jīng)有了放棄的念頭。大眼早就沒有了當初的雄心壯志,現(xiàn)在他覺得自己做的就是一項工作而已。但露茜顯然沒有放棄,不知從何而來的力量一直支撐著她。就像這一次,神尺剛表現(xiàn)出異動,露茜就拖著大眼趕到現(xiàn)場,親眼目睹了屠殺的過程。
“神尺異動停止了,最終上升幅度比例為藍色區(qū)域的一百二十萬分之一。”
露茜仿佛沒聽見,眺望著遠處那片鮮血尚未干涸的土地。大眼有些癡迷地欣賞著露茜的側(cè)影,心里涌起幸運的感覺。大眼和露茜是法律上的配偶,出發(fā)的時候他們在菲星上留下了一枚受精卵,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名帥氣的小伙子了。現(xiàn)在的大眼對任務不再上心,只對露茜感興趣。
“法則不可理喻。”露茜開口道。
“你說什么?”大眼問,其實他聽得很清楚。
“我說法則不可理喻。”露茜回過頭來,她臉上的紫色變得很深,這是菲星人激動時的表現(xiàn),“一座衛(wèi)城毀滅,成百上千的人被屠殺。”
“你想說明什么?”大眼小心地問,“藍星人是很野蠻,其實在菲星的蒙昧時代也發(fā)生過許多類似的事件。”
露茜直視著大眼,“可你想過沒有,這樣的屠殺在神尺上卻只造成不到百萬分之一的幅度上升,根據(jù)記錄,這已經(jīng)是六個地球年以來觀測到的排序第五的上升幅度。你想想這意味著什么?”
大眼愣了一下,他還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我只在菲星的史書中見到過這種場面。”露茜有些悲哀地說,“一群人被另一群人殺死,用最殘忍的方式。”
“這一次算是規(guī)模很小的,根據(jù)藍星史料記載,在過去的一百年中,曾經(jīng)發(fā)生過許多次幾十萬上百萬人的殺戮事件。”大眼語氣平靜地提醒露茜,“如果神尺在那個年代就降臨,不知道會作何反應。”
“這個星球上生活著無數(shù)物種。每天都發(fā)生著無數(shù)的殺戮事件,而神尺顯然對于發(fā)生在統(tǒng)治物種身上的事件反應最強烈。但是——”露茜指了指遠處血色的大地,“現(xiàn)在發(fā)生了上千人的死亡事件,而當前藍星人類總數(shù)大約五億,你想想看,就算某種力量突然消滅所有藍星人,按照本次神尺的異動進行比例換算,也不過是上升一半。”

大眼有些茫然了。現(xiàn)在的菲星罕有發(fā)生大規(guī)模戰(zhàn)爭,他和露茜在地球的觀測工作被寄予厚望。菲星人并不關心藍星物種,只是希望通過對藍星的觀測來尋找神尺蘊涵的規(guī)律,以免因為冒犯“法則”而招致災難。但現(xiàn)在按照露茜的分析,就算地球上的統(tǒng)治物種全體滅亡都不會觸動“閾值”,那這個觀測還有什么意義?
十.災難前夜
“不過我倒是很可能發(fā)現(xiàn)了一點線索。”露茜突然露出神秘的表情。
“什么……線索?”大眼低聲問道,這時他的大眼睛睜得更大了——一個面色蒼白無比的人類男孩從露茜的身后現(xiàn)身,他看上去嚇壞了。
“是我干的。”露茜坦然地看著大眼,“既然按照常規(guī)的觀測方法找不到神尺的規(guī)律,那就采取這種極端的做法吧。”
“干涉!”直到這時大眼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他立刻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如果說那句高深莫測的“生存”算是暗示,那么對于干涉的禁止,則是神族巡游者的明示。
“我發(fā)現(xiàn)只要戰(zhàn)爭中涉及兒童,神尺的表現(xiàn)就似乎有所不同。我用編制的程序?qū)σ郧暗臄?shù)據(jù)進行分析,結果表明這個猜想很有道理。就如同剛剛經(jīng)歷的這一次,蒙古人先殺成年男子再殺兒童,神尺的表現(xiàn)前后有著明顯的不同。為了更確切地驗證這一點,我在一名兒童即將殞命的時候突然帶走了他,結果發(fā)現(xiàn)神尺對這個單一事件竟然也發(fā)生了可觀測的反應。”
大眼神情復雜地看著露茜,“這是干涉……”
露茜艱難地點點頭,“我想……是吧。現(xiàn)在我等待著母星的裁決。”
大眼下意識地跟著點頭。只能這樣,還能怎樣呢?雖然大眼和露茜花了十五個菲星年才來到藍星,但量子通訊卻是即時的,現(xiàn)在母星的智者們已經(jīng)了解發(fā)生的一切,裁決很快就會傳到藍星。
大眼不愿繼續(xù)往下想,他平靜地問道:“你的結論是,殺戮兒童對法則的冒犯程度更高?”
“我的確這樣認為。”露茜有點無奈地回答,“但是剛才我察看了數(shù)據(jù),按照程序的統(tǒng)計分析,就算所有的藍星兒童同時死去,閾值仍然不會突破。所以我覺得自己并沒有找到規(guī)律——盡管我付出了這么大的代價。如果能觀察更多一些事件的話,我一定可以……”
露茜的話戛然而止,一縷紫色的血液突然從她的口角溢出,給她的面容增添了一種怪異的美。大眼和露茜對望一眼,他們都明白什么事情發(fā)生了。這就是裁決,來自四點三個藍星光年之外,由安裝在觀察員心臟里的芯片忠實地執(zhí)行。露茜趔趄倒地,盡管有所預料,但她的眼睛里流露出的對世界的不舍仍是無比強烈。大眼此刻的腦海一片空白,在后來的漫長歲月里,大眼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回想這一刻,但他能記起的一切就像是濃霧中的一幅黑白照片,與其說是回憶,不如說更像一種幻覺。
對露茜的懲罰由菲星的智者做出,神族似乎認可了這種做法,菲星沒有為此受到追究。那個藍星人類的孩子自始至終一語不發(fā),也許他還沒有從可怕的經(jīng)歷中回過神來。大眼當時已經(jīng)失魂落魄,完全沒有注意到男孩何時離去。這個叫巴契夫的孩子一直活了下去,在他后來對子孫們講起的故事里,大眼和露茜是從天而降的紫皮膚精靈,說著聽不懂的話語。巴契夫無數(shù)次對家人說起這個故事,他希望后人們永遠記得家族遭遇的苦難以及那不可思議的救贖。
大眼安葬了露茜,在雪峰冰層之下的露茜宛如生者。大眼開始察看露茜留下的程序,因為時間的原因,程序在界面上并不完善,但程序表現(xiàn)的非凡智慧讓他驚嘆不已,同時也加重了他的悲傷。大眼作了一些微小的補充修訂,然后用“露茜”為這套程序命名,他想這應該也是亡者的意愿。
處理完這一切花了不少時間,對低處的藍星人來說,夜晚其實已經(jīng)降臨,但云海之上的雪山之巔正上演著輝煌的日落。大眼四下環(huán)顧,如果一切不出意外,這將是未來三十年里他最后一次看到太陽。冬眠艙已經(jīng)就位,大眼要到未來去尋找“法則”的規(guī)律——他知道這是露茜的心愿。
這時突然傳來尖銳的蜂鳴,“露茜”觀測到了神尺的異動,劇烈程度超過了以往任何一次,這是一次超級異動。大眼立刻開始分析這一刻藍星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但結果讓他徹底迷惑了。遍及藍星的觀測設備沒有記錄下什么特別的事件,神尺的異動又一次表現(xiàn)出露茜所說的“不可理喻”。如果露茜活著也許能從中分析出一些原因來,但現(xiàn)在大眼真的感到無能為力。大眼嘆口氣,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走進冬眠艙,雖然明知道超低溫冬眠時不可能有意識活動,但他內(nèi)心里依然希冀著能在長夢里和露茜相見。
夜色終于徹底籠罩了這個半球,但對藍星來說,這即將過去的一天非比尋常——因為這是公元1345年,災難前夜。
十一、卡法城
阿拉坦回到營地才知道,自己就要回家了。
攻城梯已經(jīng)拆散,上面殘留的寶貴的鐵釘被一顆顆仔細回收。那些沒有住人的帳篷已經(jīng)變成一捆捆皮革堆放在地上——無藥可治的怪病在過去一個月里奪走了不少人的性命。那些病人先是渾身發(fā)冷,就像掉進了冰窟窿,裹上三層羊毛毯也無濟于事,劇烈的頭痛讓他們生不如死;然后是譫語、昏迷,皮膚上滲出血水、長出惡瘡。病人的痛苦持續(xù)幾天,之后死亡降臨。和通常的死者不同,這些病人死后的皮膚全部呈現(xiàn)出一種古怪的黑紫色。
千夫長在傳達撤軍命令的同時,也下達了最后一次進攻命令。一排排近兩丈高的拋石車瞄準了卡法城,牛皮絞繩發(fā)出的吱嘎聲讓人頭皮發(fā)麻。這時,阿拉坦看到了和他來自同一個部落的巴特爾,準確地說是巴特爾的大半截軀干。四天前,阿拉坦親手埋進土里的那副軀體被挖了出來,同另外幾具已經(jīng)半腐爛的軀體一起架在了拋石車上。只見雪亮的彎刀劃過,已經(jīng)繃到極限的牛皮繩陡然得到解脫,巴特爾的身體高高飛起,像一只黑色的禿鷲。
“露茜”記錄下的神尺異動正是發(fā)生在此刻,但真正的夢魘卻一直持續(xù)。幾天之后,大群意大利商人開始逃離遍地死尸的卡法城。他們登上帆船,拋棄了那些感染怪病的同伴,他們沒有注意到滿身跳蚤的老鼠也跟著上了船,隨著他們一同駛向地中海。商人的船隊還在海上的時候,就不斷有人感染這種怪異的疾病,水手們紛紛死去。這時,卡法城被黑死病籠罩的消息已經(jīng)傳遍四方,整個歐洲人心惶惶。船隊回到意大利,但沒有人同意他們靠岸。1347年10月,船隊抵達了西西里的墨西拿港,驚恐不安的港口負責人對船只進行了隔離,但為時已晚。就在第一根泊船纜繩連接到岸上時,老鼠就連同它攜帶的死神一起登陸歐洲。
歐洲歷史上開始了最駭人聽聞的恐怖災難,包括英倫三島和北非國家無一幸免。此后短短兩年內(nèi),黑死病將占歐洲三分之一人口數(shù)的兩千五百萬人送進了地獄。這個事件在藍星產(chǎn)生了無比深重的影響,一首恐怖的兒歌就此流傳了整整七百年,讓人不寒而栗:
圈圈玫瑰花開,
花束裝滿口袋。
阿嚏,阿嚏,
我們?nèi)妓廊o人掩埋。
三十年后,大眼例行蘇醒時這一切已經(jīng)過去,神尺在此后這段時間里并沒有發(fā)生大的異動,似乎幾千萬人的死亡對神尺來說算不上重大事件,這似乎再一次印證了神尺的“不可理喻”。但是,大眼隱隱覺得,從因果論的角度出發(fā),這恰恰解釋了卡法城即將淪陷時那次莫名其妙但卻非常劇烈的異動,也許神尺背后那無與倫比的“法則”擁有超越時間的力量,早已預見了整個事件的發(fā)展。大眼覺得這應該就是唯一的解釋,但是,這是怎樣的一種力量啊!神……能做到嗎?
時間從不理會大眼的感受,它自顧自地沖向不可知的未來。由于超低溫冬眠,歷史在大眼的意識里變成了跳動的一張張卡片,蘇醒期的短暫連續(xù)反倒顯得不那么真實。幾百年里,卡法城事件一直保持著神尺異動的最高紀錄,不僅讓大眼也讓菲星的智者困惑不堪。難道神尺背后的“法則”真的不可理喻?
十二、老虎與猴子
迦英已經(jīng)十九歲了,他比以前強壯了許多,唇上的胡須也變粗了。在夢里,他偶爾會見到媽媽和妹妹,但她們的臉總像蒙著一層霧似的看不真切。記得村里的老人說過,如果在夢里看不清某個人的臉,說明他已經(jīng)不是活人,因此,醒來后的迦英總是淚流滿面。
塔吉村已經(jīng)不存在了,但塔吉村的名字卻常常被人提起。在每個新戰(zhàn)士入伍時的政治培訓里,塔吉村事件都是必不可少的內(nèi)容,而在每一個“放羊戰(zhàn)”戰(zhàn)士的最后送別儀式上也同樣會播放那些珍貴的視頻。塔吉村已經(jīng)成為一個血紅色的符號,讓所有人的眼睛都變得血紅。
但迦英沒有看過那些資料,一次也沒有。他試過,但做不到,他無法睜著眼睛面對那些畫面。領袖在這一點上對迦英的膽怯似乎有點兒失望,不過他沒有說什么,迦英在其他時候表現(xiàn)出的勇敢和忠誠勝過此前的所有警衛(wèi),讓人無可挑剔,他絕不懷疑當自己身處險境時,這個大孩子會毫不猶豫地用身體抵擋敵人的子彈。
戰(zhàn)爭的局勢倒是有些出乎拉旺的預料。當初,塔吉村的屠殺畫面被記錄下來是一種偶然,那些監(jiān)控設備原是用于安全警戒的。拉旺命令火速將拷貝送達“地球團結陣線”的各個分支。聯(lián)邦軍的暴行激起了滔天的仇恨,眼睛變得血紅的民眾正當其時地得到了一支槍和一塊“地球團結陣線”的戰(zhàn)士名牌。保衛(wèi)地球!殺死月球佬!每個人都發(fā)出了憤怒的吼聲。短短時間里,成千上萬的民眾加入進來,“團結陣線”就像一條蟄伏已久的巨龍,終于開始舒展身軀。
聯(lián)邦政府發(fā)現(xiàn)真正的敵人出現(xiàn)了,在新任國防部部長科恩收到的情報中,“地球團結陣線”的實力排名已被放到了第一位。而最讓人感到害怕的是包裹在“團結陣線”身上的迷霧,時至今日,聯(lián)邦情報人員都不知道它擁有的確切軍隊總數(shù),只能估計為十萬至五十萬之間,如此巨大的誤差使得這個結論完全失去了意義。而“地球團結陣線”的領袖歷來就是謎中之謎,甚至連名字都無法最終確定,有的情報上說他叫“拉吉”,有的說叫“卡森”,甚至還有情報說他是一個東方人,名叫“那旺”,下屬都稱他為“向?qū)А保瑫r禁止任何人在公開場合向他敬禮,這使得狙擊手根本無法確定目標。自從逃脫了幾次斬首行動之后,他更是深居簡出蹤跡難覓。在戰(zhàn)爭中,人們往往喜歡用某種動物來比喻自己的對手,國防部不少人覺得“向?qū)А笔且活^兇猛的老虎,但科恩不這樣認為,他覺得這個對手更像是一只猴子。科恩覺得老虎這樣的對手看似強大,實際上弱點也很明顯,在自然界里老虎都有固定巢穴,而且總會拼命保護自己的地盤。這看似合理的舉動,恰恰是致命所在。對手可以從容不迫地偵察準備,可以選擇最恰當?shù)臅r機,可以利用老虎保衛(wèi)領土的習性設置圈套……而猴子在自然界中從來都是居無定所四處游蕩,它們狡猾無匹,對曾經(jīng)棲身過的任何一株大樹都毫無眷戀之情,得到戰(zhàn)利品時盡情享用,失去時也絕不留戀和憐惜。科恩覺得東方古老故事里的那只掰玉米的猴子非常準確地描述了這種動物的特性——貪婪、喜新以及由此造成的遠遠超過正常狀態(tài)的破壞能力。
當然這只是科恩作為敵人的想法,假如迦英有機會聽到科恩的這番評價,一定會大吃一驚,因為拉旺最欣賞的動物恰恰正是猴子。當時,部隊準備從剛攻克的開羅城撤退,將領們都不情愿放棄這座繁華的都市。拉旺罕見地發(fā)了一通火,然后告訴大家說:“當取得最終勝利的時候,開羅城將重新回到我們的懷抱。在這一點上我們應該多學習猴子,它們靈活機動無牽無掛,讓敵人無法找到和打擊它們。你們知道嗎?它們甚至連跳蚤都不長。”
“真的嗎?”一位青年將領有些冒失地問。
拉旺爽朗地笑了,“猴子身上從來不長跳蚤,因為跳蚤無法在宿主身上產(chǎn)卵,而只能產(chǎn)在宿主的固定居所之中。猴子居無定所,所以從不受跳蚤的困擾。即使偶爾有一兩只跳蚤落到猴子身上,危害也不可能長久。只有老虎這種占據(jù)固定地盤的動物才害怕跳蚤。所以我們應該學猴子,讓聯(lián)邦軍這只跳蚤見鬼去吧。”
領袖的講話總是那么有趣,迦英覺得領袖的腦海里似乎有無窮無盡的知識,信手拈來就能深深感染所有人的情緒。領袖用他無人能及的能力確定了自己無人能及的威望,在其他一些抵抗組織舉步維艱的同時,“地球團結陣線”卻蒸蒸日上,已經(jīng)至少有兩支以前比他們更加強大的武裝力量,甚至不惜放棄自己的旗號申請結盟。按照現(xiàn)在的形勢發(fā)展來看,“團結陣線”在地球范圍內(nèi)贏得勝利已經(jīng)不是夢想。但是,迦英看得出領袖被什么事情困擾著,這使得領袖即使在大笑的時候也無法完全舒展眉頭。迦英隱隱能猜到原因,他覺得那是一個死結,而以他的能力根本無法猜測領袖將如何解開這個結。
迦英已經(jīng)是第三次陪同領袖來到這里了。地方不大,又堆了不少東西,剩下的空間只容得下一個人。迦英先下來將箱子從甜菜堆中清理出來,然后領袖再下來。在暗淡的光線下,那個渾圓的金屬物體顯得其貌不揚。但迦英知道,這個東西可以在一瞬間將百萬人送進地獄。迦英并不知道領袖此刻內(nèi)心所想,他只看到領袖輕柔地撫摸著那東西光滑的外殼,就像是撫摸一件心愛之物,口中還念念有詞。迦英本能地想聽清楚領袖在說些什么,但他沒能如愿。直到許多事情最終發(fā)生之后的某一天,迦英偶然回想起深窖中這奇怪的一幕,他才恍然悟到原來領袖說的話他早就耳熟能詳,而整個人類的命運正是在地窖里的那一刻發(fā)生了急劇轉(zhuǎn)向。
十三.烏蘭
迦英已經(jīng)很久沒有住過山洞了,現(xiàn)在這座房子是原來一個政府要員的官邸,裝飾不算富麗堂皇,但內(nèi)部非常舒適。今天領袖的安全由另一名警衛(wèi)負責。在保衛(wèi)章程里,領袖的警衛(wèi)至少應該有一個排,但領袖堅持只要兩名警衛(wèi),一名是迦英,另一名是后來增加的叫艾莎的女兵,迦英覺得她身手一般,但她對領袖的忠誠卻確定無疑地寫在還略顯稚嫩的臉上。
但迦英今天并不能休息,他接到的任務是配合一部影片的拍攝。部隊的勝利持續(xù)擴大,一些大型城市已經(jīng)易守,“地球團結陣線”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宣傳機構。等他來到約定的地方時,導演已經(jīng)等候多時了。
劇本的主人公叫烏蘭,這個名字讓迦英像被火灼一般跳起來,他仿佛覺得一股血腥氣從遙遠的天邊騰起,陡然沖到了自己面前。
導演安慰地拍拍迦英的肩膀,“我知道你的感受。你妹妹是一個英雄。根據(jù)我們掌握的資料,你妹妹十歲就參加兒童部隊,出色地完成過任務。十二歲參加了婦女干部培訓班,是同期學員中成績最優(yōu)秀的。”
迦英從短暫的失神中清醒,導演明明就站在面前,但他覺得對方的話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充滿不真實的感覺。他一把抓過導演手中的幾頁紙快速瀏覽,隨即便僵立當場。
這怎么可能,妹妹比自己小兩歲,但是從這份蓋著機密印章的資料來看,烏蘭實際上是家里最早加入“地球團結陣線”的人。迦英一直以為,在塔吉村的放羊戰(zhàn)里,妹妹只是一個不知情的平民,按照聯(lián)軍之前的慣常作法并不會為難她,她的死純屬個案和意外。但現(xiàn)在看來,真相并非如此,另外那個寡婦才是不相干的平民。迦英回憶著過往,想著妹妹在家時的點點滴滴,但無論如何他也想不起烏蘭曾經(jīng)露出過任何蛛絲馬跡。迦英臉上突然露出一道瘆人的笑容,是了,資料上說過的,她是最優(yōu)秀的學員,當然能以自己的生命做抵押嚴守秘密。迦英想象著烏蘭細嫩的小手啟動炸藥引信的瞬間,在那一刻,她年輕的頭顱里到底想到過什么。她想到過貧窮但卻溫暖的家嗎?她想到過母親日漸蒼老的面容嗎?她想到過自己這個哥哥嗎?她想到過自己十四歲的美麗身軀即將化為一團肉泥融進草原嗎?她想到過自己的人生其實根本就沒有開始嗎?她想到過……塔吉村將從這顆星球上永遠抹去嗎?
在機密檔案的下方,迦英看到了領袖的批示,迦英知道塔吉村事件掀起了反對月球佬的滔天風暴,非常詭異地改變了戰(zhàn)局,由于后果極其嚴重,各方力量的智囊團至今仍在研究這一事件。領袖顯然對這個影響了戰(zhàn)局的事件非常重視,在批示里,他給予了烏蘭極高的評價。迦英看著這一切,目光變得模糊。他抬起頭,朦朧中仿佛看到天空中浮現(xiàn)出烏蘭羞澀的笑容,十四歲的清澈眸子天真地注視著大地。迦英的淚水終于不可遏制地涌出,他顫抖著癱坐在地。
十四.兇手
單人囚室非常狹窄,窗戶以及窗外的天空都是顯示屏給人開的玩笑。這里是月球衛(wèi)戍部隊的駐地,拉姆斯菲爾德知道,在上法庭之前,自己要在兵營的監(jiān)獄里度過了,這段時間他已經(jīng)習慣了以新的身份面對那些曾經(jīng)的下屬。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總覺得那些人雖然沒同自己講話,但目光中的敬意卻更甚過從前。拉姆斯菲爾德出神地想著自己的心事,以至于根本沒有聽到身后的響動。等他看到一名軍人朝自己敬禮時才意識到出什么事了,然后他看到幾名守衛(wèi)癱倒在地,幾名荷槍實彈的士兵正簇擁著自己。
“法爾汗你在做什么?”拉姆斯菲爾德有些詫異地望著對方。
小法爾汗指著后面的人說:“他們救了我,然后我來救你。請跟我們走。”
拉姆斯菲爾德猶豫了一下,但還是順從地跟著士兵們登上了一輛月球運輸車。小法爾汗坐在他身邊,有些緊張地望著前方。
“我們?nèi)ツ膬海俊崩匪狗茽柕聠枴?/p>
“聯(lián)邦政府一直在犯錯誤,他們已經(jīng)無法控制局面。現(xiàn)在該是我們承擔起責任的時候了。”小法爾汗看上去頗有主見。
拉姆斯菲爾德覺得眼前這個少壯軍人臉上有一種他不能完全明了的神情,這個曾經(jīng)熟悉的人不知怎的竟然讓他有一種陌生感,“你知道后果嗎?”
“我當然知道。”小法爾汗不屑地說,“雖然我在塔吉村并沒有開槍,但我愿意和我的隊友同生共死。軍事法庭為了平息事態(tài),必定會嚴厲地判決我們,死刑算是最輕的了。政府肯定也能查出你曾經(jīng)給予我的協(xié)助,你將面臨至少終身監(jiān)禁的懲罰。老實說我并不害怕,也許以前有點兒,但現(xiàn)在我真的不害怕。但是——”小法爾汗深吸一口氣,目光炯炯地注視著曾經(jīng)的國防部部長,“我覺得不公平。將軍,這些日子我反復回想發(fā)生的所有事情,你沒有錯,我也沒有錯。”
“你指什么?”拉姆斯菲爾德冷哼一聲,“你的隊伍屠殺了幾百名無辜平民。”
“他們是平民嗎?”小法爾汗突然反問。
“當然。”拉姆斯菲爾德愕然道,“事后我們調(diào)查過塔吉村的死者,你們到達的時候,‘團結陣線’的人早走了,剩下的人都是平民。因為這個事件非常重大,我們的情報工作做得很細,即使到現(xiàn)在,我們也沒有發(fā)現(xiàn)死者里有武裝人員。”
法爾汗鄭重地搖搖頭,“你們現(xiàn)在可以仔仔細細地研究那些人,反正他們都死了,再也不會綁著炸彈沖過來,也不會翹著拇指笑容憨厚地從你身邊走過,然后從懷里掏出武器一槍打爛你的后腦勺。‘團結陣線’的人稱我們?yōu)樵虑蚶校麄兏静划斘覀兪峭悾偸遣粨袷侄蔚貙Ω段覀儭!狈柡沟纳眢w止不住地顫抖,像是沉浸在可怕的回憶中,“那個叫烏蘭的女孩我認識,很漂亮,只有十四歲。我到現(xiàn)在一閉眼都還記得她當時的笑容,我根本想不到有著這樣笑容的人居然能夠毫不猶豫地引爆白磷彈,就像是擺弄自己心愛的洋娃娃。天哪,她還是一個孩子。”
拉姆斯菲爾德不再做聲,等著小法爾汗平靜下來。小法爾汗擦了擦額上的汗水,“他們也許是無辜的,但殺死他們的人不是我們,而是‘團結陣線’的人。”
“為什么?”
小法爾汗的聲音變得冷酷:“他們以塔吉村平民的身份襲擊我們,其實就是給所有的塔吉村平民穿上了軍裝。所以——”小法爾汗的語氣變得鐵一般硬和冷,“我們沒有屠殺平民,我們殺的是軍人,都是軍人。”
拉姆斯菲爾德僵立在了當場,他終于知道在這個下屬身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同時他隱隱地覺得自己正在卷進一個重大事件。
拉姆斯菲爾德所不知道的是,就在小法爾汗說出這番話的瞬間,遠在38萬公里之外的梅里雪山之巔,一道黑色游標陡然向上拉出驚悚的折線。
十五.元首
巴契夫心情復雜地環(huán)視著面前的一群人。他覺得自己似乎應該說點兒什么,但又覺得說什么都沒有太多意義。是告訴他們自己從來就很厭惡戰(zhàn)爭,還是告訴他們自己的一位先祖曾經(jīng)從幾百年前一場悲慘的屠城中逃脫,所以自己也厭惡殺戮?這聽起來都是一些可笑的理由,就像是為自己在這場戰(zhàn)爭中的無能開脫一樣。不管怎樣,戰(zhàn)爭進行到現(xiàn)在,是該有人負責的。既然現(xiàn)在大家都望著自己,看來這個該負責任的人就是自己了。
小法爾汗輕蔑地望著巴契夫,目光中甚至還有一絲憤懣,在他身后是一群面色不善的少壯軍官。拉姆斯菲爾德適時地上前一步,雙手似乎無意地稍稍分開,做出一個阻攔的動作,“元首,請允許我轉(zhuǎn)達一些曾經(jīng)受到壓制的意見。”
巴契夫淡然一笑,“我以為自己已經(jīng)不是元首了。”
“不,我們只有一個元首,名叫巴契夫。”拉姆斯菲爾德掃視了一下四周,制止了少壯軍人的躁動,“沒有人比您更適合擔任這個職務,只有您才能團結所有人。我是一名軍人,而且是一名有自知之明的軍人。”
“既然我是元首,”巴契夫顯出倨傲的神色,“我記得元首的辦公室非經(jīng)請示不得擅入。”巴契夫轉(zhuǎn)頭望向科恩,對方正臉色灰白地蜷縮在房間的一隅,“是這樣規(guī)定的嗎,科恩先生?”
“是這樣的。”科恩挺直了腰,元首的鎮(zhèn)定讓他不禁微微臉紅。
拉姆斯菲爾德不卑不亢地直視著巴契夫,遞過一頁文件,下方需要簽名的地方空著,“我只想說一句話:我們是軍人,我們不怕流血,但我們怕那些可笑的束縛,怕那些迂腐的條條款款,我們只想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就讓我們打一場純粹的戰(zhàn)爭吧。”
巴契夫久久地注視著潔白而干凈的紙面,手中的筆懸停在一厘米的空中。一時間,無數(shù)意象從他的腦海里劃過,有祖先的悲鳴嘆息,有小卡佳的咯咯輕笑,還有塔吉村里四處漫溢的血河……最后定格的是男孩臉上的獨眼,無助地瞪視著冷漠的天空。
巴契夫的筆猛地落下。
十六.大眼的疲憊
大眼一直沒有進入冬眠。這段時間,大眼下意識里總感覺有什么事情即將發(fā)生。“露茜”記錄下的神尺異動越來越頻繁,藍星各地的觀測器發(fā)回的數(shù)據(jù)量也呈指數(shù)級增長。雖然大眼并不完全清楚“露茜”的運行機制,但神尺的異動以及如此高密度地數(shù)據(jù)采集量都表明,藍星上一定發(fā)生了某些特別的事件。藍星現(xiàn)在處于戰(zhàn)爭時期,神尺當然會有所表現(xiàn),但這樣的頻度顯然非比尋常。大眼注意到了一個現(xiàn)象:如果以時間為軸線,神尺似乎有越來越敏感的趨勢。比方說,發(fā)生在藍星20世紀的屠殺對神尺的影響,往往大于發(fā)生在14世紀的同等規(guī)模屠殺,也就是說,神尺在蒙昧時代似乎很遲鈍,而在文明時代則變得更敏感。可惜露茜沒有機會看到這種趨勢,否則以她的智慧,一定能夠得出更多成果。不過,這種差異只是在統(tǒng)計學意義上存在,就個案分析來看,仍然只能得出一個結論:不可理喻。
觀測器發(fā)回的數(shù)據(jù)顯示,藍星上的戰(zhàn)爭似乎進入了一種與此前非常不一樣的狀態(tài)。在此之前,雙方基本上是呈現(xiàn)熱點式的攻防戰(zhàn),戰(zhàn)爭規(guī)模有限。而現(xiàn)在則變成了犬牙交錯的對抗,在夜半球發(fā)回的資料中能清楚地看到,雙方的重武器在大地表面撕扯出巨大的火紅色傷口,吞噬了眾多人口稠密的城市。大眼知道,這是一個叫“地球團結陣線”的組織同地球聯(lián)邦政府展開的戰(zhàn)爭,從現(xiàn)在的局勢看,戰(zhàn)爭的結果已經(jīng)趨于明朗。聯(lián)邦軍明顯處于下風,大眼幾乎可以肯定他們就快退守月球了。不過按照大眼的分析,戰(zhàn)爭到那時就該結束了,雙方都不可能徹底消滅對手,因為他們面對著不可逾越的障礙。
大眼想,也許等到那時,自己就該進入冬眠了,這個任務已經(jīng)拖得太久,他已經(jīng)身心疲憊,而答案還在遙不可及的未來。其實母星有過派人接替大眼的打算,以現(xiàn)在的技術力量,新觀察員只需半個藍星年就能到達。但大眼拒絕了這番好意,也許是時間的力量吧,他對這片土地產(chǎn)生了某種難以言說的情感。更何況露茜就在這里,他怎么可以讓她在異域的土地上獨自孤單。
十七.人民的勝利
領袖站在高臺上朝廣場上的人群頻頻揮手,震天的歡呼將天空的云彩也趕得沒了影子。迦英注視著屏幕上的領袖,體會著放松的心情——真正的領袖此刻正同他一起待在這幢絕對安全的建筑里,那個在城樓上揮手的人是一名替身。五個月前的一次集會上,領袖最后一次出現(xiàn)在公眾面前,一名喬裝的聯(lián)邦特工在被迦英擊中的同時開了槍,艾莎在最后的時刻用胸膛為領袖擋住了那顆罪惡的子彈。
十天前,“地球團結陣線”攻克了這個星球上最后一座被聯(lián)邦軍控制的城市,今天的盛會就是為了慶祝這個偉大事件。領袖小口撕下半截辣椒,跟以前相比,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少沾這個東西了。
“這是人民的勝利。世界終于回到了人民手中。”拉旺興奮地總結道,一只虛空中的三維地球儀懸在面前,在他眼里反射出明亮的光芒。
“新政府籌備委員會的工作非常順利,委員們一致主張由您擔任首屆政府領袖。”參謀長欣喜地說,這時他仿佛想起了什么,臉上浮現(xiàn)出濃重的悲傷,“勝利來之不易,我們犧牲了幾百萬名戰(zhàn)士,是聯(lián)邦軍隊的好幾倍,還有上千萬的無辜平民。”
迦英情不自禁地點頭,他完全被參謀長的情緒感染了。由于武器裝備的差異,抵抗戰(zhàn)士的傷亡率遠遠高于聯(lián)邦軍隊,加上后來聯(lián)邦軍改變了對平民的態(tài)度,造成平民傷亡也大幅上升。
領袖揮了揮手,似乎不愿意大家過多地沉浸在這種感傷的情緒中。他的目光望向窗外,指了指掛在天邊淡淡的月亮,“還有那里。”
參謀長點點頭,“忠于原聯(lián)邦政府的二十萬人盤踞在月球,他們發(fā)來了和解照會。他們愿意放棄地球,永久居留在月球上。我們……”參謀長環(huán)視了一下身邊的諸多同僚,“我們覺得這也不失為一種可行的方案。”
拉旺掃視了一眼這些忠誠的下屬,嘴角難以覺察地牽動了一下,然后他轉(zhuǎn)過頭,仿佛漫不經(jīng)心地對迦英說:“小伙子,如果一個人同你決斗,他輸了向你求饒,你怎么辦?”
迦英一愣,有些不知所措地看了眼四周,這里全是些大人物,每個人的職務都能讓他乖乖閉嘴,他不明白領袖為什么單單問自己這個問題。拉旺和氣地笑笑,“不要緊張,怎么想就怎么說。”
迦英膽氣一壯,“那要看他傷得怎么樣……”
“接著說,小伙子。”拉旺眼里放出光來。
“如果他傷得輕我就饒了他,如果他傷得很重……”迦英咬了咬牙,“我就殺了他,避免今后遭到報復。這是部族里的老規(guī)矩。”
“哈哈哈……”拉旺發(fā)出爽朗的大笑,“看來你們這些大人物還比不過一個毛頭小伙子的見識啊。如果是小的過節(jié)當然可以和解,但如果饒恕不可調(diào)和的仇恨,那就是犯罪。”拉旺的笑容陡然消失,“所以,月球佬必須投降,沒有任何條件可講。”
“但是……”參謀長面露難色,“您知道的,他們擁有那種力量。”
這時,拉旺說出了那句讓所有人永生難忘的話:“不,他們沒有。我們才有。”
十八.最后通牒
十歲的卡佳已經(jīng)不像以前那樣黏人,自顧自地在畫板上涂鴉。巴契夫在卡佳身后看著畫板上一座陡峭得不正常的開滿野花的山坡,心里涌起一陣歉疚。卡佳只是很小的時候在地球待過,她肯定已經(jīng)想不起任何地球上的景色了,這幅圖像顯然出自想象——地球上的重力不可能形成那么陡的山坡。對卡佳來說,世界就是由黑色的天空、毫不閃爍的繁星以及隕石坑組成的,最多加上人工農(nóng)場里一點可憐的植物,這基本也是她所有作品的素材。巴契夫覺得,自己的小孫女無疑有著優(yōu)秀的繪畫天賦,但現(xiàn)在她的才能卻被局限在了一個單調(diào)的小世界中。巴契夫嘆口氣,朝辦公室走去,那些人應該已經(jīng)在那里等著了吧。
拉姆斯菲爾德依然一身戎裝,按他的說法,自己現(xiàn)在才稱得上名副其實的國防部部長。在以前大一統(tǒng)的聯(lián)邦時代,國家界限已經(jīng)消亡,國防部部長這個稱謂其實有些不倫不類,更像是一個習慣而已,而現(xiàn)在的他才算得上實至名歸。在他看來,自己的擔子并不重,防守月球是一項非常輕松的任務,地球叛軍沒有能力將軍隊大規(guī)模送到月球,如果一次次地送小批量部隊上來,則等同于送死。
他將一份資料遞給元首,面如止水,倒是一旁的科恩顯得有些緊張。
巴契夫雖然在三天以前就看過這份文件,但還是再次認真地翻閱了一遍。這是一份地球人遞交給“月球人”的正式照會,其實就是一份最后通牒,限令“月球人”必須在72小時之內(nèi)放棄武裝投降,否則“地球人類”將給予毀滅性打擊。
“他們是在虛張聲勢。”拉姆斯菲爾德不屑地說,“我們都知道他們根本沒有足夠能力進攻月球。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了72小時,一切正常。”
巴契夫微微頷首,雖然不算軍事專家,但基本的軍事常識他還是知道的,“你是說我們不用理會他們?”
“當然。”拉姆斯菲爾德自信地回答,“戰(zhàn)爭中像這種最后通牒是常用的手段,目的是在氣勢上打擊對手,多數(shù)時候只要不把它當回事,它就沒多大作用。”
“但是——”是科恩的聲音,他的臉色有些發(fā)白,“如果這不是虛張聲勢呢?我的意思是——他們是有能力進攻月球的。”
“你在說什么?”拉姆斯菲爾德粗暴地打斷科恩,“他們有能力一次送十萬士兵上月球嗎?要進攻月球,除非他們使用……”拉姆斯菲爾德的聲音戛然而止,他用力甩頭似乎想擺脫某個讓他感到不舒服的念頭,“總之他們絕對來不了月球。”
科恩喘著氣,“你也想到了對吧?他們有這個能力,他們至少掌握著一百枚核彈頭。”
“你一定是瘋了。”拉姆斯菲爾德已經(jīng)有了歇斯底里發(fā)作的傾向,“沒人會動用那東西。要知道我們至少有一千枚核彈頭,是他們的十倍,他們絕不敢使用那玩意兒的。”
這時拉姆斯菲爾德的手機突然響起,他接聽了幾秒鐘,臉色陡然變得比科恩更加慘白。他放下手機,眼神渙散而恐懼,“他們發(fā)射了一枚W級核彈,就在兩分鐘之前。”
巴契夫下意識地轉(zhuǎn)頭朝窗戶外看。科恩則顯得專業(yè)一些,“能攔截嗎?記得我上一次從地球到月球花了兩天多時間。”
“W級核彈不是載人航天器,飛行線路也比航天器簡潔得多。雖然比較老式,但也達到了第三宇宙速度,現(xiàn)有技術根本無法攔截。大約四個小時就能到達月球。”拉姆斯菲爾德停下來沉默了幾秒鐘,然后接著說道,“應對措施倒是現(xiàn)成的,章程早有規(guī)定。”
這句話就像是一記重錘,巴契夫的身形陡然間仿佛矮了一截。是的,一切早有規(guī)定。核武器誕生的時間雖說不短了,但始終是一種不可防御的武器,因為唯一的防御方式就是超量還擊——專業(yè)術語叫做“確保相互摧毀”,但所有人都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巴契夫看著墻上的日歷艱難地咽了口唾沫,難道這就是人類歷史的最后一天?這時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們發(fā)射了多少核彈?”
拉姆斯菲爾德一怔,似乎沒有料到巴契夫會有此一問,他摁了摁手機上的幾個鍵,辦公室對面的屏幕上立刻顯示出了一幅全球地圖。過了幾秒鐘,拉姆斯菲爾德肯定地說:“一枚。”他露出迷惑的神色,“W級核彈當量約十萬噸,屬于小型核彈。核彈殺傷力大致是沖擊波占50%,光輻射占35%,貫穿核輻射占5%,放射性沾染占10%。月球沒有空氣,沖擊波這一項基本無效,剩下幾項中,貫穿核輻射威脅最大,但是按當量計算,殺傷半徑也只是一公里多。”拉姆斯菲爾德?lián)u搖頭,“這不像是一次全力攻擊。”
“會不會是一次誤發(fā)射?”科恩插話道。
“這不可能。”拉姆斯菲爾德說,“它的軌道明確無誤地指向月球,我們必須按章程辦。元首,您沒有多少時間準備了。”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巴契夫雙眼緊閉,全身不可抑止地顫抖著,“元首,您怎么了?”拉姆斯菲爾德問。
巴契夫的眼睛總算睜開了,他指了指壁櫥,科恩連忙倒了半杯龍舌蘭酒給他。巴契夫失神地看著面前的兩個人,他不是軟弱,其實戰(zhàn)爭進行了這么久他早已心如鐵石。巴契夫曾經(jīng)無數(shù)次設想過最后時刻到來時的情形,但讓他意想不到的是,當一切真正發(fā)生的時候,自己居然滿腦子里只剩下一幅畫面:一座陡峭的開滿野花的山坡。卡佳的技法還顯得稚嫩,顏色也用得太夸張了些,但巴契夫覺得這幅稚嫩的圖畫珍貴無比,而他現(xiàn)在覺得自己手中握著一支沉重的墨筆,正要毀去這幅畫。
“不,不!”巴契夫高聲叫著,一把將桌上的一干事物悉數(shù)掀開,“我做不到!”巴契夫直視著拉姆斯菲爾德,“還有四小時對吧?一枚核彈對我們的反制力量的打擊有限,我到時候會做決定的。這是命令。”
拉姆斯菲爾德?lián)炱鸬厣系奈募拔覀兿入x開這里。通知所有人進防御掩體。”
十九.頓悟
許多年來,大眼無數(shù)次地設想過這一時刻發(fā)生的事,但真的等到這一刻來臨,卻又覺得一切都像是在做夢。
“露茜”的反應是最早的,尖銳的鳴聲將大眼的目光吸引到神尺的方向。原本璀璨奪目的雪山峰頂,這時被更加強烈的光線籠罩,大眼覺得似乎有一道光芒朝著天頂急速遠去,但他立刻意識到這是一種錯覺——神尺的通訊不可能是可見的形式,更不可能以這樣低的速度進行。在神尺到達藍星七百年之后,閾值被突破了。
觀測器的報告幾乎在同時送達,情報顯示,占據(jù)藍星的一方朝月球發(fā)射了一枚原子武器。大眼沐浴在神尺奪目的光芒中瀏覽報告,程序分析結果不斷涌來,過往的數(shù)百年時光在大眼面前再次流淌而過,他覺得露茜就在身后脈脈凝視著自己……剎那間像是有道閃電自腦海中劃過——天哪,他陡然明白了一切。原來這就是“法則”,巡游者說得沒錯,“法則”就隱藏在生存與死亡當中,那么簡單,那么精致,說不上美麗,也說不上丑陋,只是無比的真實。
大眼的頓悟在第一時間就傳到了菲星,不久之后智者的面孔出現(xiàn)在了量子通訊儀的屏幕上。在遙遠的彼端,智者阿朵也一直處于斷斷續(xù)續(xù)的冬眠當中,對“法則”的追尋就是他生命的全部意義。而現(xiàn)在一切終于有了答案,阿朵蒼老的面容上一副心愿得償?shù)谋砬椋绨V如醉。
二十.冒犯
核彈爆炸地點位于月球基地東北三公里處,這應該是經(jīng)過精心考慮的結果。輻射使附近大部分電子設備都癱瘓了,僥幸的是,由于疏散及時,沒有人員傷亡。爆炸發(fā)生十分鐘后,聯(lián)邦政府收到了地球新政府發(fā)出的措辭嚴厲的通牒,限令“月球人”一小時內(nèi)放下武器投降,否則將“徹底滅亡”。沒有人再去懷疑這份通牒的真實性,巴契夫在此后的半小時中,將自己關在一間辦公室里,那間屋子的墻上掛著幾幅技法稚嫩的油畫,沒人知道這段時間他在想些什么。從屋子里出來之后,巴契夫下令解除了拉姆斯菲爾德的軍事指揮權,然后交給科恩一頁紙——那是一份投降書。
消息在第一時間傳到了地球的每個角落,世界沸騰了。民眾喜極而泣,戰(zhàn)士們對空鳴槍,慶祝和平來臨。在北美平原的某處,一行人正從地下掩體的電梯里走出來。迦英大口地呼吸著新鮮空氣,在地下這些日子感覺人都有些發(fā)霉了。參謀長在他前面不遠處,額上汗跡斑斑,領口濕乎乎的。拉旺步子最大,將一干人等拋下了幾個身位,迦英意識到職責所在,急忙跟了上去。這時,拉旺回過頭來,他的這個動作讓所有人都不禁停下腳步。領袖的臉膛光潔而紅潤,同其他人的狼狽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四下環(huán)視了一周,發(fā)出豪爽的大笑,“我早就說過,我們擁有他們不具備的力量,因為我們敢于亮劍。記住一句話:狹路相逢,勇者勝。”這時,迦英猛然想起,在地窖里,領袖口里反復念叨的正是“勇者勝”三個字,原來一切早在計劃之中。人群激動起來,平原上響起一陣陣歡呼聲。“亮劍——亮劍——”“勇者勝——勇者勝——”人們一遍遍地重復領袖的話,星球上掀起了聲音的海浪。
但是一切突然靜止下來,就像是有某個隱形指揮家向整個星球發(fā)出了一個休止符命令。迦英發(fā)現(xiàn)領袖臉上的笑容突然變得僵硬,似乎看到了一件無比奇怪的事情。與此同時,迦英也看到了那一幕。說是“看”其實有些牽強,根據(jù)后來的分析,這一刻所有人感受到的圖像應該是某種力量直接作用于神經(jīng)系統(tǒng)的結果。雖然每個人本身的感覺器官仍然正常工作,但圖像卻沒有重疊的現(xiàn)象,看來那種力量選擇性地關閉了原有的神經(jīng)信號。圖像是一片黑幕上顯示的兩行文字,其中一行是地球上最為通用的英語,另一行則無人認識。根據(jù)事后整理的最權威的記錄,其內(nèi)容如下:
“神圣‘法則’在地球遭到一級冒犯,其原生智慧種族不再對本行星及其衛(wèi)星享有專治權。地球納入保護性共管,菲星種族取得該行星百分之五十管理權限。”
黑幕持續(xù)的時間并不長,世界很快恢復了原樣。每個人先是以為自己出現(xiàn)了幻覺,但周圍人群的反應卻讓大家不得不相信這一切。這是什么?是神的旨意?外星人的恐嚇?或者,是月球佬玩的新花樣?但是,來自月球的信息否定了后一種可能性,所有人都收到了同樣的信息。正當局面混亂不已的時候,偵察衛(wèi)星報告說青藏高原梅里雪山出現(xiàn)不明物體,正急速飛往北美洲。
大約十分鐘后,北美平原上的這群人聽到了輕微的嗡嗡聲,他們抬起頭望向天空,沒有一個人說話。這就是飛碟了——還能是什么呢?跟傳說中一樣的形狀,像只碟子,懸停在東北方的半空中。擔任警戒的兩架武裝直升機發(fā)射了導彈,但導彈在接近飛碟的瞬間突然返回,循著原路擊中了直升機。所有人都被這一幕徹底震懾,導彈不是乒乓球,不可能被彈回,導致這個現(xiàn)象出現(xiàn)的原因,應該是某個小區(qū)域的空間方向被反轉(zhuǎn)了。這樣的東西說它是一種技術已經(jīng)不大合適了,如果非要加以描述,恐怕稱為“神跡”更準確一些。
之后,飛碟并沒有什么進一步的舉動,似乎它只在受到攻擊時才采取還擊。參謀長看出了這一點,他命令警戒部隊停止進攻。過了幾分鐘,飛碟上緩緩打開了一扇門,在大眼到達地球七百年之后,地球人第一次見到了他。
二十一.汪洋戰(zhàn)爭
最后一次聯(lián)絡信號已經(jīng)發(fā)出,大眼仰望天穹,難以描述此刻的心情。來自母星的首批恒星際移民將在藍星時間一個小時之后到達,對菲星人來說,無論怎么評價事件的意義都不為過,在荒漠的宇宙里孑孓獨行這么久之后,他們終于擁有了“備份”之地,從此,偉大的菲星文明面對宇宙將不再感到那種深入骨髓的害怕……
經(jīng)過幾個月的痛苦歷程,地球人最終選擇了接受現(xiàn)實。其間有過幾次規(guī)模不大的突襲,試圖摧毀梅里雪山上的外星設施,他們大概認為這樣能夠阻止與菲星的聯(lián)系。當然,所有的行動均以失敗告終。現(xiàn)在地球人總算安分下來,他們將學習與菲星人共同管理這個星球。按照“神諭”的要求,作為冒犯“法則”的一方,地球人將不再擁有軍隊,除此之外,在聯(lián)合政府里,兩個種族對地球享有相同的權利和義務。
地球人安排了鄭重的儀式迎接異星移民,他們在北美平原上為每艘著陸的飛船鋪上了紅色地毯,由于軍隊已經(jīng)解散,民樂手代替軍樂隊演奏著迎賓曲。陸續(xù)走出艙門的菲星人友好地揮動上肢——這應該是菲星移民刻意學習的地球習俗。這一幕讓大眼頗感欣慰,對于地球人現(xiàn)在的合作態(tài)度最感滿意的其實是大眼,經(jīng)過數(shù)百年的相處,他對藍星以及人類的情感已經(jīng)變得無比復雜,雖然不愿意承認,但有時候他的確感到自己對藍星有著強烈的歸屬感。當然,按目前的狀況來看,這種感覺已經(jīng)無可厚非。
事情發(fā)生得非常突然,大眼根本還沒意識到怎么回事,就看到一艘艘飛船底部的紅地毯向上冒起道道光柱,貫穿船體后激起連綿不斷的爆炸,就像是廣袤的大平原上突然長出了無數(shù)根明亮的巨刺。與此同時,那響徹四周的迎賓曲也變成了激昂澎湃的宣言:“地球?qū)儆谌祟悾庑抢袧L回去!”這時,那些先前身著盛裝的歡迎人群開始像潮水一樣發(fā)起沖鋒,他們從帽子里裙子里發(fā)髻里抽出武器,將子彈傾瀉到毫無防備的菲星人身上。“我們?nèi)窠员覀儗?zhàn)斗到底!我們將在天空作戰(zhàn),我們將在海洋中作戰(zhàn),這是我們的土地,即使世界毀滅我們也絕不投降……”伴著拉旺熱血澎湃的演講,更多人從遠處擁來,從著裝上看都不是軍人,但他們手中都拿著武器。無邊無際的人潮讓那些體積龐大的飛船也變得渺小,就像一片片在汪洋大海中茍延殘喘的樹葉……
大眼聲嘶力竭地狂呼,他的肢體奇怪地張開,像是要阻攔什么讓他無比恐懼的東西。沒有人理會這個顯得無比害怕的外星人,也沒有人知道大眼在害怕什么。
……
阿朵:原來我們都錯了,巡游者所說的“生存”是特指本物種自身。
大眼:是的,在食物鏈中的生存總是伴隨著毀滅,這是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但如果這樣解釋就不再有矛盾了,物種的行為只要不導致本物種自我毀滅,就沒有違反生存“法則”。
阿朵:這也正可解釋為什么卡法城事件會造成神尺的強烈異動,因為蒙古人自身并不能抵抗鼠疫,他們擴散黑死病的行為具有毀滅本物種的巨大可能。藍星歷史上物種被致病微生物毀滅并不是個案,那次地球人逃過一劫其實非常僥幸。同時這也能解釋塔吉村事件中的神尺異動,他們推崇的戰(zhàn)爭方式將所有平民置于極度危險之中,對本物種的生存構成了嚴重威脅。
大眼:還有那枚原子武器。在敵人可能毀滅自己的前提下發(fā)起進攻,將物種全體當做“人盾”和“籌碼”,將勝利寄望于對手的“不忍”和“怯懦”,這種可能導致本物種徹底毀滅的終極賭博游戲終于越過了閾值。
阿朵:是啊,藍星人長久以來推崇的那些行為中居然包含著這么可怕的危險,他們的歷史中充滿著似是而非的荒謬。藍星人曾經(jīng)制定了戰(zhàn)爭公約,對戰(zhàn)爭行為的限制正是為了保護平民,說明一些智者隱隱覺察到了這種危險,可惜很多情況下藍星人對此不屑一顧。在菲星也有過這樣的時期,所幸我們沒有走得那么遠。
大眼:這種對自身都敢于毀滅的物種雖然常常“取勝”,但卻讓“法則”深為忌憚,因為這樣的物種是不可理喻的,誰也無法估計它們會做些什么,如果能力足夠,它們甚至可能造成宇宙的湮滅。
阿朵:這一切真有意思,因為擁有智能,生命開始認識宇宙的結構,但是宇宙的“意義”一直閉鎖著,現(xiàn)在我們總算略窺門徑。宇宙中肯定還有一些更深遠的“意義”,它們必定無比壯麗而有趣,真想知道啊。
……
快停下這愚蠢的行動吧,地球人。大眼宛如瘋狂地呼喊著,試圖阻止某件事情的發(fā)生,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只面對著正在傾覆的大廈的螞蟻。這時,大眼的腦海里突然升起一種無比清晰的感覺:一切都來不及了。
仿佛是為了印證這種感覺,大眼眼前的一切突然消失不見,巨大的黑幕突兀地占據(jù)了整個視野,一行英文和一行菲星文傳達了相同的內(nèi)容:
“神圣‘法則’在地球遭到零級冒犯,可判定其原生智慧種族已經(jīng)進入了進化的歧枝。此類罕見的敢于自我毀滅的智能物種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對所居住星系及周邊乃至‘法則’均構成嚴重威脅,‘法則’授權并幫助菲星種族對該物種予以清除。”
黑幕消失了,世界回到本來的面目。戰(zhàn)場的喧囂停止了,但爆炸的余聲還在隱隱傳來。一個高亢的聲音在中斷片刻之后再度響起:“這是外星佬的詭計。他們害怕了,他們就要失敗了……”
但是沒有人行動,除了拉旺的嘶喊之外,整個戰(zhàn)場變得無比安靜。人們抬起頭,不知什么時候天空中突然出現(xiàn)了無數(shù)形狀怪異的飛行器,同那些菲星移民飛船不同,這些飛行器是憑空出現(xiàn)的——這還能稱做“技術”嗎?
大眼認出了這些菲星的武器,它們不屬于移民計劃,看來是另外的某種力量將它們從幾光年之外突然送達這里——這超越了菲星的技術水平。沒有人能夠統(tǒng)計出飛行器的數(shù)目,它們遍布天空遮住了太陽,但是世界并沒有暗下來,飛行器發(fā)出的藍色光芒照得大地一片慘白。星球上的每個人都默然僵立著,這也許是“人類”這個物種第一次全體感覺到自身的無比渺小。
迦英不由自主地隨著人流走出掩體,這違反了安全條例,不過現(xiàn)在應該無所謂了。拉旺走在后排,在強烈的藍色光芒映照下,他的臉色一片灰的。不知怎的,迦英突然覺得這一行人就像是囚犯,正在走向自己最后的審判之地。眼前是一幕只有在噩夢中才能見到的圖景,大地渾濁灰白像是天空,而天頂難以計數(shù)的飛行器則組成了海洋,世界顛倒了,一切都不再真實——除了那讓人窒息的瘋狂感。
倒懸的藍色海洋開始發(fā)生變化,像是聽從于某個無形巨人的指揮,無數(shù)白亮的光柱從每架飛行器里同時發(fā)射,匯聚在一起宛如海洋里傾覆的滔天白浪,席卷奔騰,將億萬人吞沒。
[責任編輯:姚海軍]